第123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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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賈喘息幾下,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張猛。 張猛遲疑一下,接著說道:“龐將軍不僅向田忌下達戰(zhàn)書,且還約他三日之后在河灘斗陣?!?/br> 聽到斗陣二字,龍賈不禁長嘆一聲,閉上眼睛,喃喃道:“唉,又是一個公子卬啊!” 張猛亦嘆一聲,不再做聲。 又過一時,龍賈睜開眼睛,望向張猛:“知道他欲布何陣嗎?” 張猛搖頭:“點卯之后,龐將軍拿出一本《吳子兵法》,說是吳起將軍托夢于他,要他揭榜退敵。然后就——就帶眾將到帳外以黑山羊祭旗。祭完旗,他什么也沒有說,只讓眾將回營聽令?!?/br> 龍賈驚道:“三日后就要斗陣,他——他難道什么也不準備?” 張猛點頭道:“眼下尚看不出?!?/br> 龍賈沉思有頃,吩咐道:“龐將軍若有舉動,速來報我。” “末將交代過了?!?/br> 話音剛落,中軍參將急走進來,稟道:“報,龐將軍傳令了!” 張猛急問:“所傳何令?” “傳令司糧草的李將軍,將軍糧倒在庫中,騰空一萬個麻袋,等候調(diào)用?!?/br> “什么?”張猛驚道,“他要把糧食倒在地上?” “正是?!敝熊妳⒔拥?,“不僅如此,龐將軍還要征用二十車干石灰、一千柄木锨、一萬條絲紗——” 張猛不解地望著龍賈,自語道:“二十車干石灰粉、一千柄木锨、一萬條絲紗——”轉(zhuǎn)頭望向參將,“還有何令?” “龐將軍還……”參將遲疑一下,“還要一千桶屎溺?!?/br> “什么,一千桶屎溺?”張猛徹底蒙了,愣有多時,抬頭再問,“他還要什么?” 參將搖頭。 “大將軍,”張猛轉(zhuǎn)頭望向龍賈,“他——他要這些玩意兒,有何用意?” 龍賈閉上眼睛,陷入沉思,有頃,抬眼望向參軍:“諸位將軍呢?” “回稟大將軍,眾將得令后甚是惶惑,是否遵從,皆要末將請示大將軍。” “告訴諸將,”龍賈緩緩說道,“三軍既已交予龐將軍,就應(yīng)聽從龐將軍調(diào)遣!” 張猛急道:“龍將軍——” 龍賈再次閉上眼睛:“去吧?!?/br> 張猛轉(zhuǎn)對參將:“傳令諸將,一切聽從龐將軍調(diào)遣!” “末將得令!”參將應(yīng)畢,轉(zhuǎn)身退出。 看到參將走遠,張猛一臉惑然地望著龍賈:“龍將軍,龐將軍他——” “嗯,”龍賈若有所思,“如此部署倒是怪異,難道龐將軍另有奇謀?”略頓一下,輕輕搖頭,“以三萬疲敗之卒挑戰(zhàn)田忌七萬大軍,縱有奇謀,也是兇險。張將軍——” “末將在?!?/br> “速將龐將軍用兵之法密奏陛下,讓陛下加固大梁城防,以防不測。另外,你可預留三千弓弩手,設(shè)伏于黃池北門外面的槐樹林中,萬一龐將軍兵敗,掩護其入城?!?/br> 張猛應(yīng)允一聲,急步走出帳外。 前方密奏傳至宮中,魏惠王匆匆閱過,啪一聲擲于幾上,大叫一聲:“豎子誤我!” 惠施一怔,趕忙揀起戰(zhàn)報,逐行看去。 呆坐一時,魏惠王不無沉重地搖搖頭,頹然嘆道:“唉,什么黑山羊?什么鬼谷子高徒?天亡寡人啊,惠愛卿!” 惠施已將戰(zhàn)報仔細看畢,急叩于地,輕聲奏道:“陛下——” 惠王不由分說,擺手打斷他:“惠愛卿,不必說了。”朝外大叫,“來人!” 毗人急至:“老奴在?!?/br> 惠王一字一頓,字字鏗鏘:“到庫房取寡人的戰(zhàn)袍來!” 毗人不無驚疑地望著惠王,兩眼發(fā)直。 “愣個什么!”惠王瞪他一眼,吼道,“還不快去?” 毗人打個哆嗦,正欲退出,惠王又道:“還有——” 毗人止住步子。 “擂鼓鳴鐘,詔告大魏臣民,不分男女老幼,悉數(shù)上城!寡人縱使血染甲衣,也要與田因齊決一死戰(zhàn)!” 第五章野心勃勃,龐將軍一戰(zhàn)成名 濟水向東流至黃池西南約三十里的唐邑時,拐向北偏東,到黃池西北約十里處再次東拐,正東流向煮棗,河床也于此處變闊,寬約數(shù)里。水淺流緩,若是不下暴雨,河水不過齊腰深,即使在中心河道,也至多漫過頭頂。 這樣的河水適于涉渡,齊將田忌看中的正是這一點。齊軍士兵在堤下兩側(cè)的灘地上構(gòu)筑營寨,搭建帳篷,并在堤頂挖出一長溜灶臺。一到開飯時間,屢屢炊煙裊裊升起,連綿十數(shù)里,頗為壯觀。 齊軍連戰(zhàn)皆捷,眼看就將兵臨大梁,齊威王甚為興奮,特使太子辟疆前往勞軍。辟疆一行押送輜重趕至濟水,田忌聞訊,接應(yīng)十里,迎入中軍大帳。二人在帳中敘話不及半個時辰,辟疆就急不可待地視察軍營,觀賞濟水。 赤日炎炎,甲盔閃閃??吹降钕虑皝?,三軍將士無不挺槍持戟,威風凜凜地站在陽光下面,一眼望去,甚是嚴整。辟疆一身戎裝,與大將軍田忌并肩而行。二人沿河查看一遍,緩步登上搭建在堤頂?shù)牟t望高臺。 登上臺頂,放眼望去,堤上堤下凈是齊軍營寨,密密麻麻,錯落有致。稍遠處的河道上,沙灘片片,水草簇簇,間或有白鷺在水邊飛落。對岸河灘上卻空空蕩蕩,既無一兵一卒,也不見任何營寨和壁壘。再往上是河堤,堤上除了成片的荊棘之外,再就是連綿不斷的槐林。 辟疆望了一陣,指著空蕩蕩的灘頭:“田將軍,對岸怎么無人防守?” 田忌笑笑,指著遠處的河堤:“殿下,請看那兒。” 順著田忌的手指,辟疆果然望到樹林中隱約現(xiàn)出魏國武卒構(gòu)筑的防御陣勢,堤頂似乎還有一排排的機械連弩,咂舌道:“嗯,龍將軍果是老辣,若不是將軍提醒,辟疆真還看不出來呢!” “殿下不必自謙。魏軍連遭敗績,不敢用強,就將兵力隱于暗處,使我難知虛實。殿下剛至此處,自然不知這些情勢?!?/br> “大將軍知己知彼,勝券在握了。請問大將軍,何時可與魏軍交戰(zhàn)?” 田忌指著河水:“微臣使人探過,中心河漕雖只寬約數(shù)丈,河水卻能漫過頭頂,千軍萬馬若是同時搶渡,水流激蕩,必然上漲。兵士中有許多不會游水,縱使會游水的,因有甲衣、兵器在身,怕也撐持不住。” 辟疆沉吟一下,抬頭說道:“若是長耗下去,莫說別的,單是糧草,只怕也拖不起?!?/br> “殿下勿憂。”田忌把握十足,“微臣夜觀天象,近日魏境并無雨水。眼下酷熱難當,暑旱已久,河水一日淺過一日,旬日來水位已降尺許。若是不出微臣所料,不出五日,水位必會再降尺許。那時渡河,莫說龍賈重傷在身,縱使他身強體健,微臣也必擒他于馬下?!?/br> “嗯,”辟疆點頭道,“如此甚好!魏武卒驍勇善戰(zhàn),所向披靡,此番若不是魏王失德于天下,秦、趙、韓三國圍攻,父王也不會與魏交惡。田將軍,此陣勝負非同小可,父王因此夜不成寐??!” “微臣請殿下轉(zhuǎn)奏陛下,就說旬日之內(nèi),微臣必破魏陣,直驅(qū)大梁,三月之內(nèi),即押魏罃凱旋回朝,由陛下問罪!” 辟疆正欲說話,忽見對面堤上飛下一騎,直沖河邊,當下扭頭,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那人。 田忌與眾將也都看到了,目光齊射過去。來騎馳近,眾人看清是魏軍傳令軍尉。快馬沖到河邊,在水邊稍作猶豫,策馬涉入河水。眾人正自驚疑,來人已至河心。眼見河水漫至馬頭,軍尉陡然勒住馬頭,朝岸上大叫:“齊將看好,大魏先鋒龐將軍特下戰(zhàn)書!”取出長弓,搭上響箭,“嗖”一聲射出。 響箭在一陣呼哨聲中落至岸邊。早有兵士揀起響箭,交予聞訊趕至的軍尉。軍尉不及細看,飛也似的直奔高臺,大聲稟道:“報,魏軍先鋒戰(zhàn)書!” 魏軍連遭敗績?nèi)愿蚁聲魬?zhàn),且又恰在太子殿下勞軍之際,田忌心頭咯噔一沉,眼角掃向站在一側(cè)的參將。參將穩(wěn)步下臺,從那軍尉手中取過響箭,回到臺上,雙手呈予田忌。 田忌接過響箭,拔出箭矢上的響哨,從中取出一團絲帛,果是戰(zhàn)書,上寫“田忌大將軍親啟”,展開一看,上面寫道: 〖傳聞大將軍百戰(zhàn)不殆,名冠列國,在下既驚且嘆。在下所驚者,似大將軍這般庸才,如何也能名冠列國?在下所嘆者,大將軍百戰(zhàn)不殆之說,今日將要終結(jié)于濟水岸邊!為此一驚一嘆,在下奉勸大將軍,若是三日之內(nèi)罷兵回齊,納表請罪,大將軍不僅可保一世英名,清清濟水也可免于血污;大將軍若是一意孤行,定要決出高下,在下當于三日之后以雄師三萬設(shè)陣恭候!大將軍只要識出吾陣,在下即刻俯首請降;大將軍若是不識,在下有言在先,大將軍有何閃失,休怪在下冒犯!何去何從,請大將軍自裁,在下恭候回書! 大魏三軍先鋒龐涓恭呈〗 田忌閱完,臉色由白而青,由青而紫,拳頭握得格格作響。 辟疆不無驚異地望著他道:“田將軍?” 田忌隨手將戰(zhàn)書遞予辟疆。 辟疆看過,心頭一震:“龐涓?此人怎成魏軍先鋒了呢?”轉(zhuǎn)向田忌,苦笑一聲,“看來,這一次田將軍遇到對手了。” “對手?”田忌冷笑一聲,拳頭捏得格格直響,聲音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田忌的對手尚未生出呢!”略頓一頓,“哼,先鋒也配下戰(zhàn)書!殿下看好,三日之后,微臣一定踏破敵陣,將姓龐這廝活擒過來,碎尸萬段!” 辟疆卻似沒有聽見,兩眼依舊落在龐涓的戰(zhàn)書上,半是自語,半是征詢:“奇怪,此人謝絕父王恩賜的上卿之位和百金重賞,卻在此處充當小小先鋒,究竟是何用意?” 田忌卻從鼻孔里哼出一聲,轉(zhuǎn)對身邊參將:“回復龐涓,憑他擺出什么陣勢,三日之后,叫他伸長脖子守于陣前,恭候本將前去斬首!” “末將得令!” 黃池城中,在靠近西北側(cè)的一處大宅院里,數(shù)百名受傷武卒或躺或坐,十幾名隨軍疾醫(yī)一刻不停地實施救助,間雜其中的是上百名志愿護理的女人和蒼頭。兩個收尸的蒼頭守在門口,只要疾醫(yī)判定哪位兵士死亡,他們就會即刻啟動,將亡者抬出院子。 這是一個充滿疼痛與哀傷的場所,但沒有人喊疼,也聽不到呻吟。大魏武卒個個都是血性漢子,何況還有女人在場。 幾人匆匆走進院子,打頭的是三軍先鋒龐涓,跟在其后的是中軍參將和隨身護衛(wèi)。 看到將軍到來,滿院竟是無人響應(yīng),似乎他們是一群不速之客。龐涓知道,魏軍屢戰(zhàn)屢敗,將士心中頗多怨氣,尤其是這些因?qū)④姛o能而有傷在身的兵士。 中軍參將急了,跨前一步,大聲叫道:“諸位將士,陛下欽點的三軍先鋒龐涓將軍看望大家來了!” 聽到“陛下欽點”四字,眾傷員的表情更加冷漠,有人歪頭重重地“呸”出一聲,將臉轉(zhuǎn)到另一邊。只有旁近一個正在為傷者診治的疾醫(yī)起身見禮,被龐涓擺手止住。 龐涓沒有像其他將軍那樣惱羞成怒,更沒有顯出一絲一毫的盛氣或震怒,而是神色靜穆,面容和藹,眼神里充滿關(guān)懷。他沒說一句話,只將可親的目光挨個掃過所有傷員,而后邁步在傷員之間的過道里緩緩行走。 龐涓的沉靜和關(guān)切的目光開始收到效果,眾人的目光向他射來,就連那名別過臉去的兵士也轉(zhuǎn)過頭來,看他究竟要干什么。 龐涓看到一旁有個老年女人坐在地上,懷抱一個一動不動的兵士,折身向她走去。幾個年輕女人跪在老年女人身邊,個個表情哀傷,雙目緊閉,口中喃喃禱告,顯然是在為這名行將遠去的兵士送別。 龐涓走到跟前,悄無聲息地走到近旁,面對兵士,跪在幾個女人后面,緊閉兩眼,口中念念有詞,為他祈禱。參將及隨身護衛(wèi)互望一眼,相跟著跪下。 抱著兵士的老年女人眼中流出眼淚,在死者耳邊喃喃說道:“孩子,你睜眼看看,先鋒大將軍為你送行來了?!?/br> 女人連叫幾聲,那名兵士卻似沒有聽見,依舊一動不動。一名疾醫(yī)急走過來,拿手指在兵士鼻孔處探拭一下,見他早已氣絕,忙從袖中摸出一塊白布罩在臉上。隨后,疾醫(yī)朝后擺一下手,守在門口的兩名蒼頭立即抬著一塊門板過來,從女人懷中抱起兵士,輕輕放到門板上。龐涓緩緩起身,朝門板上的兵士連鞠三躬,目送他被一步一步地抬出院子。 龐涓轉(zhuǎn)過身來,邁腿再沿通道走去。又走十數(shù)步,龐涓看到近旁有疾醫(yī)正在為兵士擠膿,隨即走到跟前。兵士的右腿受傷起膿,膿包鼓得跟個白饅頭似的。龐涓站在一邊,看著疾醫(yī)一下接一下地朝外擠膿,乳黃色的膿水被一點點擠出,滴進地上的陶盆里。兵士牙關(guān)緊咬,兩眼緊閉,額頭汗出,似在強忍鉆心的劇痛。過有一刻鐘,兩個膿包已被擠癟,疾醫(yī)望著傷口,似乎在想如何才能將余膿弄出。 龐涓二話不說,當即彎下腰去,扎好架勢,在眾人驚異的目光下,對準傷口用力吸吮。傳說昔日吳起吮疽吸膿,眾人無緣親見。這日龐涓為亡卒跪禱,為傷卒吸膿,卻是在場人人所見的不爭之實。 所有的人都震驚了,所有的心都激動了,所有的眼睛都濕熱了。被他吮吸的士兵更是淚如泉涌,泣不成聲。 龐涓吸一口,將膿水吐到盆中,再吸一口,又吐到盆中。如是再三,直到傷口里再無膿水,龐涓這才住口。早有人送上清水,龐涓連喝幾口漱過,在兵士的肩上輕拍兩下,呵呵笑出兩聲,半開玩笑地說出了來到此地的第一句話:“小伙子,你這膿水又腥又臭,味道可不咋的!” 兵士顧不上傷口劇痛,一翻身跪在地上,號啕大哭:“龐將軍——” 龐涓將他拉起,扶他躺好,板起面孔呵斥道:“瞧你這點出息!大丈夫活在世上,只流血,不流淚!”言訖,頭也不回地徑直走出大營。 齊軍大帳里,田忌獨對幾案,閉目凝思。 十幾年來,田忌南征北戰(zhàn),威震泗上,揚名列國,擊敗過楚將昭陽、趙相奉陽君和韓相申不害,唯獨未與大魏武卒交手。田忌一心想與號稱天下第一鐵軍的大魏武卒對陣,君上卻是處處避讓,一直未給他機會。三年前魏惠侯稱王伐衛(wèi),田忌奉命援衛(wèi),本是一次交手良機,君上竟又讓他按兵不動,結(jié)果將首敗武卒的機會拱手讓予秦人。好在上天有眼,齊、魏兩國在徐州相王時鬧翻,威王怒而伐魏,總算讓他一償夙愿。入魏之后,田忌大顯神威,三敗公子卬,重挫龍賈,使不可一世的大魏武卒在短短的一月之內(nèi)成為殘兵敗將。眼下魏人已無還手之力,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他田忌都是勝券在握,只需一聲令下,七萬大軍就可踏過濟水,直搗大梁。 然而,田忌用兵,向以穩(wěn)健著稱。常言道,哀兵莫逼,窮寇勿追。田忌既想一舉全殲龍賈,又想使自己的損失降至最小,這才遲遲沒有下令渡河。在田忌眼中,對岸龍賈的三萬武卒不過是只煮熟的鴨子,早吃晚吃都是一樣,這也是田忌并不著急的原因。 龍賈重傷在身,魏軍已成哀兵。對于魏人來說,為今之計,上上之策是棄守濟水、黃池,死保大梁,誰想魏人非但不退,反來下書挑戰(zhàn),且又約他河灘斗陣,著實讓他吃驚不小。 更讓他吃驚的是這個龐涓。知敵莫過于知將。對公子卬、龍賈、張猛諸人,田忌早已成竹在胸,但對這個橫空而出的龐涓,除去在臨淄聽到的此人翻手云覆手雨之類的傳聞,他一無所知。 大戰(zhàn)前夕不知對手,是用兵大忌。田忌越想心思越多,忽地起身,快步走到大帳一側(cè),兩道目光如炬般射向軍用沙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