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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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秦起身,怔怔地望著這個被命運遺棄的琴師,不知說什么才好。 琴師又是一笑:“士子此去,可曾見到鬼谷先生?” 蘇秦點頭。 琴師目露羨慕之光:“士子可曾拜到先生為師?” “晚生跟隨先生修習(xí)五年?!?/br> 琴師垂下頭去,許久,長嘆一聲:“唉,士子是大造化之人,老朽祝福你了?!背聊许?,又嘆一聲,“唉,你我同為學(xué)子,機(jī)緣竟是大不相同。莫說五年了,老朽若能得蒙鬼谷先生指點一日,此生足矣!” 蘇秦猛然想起張儀曾經(jīng)言及琴師欲求鬼谷先生為師,卻未如愿,不免好奇地探身問道:“若是得拜鬼谷先生為師,先生欲習(xí)何術(shù)?” “欲習(xí)何術(shù)?”琴師倒是驚訝了,“老朽此生只與這些琴弦有緣,除去習(xí)琴,還能修習(xí)何術(shù)?” “這——”蘇秦怔道,“先生求拜鬼谷先生,難道只為習(xí)琴?” 琴師不無肯定地點頭。 “晚生敢問先生,為何定要求拜鬼谷先生習(xí)琴?” “唉,”琴師嘆道,“士子有所不知,此生老朽別無他求,只愛cao琴。少年之時,老朽踏破鐵鞋,遍訪天下名師。而立之年,老朽自以為學(xué)有大成,遂至周室,當(dāng)街cao琴擺擂,欲比天下之琴——” 說至此處,琴師一臉慚愧,打住不說了。 “后來呢?” “唉,”琴師又嘆一聲,“此事荒唐至極,每每思之,羞殺老朽矣!” “是先生被打下擂臺了?” “非也!”琴師搖搖頭,緩緩說道,“老朽在天子腳下設(shè)擂三年,列國琴師聞訊,接踵而至者不下十人,無一不敗在老朽弦下。天子聞名,邀老朽入宮演奏。王后聽畢,甚是贊賞,特聘老朽為宮廷琴師,后又授命老朽教授兩位公主琴藝。老朽如登云端,飄飄然不知地厚天高,遂在這個門楣之上寫下‘天下第一琴’五個大字。” 蘇秦大睜兩眼,靜靜地望著琴師,無法相信這位如此謙卑的老人竟有如此不可一世的過去。 琴師沉默許久,再出一聲富有樂感的長嘆:“唉,老朽目中無人,自以為天下第一,直到一個月明星稀的夜晚,老朽對著明月擺琴,撫琴詠志。老朽奏完一曲,正自陶醉,隱約聽到遠(yuǎn)處有琴聲飄來——” 又是一陣更長的沉默,琴師似在回味那陣飄然而至的琴音。 許久,琴師似從遙遠(yuǎn)中回來,接著講述:“那琴音如同天籟,老朽從未聽到過如此美妙的樂音,一下子呆在那里,以為非人間所有。怔有一時,那樂音忽遠(yuǎn)忽近,斷非幻覺。老朽大驚,循音尋去,走啊,走啊,不知走有多遠(yuǎn),那琴音仍在前面,忽高忽低,忽隱忽現(xiàn)。老朽尋至洛水岸邊,終于看到一棵垂柳下端坐一位白眉老人。見我走來,老人的琴聲戛然而止。我二話未說,當(dāng)下跪拜于地,懇求老人收我為徒。老人一句話也不說,只在那里端坐。我跪呀,跪呀,足足跪有兩個時辰,老人只是端坐于地,既不說話,也不撫琴,更不答應(yīng)我的苦苦懇求。月至中天,老人忽然伸出兩手,在琴弦上猛然一劃。只聽一聲脆響,琴聲如天崩地裂,震耳欲聾。我驚倒于地,待回過神,老人已是飄然遠(yuǎn)去。我急起直追,哪里追及,只好大聲朝天叫道,‘請問先生,您究竟是人是神?’遠(yuǎn)遠(yuǎn)飄來一個回復(fù),‘老朽非神,云夢山鬼谷子是也。’” 蘇秦聽得傻了,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琴師。 琴師咳嗽一聲,長嘆一聲:“唉,那一夜老朽不知是如何過來的,待天明時,老朽回到此院,當(dāng)即摘下門楣上的匾額,踩個稀爛。自此之后,老朽三赴云夢山,鬼谷先生終不肯見,后來留給老朽四個大字,‘心動琴動’。此后的日日夜夜,老朽再無旁務(wù),只在覺悟鬼谷先生的四個字——‘心動琴動’!” 蘇秦由衷贊道:“聽今日之琴,先生已經(jīng)悟出了!” “是的,”琴師的目光掃向破敗的院落,掃向滿地落葉,回頭落在擺在身邊的破碗和三塊銅幣上,慘然笑道,“老朽悟出了!”閉上眼睛,好半天,淚水流出,喃喃重復(fù)一句,“老朽悟出了?!?/br> 蘇秦心中一陣顫動,甚想為他做點什么。想到袖中金子,又見院中角落處有一輛破舊軺車,心中一動,指著那輛車子道:“那輛軺車是先生的嗎?” “是的,”琴師望著它,“是天子恩賜老朽的。時過境遷,一切破敗,此車也成一堆廢銅了?!?/br> “先生欲賣此車否?” 琴師苦笑一聲:“士子若是喜歡,拿去就是,談何買賣?” 蘇秦從袖中取出錢袋,摸出十二金,擺在桌面上:“先生,此車作價五金,晚生買了。另外五金,煩請先生幫我選購良馬一匹。還有二金,煩勞先生托人修飾此車。旬日之后,晚生自來取車!” “公子,”琴師望著一堆金子,“這……如何使得?” “就此定了!先生保重,晚生告辭!”言訖,蘇秦起身,朝琴師深揖一禮,轉(zhuǎn)身離去。 琴師亦不起身,只在那兒癡癡地望著蘇秦的背影,聽著他漸去漸遠(yuǎn)。 第十日晨起,天還沒亮,蘇秦就已起床,久久地在院中徘徊。阿黑似也預(yù)知什么,緊緊跟在身后,寸步不離。 院中的大椿樹上,樹葉早已光禿,頂上懸著一只黑乎乎的鳥窩,蘇秦知是喜鵲的家。不知何故,自他回家以來,窩中并無一只喜鵲。 天色放亮,蘇厲起床,打開房門,見蘇秦站在院中望那喜鵲窩,心頭一怔,急走過來,望著蘇秦道:“二弟,今日怎么了,起這么早?” “想與大哥出去走走?!?/br> 蘇厲點點頭,跟蘇秦走向村外,來到打谷場上。阿黑緊緊跟著,一直在蘇秦的腿上蹭來磨去,發(fā)出嗚嗚的聲音。 蘇秦遲疑有頃,對蘇厲道:“大哥,我要走了!” 蘇厲沉默好久,抬頭問道:“去哪兒?” “秦國!” 蘇厲點點頭,不再說話。 蘇秦指著阿黑,緩緩說道:“大哥,你的那袋錢袋,我……買了阿黑?!?/br> 蘇厲目瞪口呆,不可置信地望著蘇秦,許久,轉(zhuǎn)過頭去,望阿黑一眼,點點頭。 “我走之后,阿黑——就托給大哥了?!?/br> 蘇厲再次點頭。 蘇秦從袖中摸出一塊金子,遞予蘇厲:“這塊金子,算是歸還大哥的。” 蘇厲怔了下,一把推開:“二弟,你這是干啥?” 蘇秦硬塞過去:“大哥,你還是拿上吧。它在我身上,跟在大哥身上,不一樣?!?/br> 蘇厲似是意識到什么,顫著手接過金子,雙手捧著它,淚水緩緩流出:“二弟,你……把那田……賣了?” 蘇秦哽咽道:“賣了?!?/br> 蘇厲不無痛楚地捂住兩眼,蹲在地上,沉默許久,終于冒出一句:“你……可是賣給里正家了?” 蘇秦再次點頭:“是的,賣給里正家了。” 蘇厲再次埋下頭去,好久,咬著牙關(guān),再也沒有一句話。 “大哥,”蘇秦緩緩說道,“我留下五畝桑田,算是……算是她的。過幾日,你到里正家取回田契,跟她說明?!?/br> 蘇厲點頭。 “還有,”蘇秦遲疑一下,“阿爹那兒,指靠大哥了。” “嗯。” “對娘說,秦兒不會走歪路?!?/br> “嗯?!?/br> 蘇秦緩緩跪下,沖蘇厲拜道:“大哥,受二弟一拜!” 蘇厲與他對拜幾拜,四只大手緊緊相握。 蘇秦松開手,起身走去。 蘇厲愣怔一下,緊追幾步:“二弟——” 蘇秦止住步子,扭過頭來:“大哥——” 蘇厲哽咽道:“早晚走不通了,就……回來?!?/br> 蘇秦凝視蘇厲,許久,點下頭,一個轉(zhuǎn)身,快步離去。阿黑似是一切都聽明白了,只是不忍訣別,一聲不響地伏在蘇厲腳下,望著漸去漸遠(yuǎn)的蘇秦,發(fā)出“嗚嗚”的低鳴。 灰云密布,北風(fēng)朔朔。 偌大而冷清的宮城里,遍地落葉卷成一堆堆,一團(tuán)團(tuán),在朔風(fēng)中盤旋著,沙沙作響。沒有誰去清掃它們,也沒有誰在意它們。 御書房里沒有生火,端坐于幾前的周顯王顯然冷了,睜開眼睛,看看窗外,將身上的裘衣稍稍裹裹,再次合上雙目。 門外傳來腳步聲。內(nèi)宰推開大門,掀開布簾,走進(jìn)房中,小聲稟道:“啟稟陛下,御史大人求見!” 周顯王眼睛未睜,淡淡說道:“宣他進(jìn)來!” 御史大夫趨前叩道:“微臣叩見陛下!” “有何大事,說吧!” 御史大夫緩緩說道:“啟奏陛下,顏太師……仙去了!” “老太師?”周顯王打個驚愣,眼睛陡然睜開,直直盯著御史,許久,方才問道,“何時去的?” “昨夜子時?!?/br> 周顯王重又閉上眼去,而后是一陣長長的沉默。 空氣正自凝滯,周顯王陡然出聲,喃喃說道:“走了好?!甭灶D一頓,聲音猛然提高,幾乎是歇斯底里,“走了好哇,走了好!” 御史大夫哽咽道:“太師仙去前,用盡最后力氣,草擬一道奏章,托微臣轉(zhuǎn)呈陛下。”從袖中摸出一道奏折,雙手捧在頭頂。 內(nèi)宰走過去,接過奏章,呈予顯王。 周顯王看也不看,淡淡說道:“念吧!” 內(nèi)宰拿回奏章,朗聲讀道:“陛下,老臣行將去矣。大周歷閱七百載風(fēng)雨,每況愈下,終至眼前這般境遇,皆因老臣輔佐不力。老臣無能,無顏叩見先王,今以黑漆涂面,聊以遮羞。臨行之際,老臣泣血以告,還望陛下垂聽。天不可一日無月,國不可一日無后。王后駕崩六載有余,陛下日日傷悲,誓不納后,實令老臣憂慮。老臣屢諫,陛下不聽。大周雖衰,仍是大周。陛下龍體,更須保重。老臣將行,此奏算是死諫……” 內(nèi)宰讀完,將奏章折起,放回顯王幾上。 周顯王沉思有頃,抬頭對御史道:“老太師盡力了,也盡忠了。傳旨,洗去老太師面上黑漆,以公禮葬于先王墓側(cè),舉國哀悼一日?!?/br> 御史叩道:“微臣代老太師謝陛下隆恩!” “還有,”周顯王緩緩說道,“使大巫祝轉(zhuǎn)告老太師,寡人口諭,月既隕落,何可復(fù)明?天之將傾,龍體何用?他的死諫不可行!” 御史泣道:“微臣遵旨!陛下萬安,微臣告退!” 御史再拜后退出,周顯王再次閉目,御書房中重又恢復(fù)死一樣的沉寂,唯有外面的瑟瑟風(fēng)聲、沙沙落葉聲和設(shè)在一側(cè)的滴漏聲此起彼隱。 又過一時,周顯王陡然睜開眼睛,望向門口那只滴漏,朝門外叫道:“來人!” 內(nèi)宰急進(jìn)。 “看看滴漏,幾時了?” 內(nèi)宰走過去查看一下,稟道:“回稟陛下,辰時已到了!” 周顯王急急起身:“快,靖安宮!” 內(nèi)宰趨前一步,扶住周顯王,二人疾步走向靖安宮。宮正早已候在那兒,見過顯王,引他趨至鳳榻前面。 顯王并膝坐下,閉目息神。 坐有一時,顯王睜開眼睛,征詢的目光望向?qū)m正:“咦,辰時早到了,怎么不見琴聲?” 宮正亦是驚奇:“別是先生睡過頭了?” 內(nèi)宰搖頭:“除去雨雪天,先生一向準(zhǔn)時,辰時起奏,已時收琴,六年來從無間斷,亦從未誤過時辰?!?/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