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節(jié)
張儀心里一動:“請問先生,如果揣摩已成,得失已權,如何出言,可有依循?” 鬼谷子呵呵一笑:“當然,捭闔道術,皆有循依。如果揣摩已成,利弊已權,則可決定如何出言。一般說來,當因人而言。與智者言,依博;與博者言,依辨;與辨者言,依要;與貴者言,依勢;與富者言,依高;與貧者言,依利;與賤者言,依謙;與勇者言,依敢……” 張儀恍然悟道:“先生是說,見什么人,說什么話。” “正是?!?/br> “那……如果不是出言,而是謀事呢?” “也有所循依。一般而言,謀陰不謀陽,謀私不謀公,謀奇不謀正?!?/br> 蘇秦垂頭,喃喃重復:“謀陰不謀陽,謀私不謀公,謀奇不謀正……” 鬼谷子見他眉頭皺起,進一步解釋:“換言之,善謀者,在陰,在私,在奇。謀事,必陰;謀君,必奇;謀臣,必私。” 先生和玉蟬兒走后,張儀反復咬嚼鬼谷子最后一句話,“謀事,必陰;謀君,必奇;謀臣,必私”,越琢磨越有意趣,恍然悟道:“師姐如君,謀師姐,必奇。師姐心中是否有我,尚屬未知,待我想個奇策,得個實證。若是師姐心中有我,再和盤托出心事不遲。” 張儀悶頭苦思一時,一拍大腿:“有了,先生說的是,‘與智者言,依博;與博者言,依辨;與辨者言,依要;與貴者言,依勢……’與師姐言,當依悲才是。蟬兒面上冷酷,內中卻有慈愛,待我作殘自己,演一場苦戲,或能試出她的真心?!?/br> 東山谷里有一棵合抱大的柿樹,眼下正值柿子成熟時節(jié),樹上掛滿紅紅的果實。黃昏時分,張儀告訴蘇秦,說是東山摘果去了。 眼見天色昏黑,仍然未見張儀回來,蘇秦大急,因為秋天正是山貓、狍子、野豬等大型走獸猖獗之時,谷中諸人往往在天剛落黑就回谷中,輕易不走夜路。 蘇秦尋至草堂,又在谷中喊叫幾聲,斷定張儀出意外了,急急叫上童子、玉蟬兒一路尋去,果見張儀躺在那棵柿子樹下,兩手緊緊抓著一根斷枝,已是“昏厥”。 蘇秦大驚,伸手探過鼻息,見呼吸仍在,略略放下心來,低頭輕喊幾聲,張儀仍無反應。蘇秦上前,正欲背起張儀,玉蟬兒急道:“蘇士子,慢!” 玉蟬兒彎下身去,拿出張儀的一只胳膊活動一下,把脈有頃,復將他的肢體逐一查驗,看到并無外傷,脈搏也無大礙,這才與童子協(xié)力將他攙起,輕輕放到蘇秦背上。 快到谷中時,張儀總算哼哼唧唧地呻吟出聲。蘇秦加快腳步,回到草舍,將他放到榻上。玉蟬兒再度檢查時,張儀大呼小叫,這兒疼,那兒麻,全身上下竟是沒有一處舒坦的。玉蟬兒初修醫(yī)道,自也識不出真假,左按右扭,折騰約有半個時辰,認定張儀摔得不輕。因見并無明顯外傷,最終推斷他可能傷及內臟了。 玉蟬兒自修醫(yī)以來,雖是讀書不少,也治過幾樁小病,似此“嚴重”摔傷還是第一次,因而甚是上心,這日夜間,死活也不回去,定要陪在張儀身邊觀察病情。 翌日晨起,玉蟬兒發(fā)現(xiàn)張儀的左腳踝有點腫脹,伸手一摸,張儀又驚又乍,大呼小叫。玉蟬兒找到病灶,緊急忙活半日,調好草藥為他敷上,又配幾味草藥,親自煎熬,藥好之后,又親口嘗過,這才端與他喝。 看到玉蟬兒如此上心,張儀哪里把持得住,內中一酸,淚水奪眶而出,“嗒嗒嗒”地滴進藥碗里。玉蟬兒掏出絲絹,為他擦過,小聲說道:“張士子,莫要傷悲,蟬兒看過了,只是左腳踝扭傷,并無大礙!這碗藥是蟬兒配的,可調內中陰陽,利跌打損傷,若是喝下,興許會好一些。” 張儀泣不成聲,哽咽著點點頭,端起藥碗,咕嘟幾聲,和淚喝了。 玉蟬兒走后,張儀獨自躺在榻上,又流一會兒淚,嘆道:“唉,這番苦頭,看來沒有白吃。只是……蟬兒這樣子待我,我這里疑神疑鬼不說,這又裝腔作勢,弄得就跟真的一樣,愧對她了。” 張儀悶頭自責一番,心里略略好受一些,七想八想一陣,歪在枕上甜甜睡去。 在玉蟬兒的精心調養(yǎng)下,張儀的“傷勢”痊愈得甚快。幾日之后,腫脹消除,張儀也能“勉強”下榻,跛腳走動幾步。玉蟬兒看到,開心得如同孩子一般,出去尋來一根木棒,定要蘇秦削成一根拄杖。張儀看在眼里,多出一份感動之余,更加堅定了先前的推斷。 因張儀之傷尚未全好,宿胥口大集之日,蘇秦就與童子一道下山,購置日用物什。次日黃昏,二人返回谷中,張儀自是急不可待地向蘇秦打探山下狀況。蘇秦將聽到的各種傳聞略講一遍,多與孫臏、龐涓二人有關,說他們在魏如何了得,說孫臏如何被魏王聘為監(jiān)軍,如何促使魏國耕戰(zhàn)兼顧,魏人又如何減賦免稅,魏國如何因之大治等,聽得張儀心猿意馬,兩眼圓睜,雄心勃起。 蘇秦肩背許多物什,又走了大半日山路,甚是疲累,講個大略,也就拱手告辭。蘇秦剛出房門,張儀之心就似被人猛揪一下,陡然一顫。 張儀從榻上起身,在房中來回踱步。幾日來,他的身心全都系在玉蟬兒身上,竟將此生的宏圖大略,對秦人的深仇大恨忘了個干凈。蘇秦一席話,將他這份心思重又喚回。是啊,如果選擇玉蟬兒,此生只能待在山上,跟隨先生終老于山林,因為玉蟬兒不是那種貪戀塵世的人,斷不可能跟他下山,伴他與世俗之人拼殺。這…… 一邊是玉蟬兒,一邊是壯志宏愿,張儀哪一個也割舍不下,一宿未曾合眼。天將亮時,張儀決定舍棄玉蟬兒,下山搏殺,但在太陽出山、玉蟬兒又來探視他時,這一決心頃刻如煙消散。 這些天來,鬼谷子一直在閉關深修。傍晚時分,鬼谷子出關,玉蟬兒向他講述了張儀摔傷一事,也約略述及自己的診治經過。鬼谷子贊她幾句,與她前往探視。 見先生到來,張儀知道隱瞞不住,眼珠兒連轉幾轉,只將扭傷的腳踝示于先生。 鬼谷子掃他一眼:“走幾步看。” 張儀裝模作樣地拿過拄杖,一拐一拐地連走幾步。 鬼谷子呵呵笑道:“不是早好了嗎?” 看到仍有點跛,玉蟬兒應道:“先生,張士子的腳傷沒有全好呢!” 鬼谷子微微一笑,對張儀道:“張儀,扔掉柱杖,跳上兩跳,再走走看。” 張儀只好扔掉柱杖,連跳兩跳,又走幾步,果是不跛了。 張儀干笑道:“先生神了,只這兩跳,竟就不跛了?!?/br> 鬼谷子笑道:“腳本未跛,是你的心跛了?!?/br> 張儀知先生窺破自己心事,面色一紅,正不知說句什么解脫尷尬,玉蟬兒恍然悟道:“先生,蟬兒明白了。心為神之主,神為身之主,張士子心先跛,神再跛,然后方是肢體之跛!” “呵呵呵,”鬼谷子笑起來,“蟬兒,習醫(yī)道悟至此處,已是難得了。” “對對對,”張儀急道,“師姐所悟極是。弟子這幾日來,整個就是魂不守舍?!?/br> 鬼谷子呵呵笑出幾聲:“張儀,你的心神現(xiàn)在可否回來?” 張儀搖搖頭,忽又靈機一動,拱手道:“弟子正有一惑求教先生。” “說吧?!?/br> “是這樣,”張儀的眼睛連眨幾眨,“古有一人,志在四方。他日行至一地,見一奇女子,甚愛之,真心與她相守終身。此女卻是戀家,雖然愛他,卻不愿隨他四處奔走。一面是暢游四方,盡其心志,一面是廝守戀人,兩情相悅,此人兩相權衡,哪一面也難取舍。請問先生,可有妙解?” “嗯,”鬼谷子沉思有頃,捋須道,“此人的困惑涉及決斷,亦為捭闔之術?!?/br> 聽先生再次講到捭闔之術,張儀兩眼大睜:“決斷亦是捭闔之術?” “是的,”鬼谷子點頭,“捭闔諸術中,揣、摩、權、衡僅是手段,決斷才是目的。天下最難之事,莫過于決斷。換言之,需做決斷之事,必是疑難?!?/br> 張儀嘆道:“唉,確實如此,弟子為之輾轉反側,夜不成寐,深受其苦!” 鬼谷子笑道:“看來你是遇到難決之事了。不過,再難之事,終需決斷。當斷不斷,必受其亂!” 張儀急問:“弟子該當如何決斷呢?” “這就須知何謂決斷了?!惫砉茸泳従徴f道,“所謂決斷,就是選擇。天下諸事,皆因選擇,亦皆由選擇。人生之妙,正在于此。萬事萬物,涉及決斷的只有兩種,一是易決之事,一是不易決之事?!?/br> 蘇秦問道:“何為易決之事?” “易決之事就是當下可斷之事,天下諸事,大多屬此?!?/br> “易決之事可有因循?” “易決之事可分五種:一是值得做之事;二是崇高、美好之事;三是不費力即可成功之事;四是雖費力卻不得不為之事;五是趨吉避兇之事?!?/br> “不易決之事呢?”張儀關心的是這個,急不可待地問。 “不易決之事也有因循。俗語曰,‘兩害相權取其輕,兩利相權取其重?!献佑性?,‘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魚而取熊掌者也’說的就是這個?!?/br> 張儀再問:“先生,若是再三權衡,仍舊無法決斷,又該如何?” 鬼谷子笑道:“古人的做法是,求簽問卦,聽從天命?!?/br> “先生之見呢?” “天命不可違也?!惫砉茸右贿呎f著,一邊緩緩起身,“捭闔諸術,術術通道,無道即無術。諸術之間,互相關聯(lián),由一而生十,由十而達一,萬不可孤立使用,否則,就會墨守成規(guī),喪失變化之本?!?/br> 兩人叩拜于地:“弟子謹記先生教誨?!?/br> “古人的做法是,求簽問卦,聽從天命……”眾人走后,張儀反復嚼味鬼谷子的話,越嚼味越覺有理。 “是陪伴師姐,還是山外驅馳,既然難以決斷,何不效法古人,聽從天命?”張儀這樣想定,隨即關上房門,尋到一根竹簡,在正面畫了一只蟬兒,反面畫了一張大口,口中吐出一條長舌。 張儀畫好,看了看,跪于地上,朝天地四方各拜三拜,而后起身,將竹簽握在手中,默禱一番,閉上眼睛,猛力拋向空中。張儀聽到嘭的一響,知它撞上屋頂了。 張儀又候一時,卻不見竹簽落地,抬頭一看,見那竹簽不偏不倚,剛好插進屋頂的縫隙里。張儀輕嘆一聲,拿根棍子將它撥弄下來,又是一番跪拜禱告,再次拋向空中。有了上次教訓,張儀的力道小了許多,那竹簽在空中翻幾個滾,掉落下來。張儀不敢看它,閉眼又是一番禱告,方才睜眼。 竹簽赫然落在面前,朝上的是正面,赫然入目的是那只蟬兒。張儀長吸一氣,將竹簽雙手捧起,小心翼翼地放在心窩上暖有片刻,再次跪拜天地四方,再次默禱,再次拋向空中。竹簽再次落下,在上的依然是蟬兒。 “天命不可違也……”想到鬼谷子的話,張儀長嘆一聲,揀起竹簽,默默又跪一時,眼中淚出。 張儀跪在房中,越想越篤定,心境也豁然開闊起來。既然上天為他生出一個玉蟬兒,他就不能逆天而行。想到玉蟬兒的種種好處,想到自己何德何能,竟能與這樣的女子長相廝守,張儀禁不住喟然長嘆,跪地誓曰:“蒼天在上,張儀誓愿遵從您的意志,在這谷中與師姐玉蟬兒朝朝暮暮,長相廝守,讓那山外熱鬧、國仇家恨均作過眼煙云!” 誓畢,張儀一身輕松,站起身來,打開房門,徑到蘇秦房前,敲了敲,不及應聲就推門進去。蘇秦正在榻上躺著,見是張儀,起身招呼道:“賢弟,請坐。” 張儀卻不睬他,顧自站有一時,方在地上正襟坐定,鄭重說道:“蘇兄,儀方才斷出一件大事,第一個告訴蘇兄?!?/br> 看他一本正經的樣子,又想到方才所問,蘇秦知他不是在開玩笑,也正襟坐起,斂神問道:“賢弟請講?!?/br> 張儀遂將自己與玉蟬兒之事和盤托出,尤其是這些日來所受的熬煎及方才的決斷,末了說道:“蘇兄,非在下不愿出山與兄共謀大業(yè),實乃天命不可違也。是上天為儀生出蟬兒,是上天讓儀離開河西,是上天讓儀前往周室,是上天讓儀遇到公主,是上天安排公主變成蟬兒,是上天讓儀來到鬼谷……是的,一切皆是上天安排,天命不可違也?!?/br> 蘇秦的表情由驚訝到驚異,再到沉思,而后抱拳賀道:“賢弟既已做出決斷,在下別無話語,在此賀喜了!” 張儀亦抱拳道:“儀謝蘇兄美意!” 蘇秦遲疑一下,抬頭問道:“賢弟此意,師姐可知?” 張儀搖頭道:“在下也是剛剛斷出,尚未告訴師姐。再說,師姐這人,在下的這番心思,真還無法出口。在下此來,一是告知蘇兄,二也是請?zhí)K兄拿個主意?!?/br> “賢弟本是風流才子,”蘇秦撲哧笑道,“這種事情,卻讓在下出主意,豈不是有意讓在下出丑嗎?” 張儀亦笑一聲:“就憑蘇兄對雪公主的手段,在下真還佩服得緊呢。蘇兄莫要謙遜,這個主意,非蘇兄拿出不可!” 想到姬雪,蘇秦黯然神傷,低頭思想一陣,緩緩說道:“賢弟真愛師姐,是該表白出來。先生年邁,仙去必是早晚之事。師姐本是金貴之軀,有賢弟作陪,此生也不至于埋沒在這山野之中。再說,依賢弟資質,與師姐本也是相配的,在下……”略頓一頓,抱拳又揖,“在下再次賀喜!” 張儀急道:“在下謝了!究竟有何主意,還請?zhí)K兄快說!” 蘇秦略想一時,在張儀的耳邊如此這般。 張儀頻頻點頭,連道:“妙哉!妙哉!” 翌日午后,玉蟬兒正在溪邊漂洗衣物,張儀走過來,蹲在一邊,眼睛眨也不眨地直盯她看。張儀癡癡地凝視著她,看得玉蟬兒甚不自在。 玉蟬兒微微一笑,招呼道:“張士子,看這樣子,今日全好了!” “好了,好了!”張儀回過神來,抱拳道,“此番虧得師姐。若不是師姐,在下這條小命,真就沒了!” 玉蟬兒笑道:“開始見你摔得挺重,后來發(fā)現(xiàn),其實你哪兒也沒傷到,不過是扭了腳脖?!?/br> 張儀大驚:“師姐是說,在下是……裝出來的?” 玉蟬兒又笑一聲:“裝與未裝,還不是你自己知道?” 張儀略略一想,抬頭問道:“師姐是何時看出來的?” “第二天早上,”玉蟬兒笑道,“就是熬藥讓你喝的那日?!?/br> 張儀傻在那兒,怔有許久,方才問道:“那……師姐既知在下是裝出來的,為何沒有說破,反而煞有介事地為在下診???” 玉蟬兒撲哧笑道:“張士子裝病,必是想為蟬兒提供機會,好讓蟬兒習悟醫(yī)道,蟬兒謝還謝不過來呢,為何要去說破?” 見蟬兒想到這層意思,張儀懸著的心略略放下,順口說道:“不瞞師姐,就憑那棵柿樹,在下豈能摔下?在下這么做,一半是尋個樂子,一半也想……試試師姐的醫(yī)術。又是不想師姐果是醫(yī)術高明,連在下是裝的,都能看得出來?!鄙敌σ宦暎V癡地凝視她。 玉蟬兒覺得他的目光怪異,朝他又笑一下:“張士子,蟬兒好看嗎?” “好看,好看,簡直就跟仙女似的!” “謝張士子夸獎!”玉蟬兒笑道,“張士子,要是沒有別的事兒,蟬兒還要洗衣服呢。” “師姐,在下……”張儀囁嚅著,欲言又止。 “張士子,”玉蟬兒抬頭望向他,“有話就直說,莫要爛在肚里?!?/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