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5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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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他說出此話,眾人越發(fā)笑得歡了。即使蘇秦,也只有抿著嘴兒樂。 “這可不行!”韓昭侯笑過,接上他的話,“貴賤有別,相印如何等同?” 六國會同,楚、魏、齊三家皆王,燕為公室,只有韓、趙仍是侯爵,在六國中地位最賤。韓昭侯于此時發(fā)出此問,顯然是有所用心。見他提出這個,趙肅侯亦斂住笑,正襟危坐,不失時機(jī)地輕輕咳嗽一聲,算作響應(yīng)。 蘇秦顯然早已想過這個問題,沉聲應(yīng)道:“韓侯所言甚是!”抱拳掃視一圈,“諸位君上,眼下天下并王,周制不存,周禮自應(yīng)變革。今六國會同,自應(yīng)同尊,因而,蘇秦建議,趁此良機(jī),六國不妨彼此相王,盡皆南面稱尊!” “好好好!”為率先稱王而苦頭吃盡的魏惠王應(yīng)聲叫道,“魏罃贊同!韓、趙、魏本為一家,魏罃獨(dú)自居上,真還睡不安穩(wěn)呢!” 眾人又發(fā)出一陣哄笑,韓、趙、燕之君皆沒推辭,齊、楚兩個威王也沒出聲反對,六國相王之事算是集體默認(rèn)了。 見眾人笑畢,趙肅侯接道:“老相印不行,新相印一時又不及鑄造,明日如何拜相?” “這個不難!”魏惠王顯然早有預(yù)備,呵呵笑道,“魏罃不才,倒是帶來幾個金匠,這就傳令下去,讓他們連夜加工,為列國趕鑄相印,待盟誓結(jié)束,我們共同拜相,如何?” 眾人盡皆點(diǎn)頭。 “不過,”魏惠王斂住笑,一本正經(jīng),“鑄相印的金子魏罃就不墊了,免得日后扯不清楚!” 眾人笑道:“自然,自然,這個自然。需要多少金子,縱約長說個數(shù)就是!” “魏罃不懂這個!”魏惠王緩緩晃動肥碩的腦袋,“待回到行轅,自有司徒朱威提秤拎筐,到各家轅門收金子,屆時諸位莫要不認(rèn)賬就是!” 笑聲更響亮了。 “蘇相國,”魏惠王轉(zhuǎn)對蘇秦,“今日你請客,當(dāng)是東道主。除去這些,是否還有他事?” “沒有了!”蘇秦斂住笑,拱手應(yīng)道。 “要是沒有別的事,魏罃提個建議。諸位都是雅人,此處偏幽雅致,亦無外人在場,更無御史在側(cè),我等何不各cao管弦,暢開情懷,來個自娛自樂如何?” 眾人皆是振奮,齊道:“謹(jǐn)聽縱約長吩咐!” 魏惠王摩拳擦掌,不無夸張地朝手心“呸呸”連吐兩口,轉(zhuǎn)對仆從:“拿琴來!” 諸君也都興起,紛紛討要自己擅長的樂器。不一會兒,河水北岸,鶴鳴山下,琴瑟應(yīng)和,鐘磬互鳴,管弦協(xié)奏,與附近林中的百鳥鳴囀、河水激蕩交響一處,天地為之動容。 蘇秦靜靜坐著,傾心聽著,兩行熱淚緩緩流出。 此時此刻,除去秦公,天底下這幾個最具威力的大人物終于放下爭執(zhí),坐在一起,共奏樂章了。不究結(jié)果如何,至少在眼前,不失為一個良好開端。 翌日,東方微白,孟津方圓三十里內(nèi)人歡馬叫,一片喧鬧。及至卯時,盛況空前的會同儀式終于在精修數(shù)月的會同臺上拉開序幕。 整個盟誓儀式的主持人,也即司盟,無可爭議地由六國共使蘇秦?fù)?dān)當(dāng)。遵循古制,儀式為九,分別是:一、掘地為坎;二、執(zhí)牛耳;三、載正書;四、讀書;五、歃血;六、昭示天地六方神明;七、載副書;八、殺牲;九、和牲埋正書。 會同臺頂高八丈八尺,呈六邊形,每邊各六丈,方圓剛好三十六丈。臺中心是一土坎。坎呈方形,四邊各八尺八寸,深八尺八寸,旬日前早已掘好??舱蓖帘谏狭肀僖积?,內(nèi)中置放各色寶玉,其中有璧、璜、瑗、環(huán)、塊、佩各六,分別刻著六國姓氏。被執(zhí)于坎中的是頭棕紅色牛犢,膘肥體壯,于去年秋分日出生,此時剛好一歲,屆滿周天之?dāng)?shù)。由于四肢受執(zhí),動彈不得,牛犢子瞪圓兩眼,不無驚懼地緊盯坎上越來越多的華服錦冠,“哞”的一聲發(fā)出悲鳴。 旌旗獵獵,長號聲聲。 蘇秦宣布盟誓儀式開始,擔(dān)任執(zhí)牛耳的縱約長魏惠王健步走下坎內(nèi)臺階,握牢牛犢左耳,緊隨其后的司祭手持利刃,于眨眼間割下牛耳。早有人執(zhí)玉敦于側(cè),接于正在滴血的牛耳下面。由于司祭下手極快,那牛犢子初時并未覺得疼痛,只是在斷耳的鮮血將要滴完時,才又猛地甩頭,悲壯地發(fā)出一聲長“哞”。 待血滴完,司祭從魏惠王手中接過牛耳,扔于坎中,而后拿出一根桃木,一端纏繞麻絲,在玉敦上連拂幾拂,掃卻血中邪氣,而后接過玉敦,跟在惠王身后,跨上坎沿。 上坎之后,司祭將玉敦呈予司盟蘇秦。蘇秦朝一硯中倒出少許牛血,早已恭候于側(cè)的樓緩即以朱筆蘸血,在一塊選好的白帛上書寫屈平擬就的盟書。 約一刻鐘后,樓緩書畢,將盟書呈予蘇秦。 蘇秦一手執(zhí)盟書,一手執(zhí)玉敦,健步登上旁邊一個鋪有錦毯的土臺,代會盟者向天地鬼神宣讀屈原草就的盟辭,辭曰: 〖天運(yùn)不通,道失德傾; 周室式微,禮壞樂崩; 君臣不協(xié),jian盜叢生。 更有暴秦,酷法苛政; 禍加天下,殃及蒼生; 肌膚潤鏑,骸不入冢; 鬼神震怒,民怨沸騰。 周人蘇秦,倡導(dǎo)合縱; 列國六君,紛起響應(yīng); 于此秋分,孟津會盟。 共起誓愿,昭示神明; 凡我同盟,互不加戎; 同仇敵愾,患難與共; 交相往來,力行五通; 六邦無阻,道路不壅; 共制暴秦,同懲元兇! 皇天后土,六姓祖宗; 有目共睹,以鑒此盟; 有渝所誓,明神殛之; 亡其族類,俾墜其命!〗 蘇秦宣讀完畢,步下土臺,趨至魏惠王面前,緩緩跪下,將玉敦捧至齊眉,朗聲奏道:“請縱約長歃血!” 魏惠王接過玉敦,舉至唇邊,輕啜一口,伸手朝嘴上一抹,弄得下巴上滿是鮮血。繼而是楚威王、齊威王、韓昭侯、趙肅侯和燕文公。各自輕啜一口,將下巴涂紅??吹侥隁q最長、德望最高的燕文公站在最后,蘇秦由不得心生感嘆。這些日來,盡管他一直倡導(dǎo)縱親國中不分尊卑,不分大小,諸侯自己卻是心中有數(shù)的。 歃血過后,是昭示天地鬼神。蘇秦?fù)]手,六國君主依序退到一邊,六國大巫祝粉墨登場,在一陣巫樂中各施招數(shù),載歌載舞,以溝通天地神靈。大巫祝舞畢,各自退去,六國司盟上臺,各持朱筆在龜片上抄錄盟誓的副本。抄畢,樓緩驗明無誤,司盟退去,六君及蘇秦再至坎邊,目睹司祭殺牲。 司祭手持利刃,沿臺階下坎,一刀割斷左耳仍在滴血、全身戰(zhàn)栗不止的牛犢子氣管,看得六位君主心驚膽戰(zhàn)。隨著氣血缺失,牛犢子先是前腿緩緩跪下,繼而全身癱軟。 司祭上坎,蘇秦將手中盟書的正本,連同玉敦拋進(jìn)坎中,恰巧落在牛頭處。魏惠王舉鏟,朝坎中拋下第一鏟土。接著是眾君主,各自鏟土拋入坎中。見他們逐個鏟畢,蘇秦?fù)]手,二十壯士不消一刻就將土坎填平,堆出一個方錐。 盟誓畢,即行拜相儀式。 六君依序南面而坐,面前各擺一枚金印。金印是二十多個金匠連夜趕出來的,皆有拳頭大小,各包華貴的黃色錦緞。 在六國軍民注目下,蘇秦碎步趨至六君前面,緩緩跪地,逐一行過三拜九叩大禮,從列君手中逐一接過相印。 當(dāng)蘇秦手捧六枚金印轉(zhuǎn)身面向臺下時,鑼鼓聲驟然響起,臺上臺下,旌旗招展,萬頭攢動,呼聲雷鳴。 兩行淚水無聲地滾下蘇秦的眼眶,落在腳下的紅地毯上。 第十章合縱危局,四國私討伐秦 拜完相后,就是例行的舞樂表演,節(jié)目是蘇秦選定的,共分六場,由六個盟誓國分?jǐn)?,魏國排先,楚、齊、趙、韓、燕繼之。 同前番孟津之會不同,此番演出,是清一色的國風(fēng)民俗,沒有兵革戈矛,沒有槍刀劍戟,有的只是鐘磬缶鼓,管弦琴瑟,表現(xiàn)的無一不是天地和順,五谷豐登,父慈母愛,子孝女淑,臺上臺下,其樂融融,氣氛祥和。 表演結(jié)束已是后半晌。 蘇秦安排完善后諸事,趕回營帳,路上,遠(yuǎn)遠(yuǎn)望到楚國的行轅前面人聲鼎沸,甚是鬧猛。使人問之,得知是韓、齊、魏三君受楚王之邀前往做客。楚王請客,僅邀齊、魏、韓三君,而撇開合縱發(fā)起者趙、燕二君,這讓蘇秦在心里打了一橫。 回到營帳,蘇秦正自揣度,有人送來請柬,說有老友邀他赴宴。 蘇秦隨來人趕到趙國行轅,方知所謂的老友竟是趙肅侯和燕文公。宴席擺開,兩位君上并坐主位,蘇秦坐客位,肥義、子之、樓緩、公孫噲等人作陪。酒rou上席,君臣盡歡,燕公、趙侯笑逐顏開,頻頻敬酒,祝賀蘇秦縱成功遂。 酒過數(shù)巡,時近二更,蘇秦?fù)?dān)心老燕公吃不消,又不好明說,遂以自己不勝酒力為由,提議散席。 余興未盡的老燕公大是惶惑,別過蘇秦和肅侯,回至行轅,徑直走到寢處。 此時已交二更,夫人姬雪仍在等候,見他回來,迎上脫去他的冕服,吩咐春梅端水,服侍他換上睡袍,脫襪洗腳。 “君上,”姬雪揉捏他的腳道,“觀你氣色,好像不高興?難道蘇子沒來?” “唉,”文公搖頭嘆道,“寡人沒什么,倒是蘇子,好像有啥心事?!?/br> “他……怎么了?”姬雪揉腳的手僵在那兒。 “蘇子今日身掛六印,位極人臣,當(dāng)是人生大喜,可寡人未見其喜色,反見其憂容,整個是心事重重。寡人問他,他說胸悶,許是酒喝多了?!?/br> “胸悶?是不是病了?” “看樣子不像。趙侯欲召醫(yī)師診治,蘇子婉拒,說是不打緊,反過來力敬我倆?!?/br> “是不是累了?” “也許吧。這些日來,在寡人眼里,世上最cao勞的人莫過于他。今日更甚,六國合縱是天下盛事,半點(diǎn)差錯也出不得,僅是這份心就夠他cao的。好在他年輕,能撐住?!?/br> “嗯?!奔аc(diǎn)點(diǎn)頭,皺會兒眉,再次揉捏有頃,小聲道,“君上,忙這一天,您也累了,早點(diǎn)休息吧?!本従徴酒穑渴敬好?。 春梅蹲下,拿巾為文公擦過腳,換上軟鞋,與姬雪一道,將他攙到榻上,扶他躺下,蓋上錦被。 文公的確累了,不一會兒就打起鼾來。 姬雪輕嘆一聲,與春梅走到外間,各在榻上安歇。 翌日晨起,姬雪使春梅喚來姬噲,詢問蘇秦緣何不喜反憂。姬噲將那日在河邊發(fā)生之事講述一遍,末了稟道:“合縱雖是好事,六國卻興師動眾,各引大軍前來,蘇子怕是為此憂心?!?/br> “唉,”姬雪明白原委,輕嘆一聲,“君上本說不帶兵的,后來聽聞列國皆發(fā)大兵,一是擔(dān)心讓人瞧低了,二也是為蘇子長個臉,這才讓子之引兵陪駕,不想竟是為蘇子添憂了。” “蘇子憂心的不是我們,是楚人和魏人。楚與秦有商於之仇,魏與秦有河西之恥。聽說昨晚楚王撇下趙、燕,只邀齊、魏、韓三君飲宴,蘇子怕是為這事兒鬧心?!?/br> “楚王為何不邀趙、燕?” “我也不知道,這里面肯定有鬼。聽蘇子說,他擔(dān)心的正是他們趁此機(jī)會,擰成一股繩兒滅秦?!?/br> “哦?”姬雪驚叫出聲,愣怔片刻,似又不解,“蘇子合縱,為的不也是抗秦嗎?” “孫兒就此問過蘇子,蘇子說,合縱是制秦,不是滅秦。初時孫兒也是不解,連想數(shù)日,真還明白了。若是秦國真的被滅了,六國就會自亂,縱親也就做不成了?!?/br> “嗯?!奔а┗砣挥形颍B連點(diǎn)頭,“還是蘇子想得深遠(yuǎn),六國真就那樣,貌合心不合。”抬頭一笑,“噲兒,沒別的事了。再有新鮮事,莫忘講來聽聽。此處四不靠鄰,悶死了!” “孫兒遵旨?!?/br> 姬噲退出后,姬雪在帳中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一直折騰到小晌午,仍舊想不出辦法去幫蘇秦,由不得落下淚來。 “公主,”春梅看得心疼,叫道,“瞧你這樣子,真是折騰人!我這就去把蘇子叫來,你當(dāng)面問他,看他有何需要?” 姬雪白她一眼:“他如何肯說?” “無論如何,我們都得見他一面。公主此來,為的不也是這個嗎?” “這陣兒,他忙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成個陀螺了,如何見得上?再說,這事兒讓君上知道,也似不妥。” “那——”春梅語塞,悶想一會兒,接道,“干脆明求君上邀請?zhí)K子,就說……就說公主想家了,想求蘇子捎個口信?!?/br> 顯然又是一個餿主意。姬雪要捎口信,何須經(jīng)由蘇秦?更要命的是,春梅提到周室,無形中勾連到近在咫尺的親人。想到孤苦無依的父王,姬雪越發(fā)傷感,嗚嗚咽咽,聳起膀子哭得更是起勁。 春梅沒主意了,拔腿往外欲走,卻被姬雪叫?。骸懊穬??!?/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