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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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孚寅展著信,語調已有變化,手不住的顫抖,拿過燭臺,燃了那信,余燼滅在缸內(nèi)。 口里念道;:“怕她母親看了傷心?!?/br> 這載滿糧的船吃水極深,停在江流的彎處,碼頭邊上的黃柏縱裂成條,參直向上,遮掩了糧船的面目,但城中諸人因餓了許久,便三五成群的到碼頭上來眺望糧船,這望也望不出什么來,卻能聽那些孩童,數(shù)著那護船的兵勇將那一袋袋的米扛下來的聲兒,這便是百姓之樂了。 尤嗣承其人應事極為果斷,且說一不二,他入杭州未幾日便占住了撫臺衙門,撫臺衙門后頭一墻之隔便是原撫臺宅邸,還留下些許人口,他命人讓他們?nèi)罩畠?nèi)遷出,只道“罪臣家眷如何感擅居宅府”,便著人讓王溪等搬了進去,這既是他發(fā)話,王溪也不得不搬。 那日他來告訴,只這樣表示: “既領了撫臺的銜,那做得便做得了,雖只有諭,尚未明發(fā)通文,不算定局,但這事講究先落定,后籌謀?!?/br> 說罷也就不再多言,那跟班的二爺?shù)昧怂脑?,多言了一句,“那部堂大人落腳可是也是撫臺衙門?” 尤嗣承言,“如今局勢,何拘小節(jié)?!?/br> “是是是,”那跟班一迭連聲地道是,偷瞧了一眼王溪面上。 尤嗣承自然是瞧見了,轉而看她,“弟妹,你如何看?” 他這一笑里頭透著的絕非輕浮,卻像是文官們給出的題一般,是想看看她究竟會如何表示。 王溪耳根有些燙了,耳根子里頭勃跳了一下,正色道:“大老爺同老爺是八拜之交,兩家本通家之好,大老爺落腳在我們府里,原本份屬應當,且大老爺三折力保老爺,朝野上下皆知,再分你我,豈不是顯得生分?” 她把賓主一分,尤嗣承便成了客。 她樣子有些像是賭氣,尤嗣承笑了,擺擺手,那跟班就自去料理。 “你適才說話的陣勢,看起來比二品還要再上些?!?/br> 說到三折力保,朝野上下等語,她閨閣確實僭越了,一時氣焰便矮了下去,想起那折子的內(nèi)容,不由得面上有一絲憂心,想起他手握兵權,又想起那“兔死狗烹”之訓,低聲道,“論理不該提起,只總怕連累了你?!?/br> 尤嗣承的笑也淡了下去,“既已作保,就不怕連累?!?/br> 他這話極為坦率,王溪一怔。 “論理,你該謝我,也只該謝我罷了。” 這話不避虛實,說話也沒有收著氣場,便像從四面八方把她裹著一般。 涼風拂面,一冷一熱,微微抬頭,尤嗣承凝視著她,一時沉默,禁不住他這般目視,轉頭便去了。 正所謂“強將底下無弱兵”,尤嗣承底下人行事極為干練,關照下去無多日,一應屋舍,俱已收拾停當,這里的屋舍才漸漸安靜下來,府衙那頭走馬聲卻急起來,讓底下去打聽,說是戰(zhàn)事又有了變化,部堂大人這幾日便要動身了。 菖蒲是自小跟著她的,尤嗣承的跟班封了一個條子遞進來,她只覺有些忐忑,她底下人不愿多嘴,也愿得她做主人好,只是里頭說不得的事情又不知如何來勸,應不應勸,只偷偷望著主子形容。 王溪漫然獨坐,一任菖蒲在屋里忐忑不定。 坐了許久,終是站了起來。 她自己擦燃了火絨,點亮了案邊的一支蠟燭,放在一缶燭臺上。 這撫臺的宅院也是久未有人料理,雖是三月間,院里的繡墩草和土麥冬半黃半綠,本或沿階,或沿著那小道而生,現(xiàn)如今沒了規(guī)矩,伴著那雜蕪,都張到了石子小徑上,園深側徑,步子難免落到那葉上,窸窸窣窣。 那沿著墻櫸竹把這個小院隔了起來,籜環(huán)微微隆起,便也像是餓瘦了一般。 那火焰紅長得最盛,雖是夜間,燭火過去,皆描摹了那一剎的艷亮。 月在云翳間忽隱忽現(xiàn),底下亦有微風。 月榭風亭,都埋在了深草之中,孤浮于園中,巖扉不掩,唯有一曲橋,只邊上有些老蒼苔,曲折迂回間,左顧右盼,向前延伸。 王溪手中的那個燭臺,里頭有舊灺未去。 他立于橋廊之上。 背影透著武人的扎實,即便不持兵械,亦有肅殺之氣。 此間有風而來,燭臺冥冥滅滅,王溪抬手護著,低垂著看著風弄著火苗兒。 她年少識得他,初無識,只消過后每億起那日相對,便不覺心顫。 只問憶到如何?憶到識不起他眉眼如何。 只消當時情境難忘。 這些年她心中總有一念猶疑,當日他究竟可是為著她提親? 不歷人事,不知何謂苦痛。 力倦神疲。 這一問竟在積年的苦痛之中越發(fā)的急迫。 仿佛只要這一問有了定局,她便能守著這個虛無縹緲的一問終老,掙出這婆娑世間。 許今生若能彼此這般相見,許也就這二日罷了。 他與她之間,層層隔隔,便是這言語,這情境已不妥。 又何妨放肆一回? 她也走至那曲橋之上。 “戎馬倥傯,我雖做不到曹孟德手不釋卷,也偶爾翻一番詩書。近日案卷軍情皆看不下去,讓底下人找來一本黃山谷的集子,中有一詩,每次讀來皆有體會,在這亂城府衙內(nèi),益發(fā)感慨?!?/br> “何詩?” 他一手扶著那折橋的石桿,道:“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br> 雖看不到他的面目,但從這聲調里頭感到,這個人或許同她想象的那個人是不同的。 前頭背影偉岸,亦透著孤寂。 罷了。 她的十年同他的十年或許雖未有交集,但彼時與此事,卻是相通的。 尤嗣語中微含苦意,“我竟不知說些什么,該說些什么。” “你且站一會兒罷。” “我便站一會兒罷?!?/br> 這一句二人同時說出。 皆一默。 尤嗣承稍稍回轉。 王溪抬眼瞧他。 他深看她一眼。 王溪未避他目光,不愿此時此刻,讓這雙眼睛刻下的是她眼里浮出的傷感。 嘴角一揚,報以一笑。 “江湖夜雨,人生有憾,此時此刻,便已足矣,雖有憾,但無缺矣?!?/br> 第50章 尾四 尤嗣承走的時候留下一隊人馬,繼續(xù)尋訪齊斯的下落,才沒幾日,齊靳這里也得了歸期,這府衙里頭留著的書辦等人俱是打掃了停當,等著來迎接這位新的“大人”,雖只是明發(fā)的上諭,沒有拿陟黜應該用的敲了大印的明黃錦緞,但看著尤嗣承的做派,想來也是板上釘釘了的,故不敢有絲毫含糊,將那“三潭印月”的匾額都擦了,從早晨就立在那紅漆柵欄前面,一個個恭敬垂手。 丁瑞原本也是該在外頭等候,但恰巧這日尤嗣承的人快馬送來消息,她王溪內(nèi)眷只能在內(nèi)院里頭候著。 “夫人,部堂大人來了消息,有了二爺尸……的信兒了。”丁瑞咂摸了下口齒。 這前頭已有了聲響,外面已有人唱道。 丁瑞道,“老爺可回來了,這下都好了?!?/br> 齊靳從外頭走過來,他步子邁得有些謹慎,想是腿傷的緣故,見到她眼中有一剎那的喜色,繼而又滅了下去。 眾人本是要跪,齊靳一掃仿佛少了許人,道了免,走到王溪面前,言語微有滯澀:“可有二弟……下落? 丁瑞面上是極喜的,他管家多年,齊府的事兒也同自己的事兒一般,是從心底里頭浮出的喜,卻又含淚悲道:“適才部堂大人說,打聽到那幾個畜生,把二爺拉到賊將石翼的營里頭邀功了,現(xiàn)歇在他們的營里頭,只現(xiàn)下我們?nèi)绾稳ビ???/br> 齊靳皺眉,“我如今回來,怕是賊軍更要拿此作文章。” 丁瑞忽然想起什么,轉頭看向王溪,“可讓夫人修書一封,夫人可還記得那賊將所說,欠夫人一個人情?!?/br> 這是他管家失了分寸,這外頭廊下還有仆從,這話不明就里,且有損譽之嫌。 齊靳聽得也有猶疑,打斷道:“先到里頭去說?!?/br> 這到屋里,便合了門,只留丁瑞、秦業(yè)同菖蒲三人,丁瑞把他們?nèi)绾闻龅劫\軍,那賊軍如何拿著火把把他們給圍了,還表說夫人從馬車上頭下來,救了他一命,說完才想到夫人拋頭露面,保其性命,自己尚未給夫人磕頭,立馬跪下來,磕了一個響頭。 王溪道,“不妨試一試,老爺尋個可靠的人送出去,府里選個下筆不粗豪的,也不署上名,只講宏義便是。” 這是怕讓人拿住了把柄,心思細膩至此! 齊靳點頭應準了。 這時外頭沏上茶來,眾人都是一陣抿嘴。 這撫臺衙門已有了些茶葉,聽丁瑞說是知府著人前來孝敬的,雖不是什么好茶,卻已是難得。 只是齊靳自聞得二弟消息,便只能喝下白水,讓下人換了白水來,一碗白水盡喝了,蓋上蓋碗。 “家中其余人口如何?” 丁瑞跪在那里,看夫人也在,忙回道:“回老爺,古姨奶奶房里的萱香,因那日攛掇她古家來接的人要謀害夫人,被部堂大人撞著了,部堂大人問了究竟,那萱香猶自亂嚷亂叫,部堂二話不說便著人在院子里頭砍了,夫人病重,部堂大人讓小的不要多言,故上下皆沒有告訴,先今日告訴老爺夫人,古姨奶奶當時哭告,只是部堂大人的兵攔腰一刀,在院里頭爬了一陣,便不動彈了,唬得府中諸人魂飛魄喪,古姨奶奶這些日子都只在自己的屋內(nèi),還有一個她們帶來的丫頭梅村的跟著,來請老爺?shù)氖鞠拢€有一節(jié),”丁瑞說罷看了看菖蒲。 因底下人口不多,菖蒲也是整日里頭挽著袖子在收拾,見總管瞟了一眼過來,便把袖口擼下來。 “總管不必為難,只說我違背了老爺夫人,我既做了,便知厲害,若有什么,我便自領就是?!?/br> 說罷跪了下來。 丁瑞有些為難,但見菖蒲面上毫無畏懼之意,怕她言語沖撞,于是忙道,“不是如此,姑娘也別著急,容我慢慢來稟?!?/br> 秦業(yè)看著菖蒲如此,忙想上去扶,只是做下人的,只伸了手在那里,面上也是焦灼。 齊靳擺擺手,示意菖蒲。 “你說?!?/br> “回老爺夫人,那日夫人昏了過去,尚月蓉在外頭尤自哭喊,”她直呼其名,“竟自要求見尤大老爺,讓尤大老爺去尋二爺尸首,尤大老爺本就是應了的,只是她尚在外頭哭喊不止,尤大老爺不知她是何人,也未曾驅趕,只是夫人彼時病得不輕,尚需休養(yǎng),這婢尚不知收斂,在外頭磕頭,嘴里嚷嚷什么‘手足之情’、‘活要見人,死要見尸’,奴婢不知她究竟是何身份,竟如此僭越,便一直著人把她捆著,現(xiàn)如今還捆在后頭一處屋里,由她跟著的丫頭照管?!?/br> “菖蒲!” 王溪喝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