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0節(jié)
淳于髡微微一笑,深深揖道:“蘇子果然是曠世奇才,老朽佩服!”轉對眾士子,“諸位先生,諸位士子,老朽問完了,你們還有何問?” 眾人面面相覷,再也無人起身。 淳于髡呵呵笑道:“看來,今日之鳴,雄雌已經敲定了!”轉對蘇秦拱拱手,“洛陽人蘇秦,走,隨老朽陪老蒙子喝酒去!” 場上爆出雷鳴般的掌聲。 翌日辰時,彭蒙出殯,葬于十多里外的稷山。逾千學子及朝中官員,外加看熱鬧的臨淄市民,送葬隊伍熙熙攘攘,從稷宮一直綿延到稷山,排場勝過宮室。 葬過彭蒙,田嬰與淳于髡推開雜務,急至宮中,正巧太子也在。 田嬰將論辯及葬彭蒙之事細細奏報,齊威王兩眼微閉,聚精會神地聽完,思忖有頃,轉對淳于髡問道:“老夫子,依你慧眼觀之,蘇子之才如何?” 淳于髡晃下光腦袋,緩緩說道:“蘇子之才,草民不敢妄忖。不過,草民有個比照,陛下或感興趣。” “哦,是何比照?” “當年鄒子以琴喻政,得陛下賞識,用其為相。草民素知鄒子善琴,對其為政之才放心不下,特別登門,以隱語問政?!?/br> 威王大感興趣,傾身說道:“此事倒是新鮮,寡人未曾聽你說起過呢!” 淳于髡笑道:“雕蟲小技,口舌之逞,不足道矣。” “快說,夫子是如何問的?” “草民問他,‘子不離母?!?/br> “子不離母?”威王輕聲重復一聲,凝眉苦思,有頃,抬頭問道,“鄒愛卿對以何語?” “民不離君。” 威王一拍大腿:“對得好!還有何問?” “草民又問,‘上梁不正下梁歪?!u子對以‘君上不明天下暗?!菝裨賳?,‘狐白之裘,不敢補以羊皮。’鄒子對以‘治國之臣,豈可混以不肖!’” “好好好!”威王連聲夸道,“就這些了?” “草民的最后一問是:‘萬獸逐一鹿,鹿不得生,獸不得食。’” “鄒子何對?”威王急問。 “百官治一隅,民不得安,官不得養(yǎng)。” 威王在幾案上重重擂一拳道:“好鄒子,對得好哇!” “是的,”淳于髡點頭道,“鄒子之對,草民心悅誠服,知他不僅擅琴,亦擅政治,陛下用他,是用對人了?!?/br> “是啊,”威王油然嘆道,“沒有鄒子,就沒有齊國今日之治啊!”略頓一下,“咦,方才夫子說是有個比照,比照何在?” “昨日論辯時,草民以同樣言詞再問蘇子,亦想試一試此人才具——” “好夫子,絕了!”淳于髡的話音未落,威王就已興奮地截住話頭,“先說‘子不離母’,蘇子何對?” “君不離民?!?/br> 威王長吸一口氣,仰頭思忖良久,點頭:“嗯,好對!水可載舟,亦可覆舟,圣君不可離民!下面一句,‘上梁不正下梁歪’,他如何應對?” “天道不健人道艱?!?/br> “狐白之裘,不敢補以羊皮呢?” “德和天下,不可雜以yin邪?!?/br> “最后一句呢?萬獸逐一鹿,鹿不得生,獸不得食?!?/br> “百主爭一天,天不得寧,主不得安?!?/br> “百主爭一天,天不得寧,主不得安?!蓖踵貜鸵宦?,微微閉眼,陷入深思,有頃,抬頭望向淳于髡,“蘇子與鄒子所對迥然不同,兩相比照,夫子以為孰勝一籌?” “草民只言比照,不敢妄斷。不過,昨日論辯,蘇子已中頭彩?!?/br> “嗯,蘇子當中頭彩。”威王點點頭,看一眼辟疆,轉對田嬰道,“愛卿可以知會四國特使,就說寡人已得空閑,明日請他入宮,討教縱親摒秦之事?!?/br> 田嬰拱手道:“微臣領旨!” 淳于髡、田嬰雙雙告退。 望著他們的背影漸去漸遠,威王思忖有頃,轉對辟疆,問道:“疆兒,你也說說,老夫子的隱語,鄒子與蘇子所對,孰勝一籌?” “老夫子、父王方才不是皆有明斷了嗎?”辟疆應道。 “寡人是在問你!” “兒臣以為,蘇子之對更勝一籌?!?/br> “蘇子為何更勝一籌?” “鄒子只以齊國為念,當是國才,蘇子是以天下為念,當是天下之才,兒臣是以認為,蘇子之見勝過鄒子?!?/br> “你說得不錯,”威王緩緩說道,“二人之中,若是只選一人,何人堪用?” “蘇子。”辟疆不假思索。 “不不不,”威王連連搖頭,“是鄒子!” “父王,此為何故?”辟疆大惑,瞪眼問道。 “若是天下為公,誰為我們田氏?若是天下無爭,何能光大祖宗基業(yè)?蘇子之論,過于高遠,可在稷宮議論,不堪實用?!?/br> “這……”辟疆越發(fā)不解,“既然不堪實用,父王為何還要約見蘇子,加入縱親?” “因為黃池之恥!”威王幾乎是一字一頓,聲音從牙縫里迸出。 辟疆仍是一頭霧水,迷茫地望著威王:“父王——” “疆兒,”威王換過臉色,微微一笑,“這件事兒,你慢慢悟去吧!” 三日之后,齊國大朝。齊王當廷宣詔,齊國加入縱親,依前面四國慣例,拜蘇秦為上卿、齊國合縱特使,賜稷宮府宅一座,黃金五百,仆役三十名,使上大夫田嬰世子田文為合縱副使,晉爵大夫。 由于事發(fā)陡然,眾多朝臣為之愕然,尤其是相國鄒忌、上將軍田忌等反對合縱的,一時回不過彎來,在朝堂上面面相覷。 在一聲“退朝”之后,齊威王在內臣的陪伴下徑出偏門而去。蘇秦隨眾臣一道走出殿門,正欲跨下石階,忽聽身后傳來一聲:“蘇子!” 蘇秦回身一看,是田嬰,趕忙揖道:“在下見過上大夫!” 田嬰回過禮,笑道:“蘇子大功告成,在下恭賀了!” “說起此事,”蘇秦亦笑一聲,再次抱拳,“還不都是上大夫玉成的?在下方才還在忖思,何時尋個機緣,向上大夫表達謝意才是?!?/br> “哦,蘇子打算如何表達呀?”田嬰笑問。 “世上美物,上大夫一樣不缺,在下尋思許久,真還想不出個表達,正自絕望,陡然想起一個人,上大夫或感興趣?!?/br> “一個人?”田嬰撲哧笑道,“不會是個天下絕色吧?” “聽聞上大夫府上佳人摩肩,再來美女,豈不是添亂嗎?” “哦,這么說,是個男人?” 蘇秦大笑起來:“不是女人,自是男人了?!?/br> “嗬,能讓在下感興趣的男人——”田嬰凝眉思想一陣,望著蘇秦樂道,“我說蘇子,不要繞彎子了,誰呀?” 蘇秦看了看三三兩兩正從身邊走過去的朝臣,壓低聲音:“上大夫若有雅興,可與在下前往一處。” 出宮門之后,田嬰揮退自己軺車,跳上蘇秦的,御手揚鞭,徑往稷下馳去。 不消一刻,二人徑至稷宮,在祭酒淳于髡門前停下。 田嬰大怔,不解地望著蘇秦:“蘇子,你說的男人,不會是這老夫子吧?” 蘇秦呵呵笑道:“是與不是,上大夫且請進去!” 稷宮不比別處,為方便士子出入,交流學藝,所有庭院不設門房。 田嬰一頭霧水地跟著蘇秦直走進去,淳于髡聽到聲音,迎出來,呵呵笑道:“蘇子今日大功告成,看來是請老朽喝謝酒哩!” 蘇秦揖道:“正是!” “酒呢?”淳于髡打量一下蘇子,問道。 “哪兒的酒,都不及先生的酒好喝,是以晚生不敢?guī)Ь?。?/br> 淳于髡搖頭笑道:“你拿老朽的酒答謝老朽,還要請個陪喝的,這是明擺著打劫!” 眾人皆笑起來。三人進廳,分賓主坐下。 田嬰的眼珠子四下一轉,見并無他人,急不可待地望向蘇秦:“人呢?” 蘇秦笑道:“不在此地。” “他在何處?” “遠在大梁?!?/br> “誰?” “孫臏?!?/br> 田嬰呆若木雞,許久,方才回過神來,倒吸一口涼氣,小聲問道:“那人不是瘋了嗎?” 蘇秦淡淡笑道:“有時候不瘋?!?/br> 田嬰豁然明白過來,忽身站起,在廳中來回踱步,有頃,頓步說道:“蘇子,說吧,如何能夠讓他來齊?” “偷?!?/br> “偷?”田嬰又是一怔,“何人去偷?” 蘇秦將頭緩緩扭過去,一點一點地轉向淳于髡。 田嬰的目光也跟著轉過去,盯在淳于髡的光頭上。 淳于髡初時不明所以,此時似也聽出味來,又驚又詫:“什么?要老朽去做小偷?偷人?”將油光油光的腦袋搖得如同貨郎鼓似的,“不干!不干!老朽死也不干!” 蘇秦長嘆一聲:“唉!” 淳于髡將頭轉過來:“咦,你嘆什么氣?” 蘇秦又嘆一聲:“晚生是在為前輩惋惜!” “老朽不做小偷,你惋何惜?” 蘇秦緩緩說道:“人生在世,無非活個瀟灑,活個刺激,活個驚世駭俗!在光天化日之下,在森嚴壁壘的大梁城中,在魏王陛下的眼皮底下,巧設機謀,偷出一個兩腿皆不能動的瘋子,且這瘋子是春秋兵圣孫武子的嫡傳后人,是當今列國無人企及的一代兵家,請問前輩,方今世上,還有什么能比此偷更富刺激呢?還有——”微微一笑,“此段佳話,史家會怎么寫?” “這——”淳于髡凝緊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