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鴛鴦瓦冷霜華重
之后的幾天我再沒見到沈羲遙。每日清晨會有御醫(yī)為我診脈,按時會有小宮女送來湯藥膳食。也只有這樣的時刻,那把金鎖才會被打開,與此同時,屋外侍衛(wèi)銀槍的光芒,卻會更盛一些。 其實,根本不需要那樣一把金鎖,也無需沈羲遙的威脅。我不會離開這里,這是我最好的機(jī)會,我必須抓住它,成為常使君王帶笑看的傾世牡丹。 這幾天我一直在強(qiáng)灌這個想法,哪怕每一次深思,都會因心底的抗拒而微微發(fā)抖,每閉上眼睛,總有一雙滿含深情的眸子帶了悲傷落在我身上。但我依舊咬牙下了決心,我不能放過這個機(jī)會。這是我能夠查清事實、為父報仇、報答恩情的唯一機(jī)會。 但是,以目前的情況看,重獲沈羲遙的寵愛不難,可重回皇后之位卻必須另想辦法,一個得讓他不得不將我從“蓬島瑤臺”接回來的方法。 于是,我仿若無意地向送藥的小宮女感慨,長日無聊,若是能有些打發(fā)時間的事來做就好了。 當(dāng)天午睡醒來,就見窗下小葉紫檀方幾上,已擱了筆墨紙硯與針線繡棚來。還有幾本書,除了熟讀的《女誡》《內(nèi)則》,還有《春秋》《史記》,甚至還有一本《淮南鴻烈》。 這些書邊角稍有磨損,紙張也非近年所制,想來該是從內(nèi)庫中尋來的珍稀古本。手指擱在那微微泛黃的紙面上,直顯得手清白如素帛,修長如蔥管。指上無一裝飾,也不曾染上丹蔻,反而有種不敢直視的素雅純凈之美。 從前,我從不在意容貌身姿。但如今卻不同,我所有的美,都要發(fā)揮到極致,展現(xiàn)在沈羲遙面前。 美色加上才情,才會令他不忍釋手吧。 以色侍人是悲哀的,但再度淪落為婢,卻更加悲哀。 約莫三日不見他,這天,我披了件櫻草色銀蓮花短披肩靠在杏黃色五蝠五壽靠枕上,就著從窗棱透過的日光,細(xì)細(xì)讀一本《春秋》。日光溫暖,不知不覺間只覺眼皮沉重,捧著書的手也軟弱無力。終于,書脫離了手輕輕掉在身邊,我的身子也軟軟歪向一邊。 有人輕輕扶住了我將傾的身子,小心而溫柔地將我放倒在長塌上,又拿了輕柔的絲被蓋在我身上,之后,把那本落在一邊的書收起。其實在他進(jìn)入主殿時我便聽出了他的腳步,然后假裝睡著。此時,我微微瞇著眼,看沈羲遙細(xì)心地在我之前讀到的書頁里插上一片金葉子,然后才擱在桌上。 我見他做完要走,心思一轉(zhuǎn),翻了個身滑落被子,又發(fā)出如囈語般的“嗯嗯”聲。 他果然頓了頓,回過身來重新為我蓋好被子卻不離開,面上的猶豫之色顯而易見。我不敢再瞇眼怕他發(fā)覺,只能感覺他的呼吸越來越近,之后,兩片溫潤的唇落在了我的額頭上。 我輕輕“嗯”了聲,微微側(cè)了身將自己縮起來,臉上浮出淡淡微笑,然后真的墜入了夢鄉(xiāng)。 次日,我還在喝飯后的湯藥,見到沈羲遙走了進(jìn)來。 他進(jìn)來時,我正嫌藥苦不喝,捧在手里一臉不愿地看著旁邊的小宮女。 “娘子快喝吧,御醫(yī)吩咐了,這藥一定要熱熱的喝下去才見效呢?!?/br> 這個小宮女是我在此除了沈羲遙外唯一能見到的人,我只知她叫素心,是從外廷選進(jìn)來的。所以她不會知道我曾是誰,也沒法去打聽。她唯一要做的就是服侍好我,待我的未來確定后,她就會被放出宮去。 素心是富戶人家受寵的小女兒,因為采選不得不進(jìn)宮,回家是她一生的期盼。此時有這個機(jī)會,她自然訥于言敏于行,事事都做得無可挑剔。 張德海也摸不清沈羲遙心里究竟怎么想,當(dāng)下也只能這樣做。但是稱呼就麻煩起來,喚“娘娘”不妥,喚“夫人”不當(dāng),喚“姑娘”不對,喚“謝娘”恐怕沈羲遙會立即要了他們性命,喚“凌娘”怕被人猜到身份。最后,只能折衷按照民間對已出嫁的女子的稱呼,單喚我“娘子”而不加姓氏。 “太苦了。”我看著她:“我已經(jīng)好了,不用再喝了。” “好沒好是御醫(yī)說了算的?!鄙螋诉b的聲音突兀地響在身邊,我一驚,失手將藥碗落在身上。 燙手的湯藥灑在身上,我雖下意識偏了身,但仍有大半灑在腿上。 素心驚呼一聲,還沒來得及抽出襟上的帕子為我擦拭,沈羲遙已推開她,直接將我抱起放到高凳上,撩開黛色六幅裙,面露緊張地看著被藥燙紅的腿。 我又羞又怕,同時又為他如此紆尊降貴的舉動而莫名不安。 張德海連忙去喚太醫(yī),素心也手腳麻利地?fù)Q下打濕的墊子,擦干了長榻。然后怯懦懦站在一邊,想來是嚇壞了。 太醫(yī)不久便到,因傷在腿上不便示人,還好有裙子隔著并不甚嚴(yán)重。太醫(yī)仔細(xì)詢問后開了藥膏與祛火的藥茶,便在沈羲遙不悅的眼神中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告退了。 “這么不小心?!鄙螋诉b終于再度開口,他看都不看素心一眼:“再去煎一劑來。” 素心忙走出去,房間里只剩下我們倆,氣氛頓時尷尬起來。 “皇上,”我想著如何打開話題,他已走到桌邊,拿起上面我無事時寫下的詩箋。 “月懸明鏡青天上,獨(dú)照長門宮里人”。 “情懷漸覺成衰晚,鸞鏡朱顏驚暗換”。 “追往事,空慘愁顏。漏箭移,稍覺輕寒。漸嗚咽畫角數(shù)聲殘。對閑窗畔,停燈向曉,抱影無眠”。 自古詩話最映人心,也最動人心,這些詩句,字字敲擊人心。那暗白的簽紙上,還有淚跡斑斑,暈藴了濃稠墨汁寫出的簪花小楷,更顯哀涼。 “如今,是什么?”他突然看著我問道。 我用沉著堅定的眼睛直視那雙墨靄深深的眼眸,緩緩道:“一場寂寞憑誰訴。算前言,總輕負(fù)?!?/br> “算前言,總輕負(fù)……”沈羲遙反復(fù)吟著這六個字,眼中墨色消退些許,卻又換上了傷痛。 “算前言,總輕負(fù)?!彼蝗焕事曅ζ饋?,只是那笑在我聽來,格外悲涼。 “你在怨朕?”他用如炬的目光直看著我,聲音格外沉?。骸半捱€錯了不成?” 我張了張口,卻說不出一個字,只得頭扭到一旁。他用手將我的臉扳過來,四目相對,他的眼里含了戾氣,而我也終沒有躲閃,迎了上去。 “羲遙……”我正欲為自己辯白,并相信自己的話會解開他的心結(jié)。 只是,我的話還未說,張德海突然沖了進(jìn)來,滿面喜色。 “皇上,”他高聲道,完全沒有注意此刻殿中情景:“皇上,大喜??!” “什么?”沈羲遙松了手,徑直走到外殿,還不忘鎖上那道門。 他們的對話清晰地傳來,令我心中一沉。 “皇上,大喜啊,和妃娘娘有孕了?!?/br> “可確認(rèn)了?”沈羲遙的語氣帶了激動。 “回皇上話,太醫(yī)已確認(rèn)了!”張德海的聲音充滿歡喜。 “朕去看看?!鄙螋诉b說著走出了養(yǎng)心殿,甚至沒有朝我投來淡薄的一眼。 我緩緩滑落在地,和妃是這后宮中地位最高的妃子,論得寵,她不如柳妃、麗妃,但每月定有三四次。她出身高貴卻不若麗妃驕橫,頗具才情卻不像柳妃孤高,容貌秀雅不遜于怡昭容,她性子平和可讓帝王放松,家世顯赫可讓帝王所用,而細(xì)水般的寵愛,反能長流。 沈羲遙對她,長久不隆卻也不衰的寵愛,其實就如同細(xì)水般,反能長流。 沈羲遙自然是歡喜的,如今皇家子嗣單薄,僅玲瓏一位公主。若是和妃能誕下皇子,那么……我心一緊,浮上恐懼與排斥。若真如此,恐怕她將成為我最大的障礙。 帶著滿心憂愁,我走到桌前,桌上一張宣紙潔白耀目,提起筆想寫些什么排解心中的愁悶,卻遲遲下不去筆?!芭尽?,一滴濃墨滴落,在那宣紙上開出一朵觸目的玄色花朵。 那一晚,我是在忐忑和失望中度過的。和妃有孕是大羲朝這么多年來的期盼。與此同時,她也將獲得帝王更多的青睞與依戀。而我,只是一個威脅他,謀害他,背棄他,踐踏了他帝王尊嚴(yán),害他同胞相嫌的女人。此刻,相較之下,他應(yīng)該會更厭棄我了吧。 翻了個身,長夜漫漫,我在沉甸甸的心事中漸漸睡去。 之后的幾天,沈羲遙雖日日在外間批閱奏章,卻再未踏進(jìn)這里一步。素心更是一句話也不敢跟我說,生活又回到了之前的沉寂。我終日只能靠做繡活,畫畫與發(fā)呆打發(fā)時間。 如同籠中鳥,被主人遺忘的鳥。 在新帕子上落下最后一針,那嬌艷欲滴的泣露薔薇盛放在艾綠色的絹帕上,伸伸腰,剔亮桌前云海二龍戲珠銀燭臺上一根紅燭,打算再讀一闕詞就去休息。 突然,有腳步聲傳來,很輕卻帶了急促。我細(xì)細(xì)分辨,那是宦官皂靴落在金磚上的聲音。該是張德海,也只有他,能在沈羲遙不在時出入此地。 果然,嘩啦啦一響,張德海走了進(jìn)來。 “娘子,皇上吩咐帶您去杏花春館?!八敛令~邊并不存在的汗以掩飾心底的慌亂。 我愣了愣,拿了剔子的手僵了僵,用不可置信的語氣道:“張總管,你是說杏花春館?” 張德海訕訕笑了笑,艱難地點了點頭,“還請娘子移步?!?/br> 我咬咬牙,看了看身上一襲暗沉沉的竹青色素面睡袍道:“請容我換身衣服。” 張德海為難地看我一眼:“娘子……皇上喚的急……” 他沒再說下去,我知道他也不容易,可我被囚禁在此,并無披風(fēng)之類遮身的長衣。此刻要我穿著睡袍出去,我是萬分不愿的。 張德海似看出我的不愿,頓了頓開口道:“還請娘子快一些?!?/br> 我朝他投去感激的一眼,連忙在四扇四季狩獵圖屏風(fēng)后換上了一件花青色繡對鶴荷花對襟,將頭發(fā)挽一個圓髻,插一根芙蓉玉簪,怕遇到旁人又戴上面紗,這才隨張德海去了。 這樣一身妝扮,連脂粉都未施半點,實在不宜面圣。但我私心想著,沈羲遙召我去杏花春館,想來也不是要欣賞我的穿戴吧。 那里,不過是四品以下妃子侍寢之所,和均露殿一樣是我根本不喜歡的地方。 今天,他是要用這樣的方法來折辱我嗎? 我不敢去想,只能默默跟在張德海身后,看他手中宮燈在風(fēng)中搖曳,在平整的大理石廊道上投下昏黃搖擺的光斑。 “張總管,”我踟躕了下終于開了口:“還請張總管明示,皇上喚我去,是……” 夜風(fēng)輕柔得吹拂著我腰上垂下的寶藍(lán)蓮葉紋絳帶,猶如暗夜中一道流動的碧水。張德海垂了眼簾,半晌不語。 我停住腳步,緩緩道:“張總管,你過來時說皇上召的急,我想是否今夜侍寢的妃嬪突生了狀況?” 張德海砸砸嘴,飛速看了我一眼,一幅欲言又止的模樣,看起來十分為難。 我幽幽嘆一口氣:“我也知道今時不同往日,但皇上總不至于在那里臨幸我吧。” 張德海一愣,終于還是壓低了聲音答道:“這個??怕娘子知道心里不舒服?!?/br> 我淡淡一笑:“總歸我也要知道,不如張總管念在往昔指點一二,也好叫我有個準(zhǔn)備。” 張德海的臉色在淡黃色的光暈里明滅不明,但終于開了口。 “不瞞娘子,前些日子天竺獻(xiàn)上了今年的朝貢,除了布帛、金銀等物外,還有……”他不敢看我。 “還有美人,是嗎?”我的笑容溫和,仿佛毫不在意。其實我也沒有資格去在意。無論我是皇后,還是謝娘,都沒有權(quán)利去介懷。 “是?!睆埖潞5穆曇魤旱玫偷偷模骸敖衲赀M(jìn)獻(xiàn)了十八名美人,但是皇上僅留下了其中出身高貴的四名宗親之女,封了常在。剩下的賜給了功臣和親王?!?/br> 我點點頭,但這些,不是沈羲遙深夜急召我的理由。 張德海繼續(xù)說下去:“天竺使節(jié)說,這四名女子是天竺國中最美最高貴的,是上天賜給天竺的寶物,特意在天竺皇宮教養(yǎng)多年為獻(xiàn)給大羲皇帝的?!?/br> 我輕輕一哂,無話可說。 “今夜,皇上傳召了春秋兩位常在,是當(dāng)中最漂亮的兩位。”張德海吞吞吐吐,似不敢再說下去。 我站定,靜靜站在風(fēng)中等他把話說完。 張德??匆谎畚?,狠了狠心道:“奴才守在外面,聽見春常說,她們四人是天竺最美的珍寶,希望皇上能夠讓她們開開眼,看看大羲最美的寶物?!?/br> 我仿佛大冬天里被兜頭澆下一盆雪水,瞬間明白了沈羲遙的意思。 他這是……將我當(dāng)做了一件物品么? 張德海說完話便不知如何應(yīng)對,他一向最善察言觀色,隨機(jī)應(yīng)變,可此時,他也只能用同情的眼神悄悄看我。 我閉了眼,努力平復(fù)心潮波動。終于,我浮上一個悲涼的笑容對張德海道:“張總管,我一介罪婦,您還是稱‘咱家’好了。” 張德海搖搖頭,聲音在靜夜中格外清晰:“現(xiàn)在雖喚您娘子,但奴才知道,用不了多久,還是要喚您皇后娘娘的。” “皇后……”我無意識地彎了彎嘴角,抬頭看向廊外的天空,今夜沒有星光,明月也被濃云遮住清輝,仿佛灰暗不明的未來,沒有一點希望。 “從太后將我送出宮的那天起,我就不再是了?!蔽业恼Z氣沒有一絲波瀾。 “娘子,”張德海深深喚了一聲,那聲音充滿了歷經(jīng)歲月滄桑而有的妥定。 “娘子,自皇上幼年老奴就跟在身邊,說句僭越的話,皇上的脾性怕是沒人比老奴更清楚?!彼⑿Φ溃骸斑@么多年看過來,老奴認(rèn)為皇上對娘子的感情,并非帝王對妃嬪的喜愛,而是更似一個男子對于女子最純的愛情?!?/br> 我搖搖頭:“也許他曾愛過我,但那個人只是他在幽然亭里遇到并帶去蓬島瑤臺的仙子。而不是有著凌家獨(dú)女身份的皇后,也不是那個背棄他,離開他,又與他的手足糾纏不清的謝娘。而我,我愛的是那個視我如珍如寶的羲遙,卻不是丟我進(jìn)繁逝,又下令全部為太后殉葬的皇帝。再加上羲赫在其中??”我頓了頓,只覺面上一涼,不知何時竟落下淚來:“我們,都回不去了。” “娘子……”張德海也浮上哀傷來,他張了張口,卻只說出一句:“娘娘您錯了,皇上愛的是誰他很早就知道了,甚至,比您認(rèn)為的時間還早。” 我靜靜看著他,腦海中又回想起當(dāng)年太后的話。我殷殷望向他,期待他說出更多,但張德海只輕輕搖了搖頭,將手中的燈籠舉起來,照亮了前方漫漫的大理石廊道。他的聲音仿佛從風(fēng)中飄來一般,帶了無奈與惋惜。 “娘子,還請這邊請?!?/br> 我默默低下頭,看自己裙邊上深藍(lán)的蓮葉紋刺繡滾邊輕輕飄晃在地磚上,終于邁開了腳步。 前面,就是杏花春館了。 隔著花梨木透雕魚戲蓮葉紋落地屏風(fēng),我安靜地坐在厚重綿軟的碧色荷藻參差波斯長絨毯上。絨毯厚實,踩上去腳踝都能陷在其中,自然落地?zé)o聲。所以我自進(jìn)來起到現(xiàn)在的半個時辰里,屏風(fēng)后萬字錦地團(tuán)壽紫檀大床上的沈羲遙,應(yīng)該還不知道我已到了。 是張德海沒有通報只示意我走進(jìn)來。我想,那輕微的開門聲,恐怕并不會驚擾到正在享受番邦女子銷魂滋味的皇帝。 站得久了,腿上微微乏力,我慢慢靠著屏風(fēng)跪坐在地上,覺得舒服了些。然后,我聽著那邊傳來的放肆的高呼與低沉的呻吟,心已麻木。方才張德??谥袗畚抑翗O的男子,召喚我到此,就是為了欣賞他與其他女子的魚水之歡嗎? 身邊紅燭搖曳,是花好月圓燭。這是民間嫁娶時新房里必不可少的物件。我想著,往昔杏花春館里多用普通的福、德字紅燭,今日卻怎么用上了花好月圓?哦,是了,今夜是春秋兩位常在的新婚之夜,自然該點上一對花好月圓的。 紅燭晃動著發(fā)出曖昧的光,透過淡紅的輕紗,那光暈成一團(tuán)柔和的圓,卻刺痛了我的眼。我如同木偶沒有五感,所以那粗重的喘息,浪蕩的呻吟,都再傳不進(jìn)我的耳朵。 只是,心底有什么東西在緩慢地一點一點地啃噬著最柔軟的部分。我閉上眼,不愿再看那投在墻上的糾纏的影子。 手無意掠過絨毯,突然,觸到一個圓溜溜的東西,竟是一只柑橘。 哪是產(chǎn)桔的時節(jié),可這分明是一只飽滿的橘,散發(fā)著誘人光澤,還有陣陣清爽香氣。此時我的手已不再受大腦控制,緩緩將橘皮剝開。 “嘶啦”一聲,光潔的桔rou出現(xiàn)在眼前,白絲纏繞的橘瓣整齊飽滿,空氣中也充滿了微酸香甜的氣息,令人開胃。我頓覺胃里空蕩蕩的,晚膳那份薄粥根本支撐不到此時。 幽魂般地拈了一瓣,一咬,清甜的汁液溢了滿口,咽下,期待這份甜能緩解一點心中的苦。 可是,這舉動是大不敬的。 “什么人?”一聲厲喝響在耳畔,我雖聽見了,可還是無所顧忌地又擇了一瓣入口。 “你是何人?怎藏在此地!”另一個尖厲的聲音傳來,我吃驚地發(fā)現(xiàn),春秋兩位常在竟說得一口流利的大羲語言,果然是“悉心”教養(yǎng)多年為獻(xiàn)給大羲皇帝啊。 “哪里來的丫頭,竟如此不識規(guī)矩?!边@聲音傲慢且憤怒,并且近在咫尺。我看到一雙白凈的腳出現(xiàn)在眼前,順著這雙腳看上去,一個高鼻深目的女子披一件薄如蟬翼的杏花寢袍站在我面前,滿臉怒氣。 我站起身,朝那邊床上看一眼,沈羲遙披了件秋香色織金云紋寢袍,帶了若有似無的嘲諷挑釁的笑容,微微偏頭看我。他身邊還有一名身材曼妙片縷未著的女子,朝我直瞪眼。 我驚嘆于春秋兩位常在驚人的美貌與傲人的身材,卻又惋惜。到底是外邦女子,不懂禮儀規(guī)矩,空有一副好皮囊,卻沒有一個好腦子。 我能在這里就一定是皇帝召喚而來。此刻,皇帝還沒說話她們就對我厲聲呵斥,若按大羲律法,這算不敬之罪。反正不過是貢品,沈羲遙無須考慮邦交,怕是很快就要失寵了。 我朝沈羲遙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行了個大禮:“皇上,民婦蒙您召喚候在此處。不想惹惱了兩位常在,還請您發(fā)落?!?/br> 這下,春秋兩位常在的眼神從憤怒變成驚訝。她們看看我,再看看沈羲遙,然后對視一眼,露出疑惑與不屑的眼神。 沈羲遙笑起來,笑得邪魅,笑得令我渾身打顫。 “你們不是想看看我大羲最美的珍寶么?”他沒有看兩位常在,而是將目光牢牢鎖在我身上:“卸下你的面紗吧。” 生來的骨氣與自尊令我只將頭轉(zhuǎn)向一邊。 “把面紗卸下來讓她們看看,什么才叫天姿國色。”沈羲遙含了笑意,口氣如春風(fēng)般溫和,可聽在我耳中,卻有著寒冬般的冷酷。 我跪在地上:“民婦蒲柳之姿,難當(dāng)天姿國色之詞?!?/br> “卸下面紗,難道你要朕說第三遍?”沈羲遙的聲音驟然冷下來,似一把冰錐扎進(jìn)我的身體。 我咬咬牙,有一頭撞死在柱子上的沖動。 但是,我平靜地,緩慢地,仿若幽魂一般將面紗摘了下去。 春秋兩位常在死死盯著我的臉,又相互看了看,她們身上滿當(dāng)當(dāng)?shù)淖孕潘查g如潮般退去。一個抿了唇眼神飄忽,一個使勁揉著衣襟。 “來人。”沈羲遙的聲音懶懶地。 “皇上,您喚奴才?”張德海垂著頭進(jìn)來。 沈羲遙的聲音有說不盡的邪魅,他斜靠在大迎枕上,一雙銳目落在我身上,淡淡道:“帶下去吧。” 一位常在臉上露出歡心笑容,走到沈羲遙身邊欲挽住他的胳膊。 “皇上,方才您還沒盡興吧。讓我們再來服侍您?!彼穆曇魦擅?,仿若無骨般偎在沈羲遙身畔,目光里帶了得意與挑釁看向我??墒撬f得如此露骨,失了妃嬪該有的高雅之氣,在紅幕漫漫的杏花春館中,那本不留余地的美貌,此時更顯俗艷。 我全不在意,甚至覺得輕松起來,不由就露出楚楚淡笑,朝沈羲遙緩緩施禮,攏攏裙子重新將面紗戴好,打算跟張德海走出去。 “張總管,我們走吧?!蔽业哪樕蠏熘p松的笑容。 張德海卻搖搖頭,沒有動。我不想再待下去,徑直朝門外走去。 “站住。”沈羲遙的聲音傳來,透出絲絲不悅。 回頭,他已走下床榻,秋香色織金云紋寢袍上烏黑的幾縷發(fā)散下來,少了帝王的威嚴(yán),多了些邪魅之態(tài)。令人驚艷的同時,那眼中的陰隼又讓人畏懼。此刻我明白了他的意思。 “皇上?!币晃怀T谟熳∩螋诉b的臂膀,被他一把甩開。 “帶下去。”他的語氣里有明顯的不耐煩。 張德?!爸Z”一聲,還未有所動作,另一位常在開口了。 “還站在那里干嗎?不知禮數(shù)的丫頭。滾!”她染了丹寇的食指指向我,眼里有嫉恨,語氣中是催促。 我突然笑起來,無法壓抑。這便是天竺精心為沈羲遙調(diào)教出的女子?出身高貴,性情溫和,謹(jǐn)言慎行,皇妃氣度?為何我覺得還不如青樓花魁氣質(zhì)的萬分之一。 “快滾!”那常在推搡了我一把。我沒有躲閃,任由她尖細(xì)的手指用力戳在我身上,仿佛這樣可以平息她們心底的驚慌。 沈羲遙的臉色,在那根手指觸碰到我身體時,變得如暴雨前的雷霆一般。 “張德海!”沈羲遙的聲音充滿了極力克制的怒氣。 “兩位娘娘,請隨老奴出去吧?!睆埖潞3呵飪晌怀T诘吐暤?。 “什么?”一人被張德海的話惑住,不可置信地看著沈羲遙。 “皇上,您是要我們出去?”她的語氣里全是不信。 沈羲遙似不愿再忍,也不想再廢功夫。他上前一把將我打橫抱起,毫不理會旁人,就朝床邊走去。 我閉上眼,不愿去看能預(yù)計到的接下來我要受的恥辱。 我感受到沈羲遙臂彎里的力度,不知兩位常在走還是沒有。我只知道自己被放進(jìn)一團(tuán)噴香柔軟之中,就像落入云端。然后,身上的衣衫被褪去,肌膚裸露,有微涼的感覺。 沈羲遙的身體壓下來,他的聲音魅惑地響在耳畔。 “還是謝娘,天下最美啊?!?/br> 隨著這句話,他突然一用力,并沒有上次那樣疼,但卻仍令人不適。我不禁“哼”了一聲,皺了皺眉。淚,克制了許久后終于滾落,浸濕了清瘦的面龐。 沈羲遙停了一下,他的手輕輕撫過我的面頰,帶走冰涼的淚珠。然后,他的吻細(xì)密地落下來,動作也輕柔許多。 “不……”我?guī)缀跏敲摽诙?,但卻將剩下的話咽進(jìn)肚子。我沒有任何資格和理由讓他停下來。只是眼淚控制不住。 “哭什么?”沈羲遙側(cè)了一點,身上的重量大半離開了我。 我搖搖頭睜開眼,不愿去看自己片縷未著的身軀,只能將目光別在一旁。 一只被剝掉半邊的橘映入眼簾,一半是光潔的皮,一半是新鮮的rou,孤零零落在地上。它本該被放在斗彩蝶戀花盤中,被貴人用纖纖玉指緩緩剝開,然后品評它的甘美。不該如同此刻被棄在地上,最終被扔進(jìn)泔水桶中,白白可惜了進(jìn)貢時的一番周折。 沈羲遙順著我的目光也看到了那只橘。 “你在看它?”他不解道:“有什么好看的?” 我點點頭:“可惜它就這樣被拋棄了?!?/br> 沈羲遙一笑:“誰說它被拋棄?”說著將橘從地上撿起,遞到我面前。 “能被你看一眼,就不算可惜?!彼f著,將橘皮全部剝?nèi)ィ约撼粤艘话?,點點頭,再摘下一瓣遞到我的嘴邊。 “這樣就不可惜了吧?”他淡淡笑著,溫情如往昔,仿佛那些過往全未發(fā)生。 我不由微微張口,想要去嘗嘗那酸甜的滋味。 在我的唇堪堪碰到橘瓣時,沈羲遙反手將它丟在一邊。他的吻突然落下,密實而柔情,纏綿不盡。有那么一剎那,我覺得,他為了這個吻,已經(jīng)壓抑了很久。 我聽見他粗重的喘息響在耳邊,呼吸輕拂著我的耳廓,有令人顫栗的微癢。我感受到他的熾熱,自己也逐漸被融化在這滿眼的香艷紅色之中。 睜開眼,床幃將天光牢牢遮住,暗沉沉辨不出時辰。我想著張德海還沒來,怕還是夜半。只是渾身酸痛又渴,想喝盞茶舒展一下。一動,發(fā)現(xiàn)自己被沈羲遙緊緊擁在懷里,竟半分動彈不得。 我試著掙脫,他卻擁得更緊,但呼吸平穩(wěn),依舊是在熟睡之中。昨夜,他該是累極了。 我嘗試著掙脫出一只手來,將那杏花春影的床幃掀開一角,一道強(qiáng)光晃花了我的眼睛。我赫然發(fā)現(xiàn)已是金光漫天了,心中一驚,怕是要過了早朝的時間。 “什么時辰了?”沈羲遙被強(qiáng)光驚醒,睡意朦朧的聲音從身后傳來,與此同時,一股力道從腰際傳來,我又被拽回進(jìn)一個溫暖懷抱之中。 我不敢看他,更驚慌于他上下游走的手。 “皇上,該早朝了。”我穩(wěn)了穩(wěn)心神,正色道。 沈羲遙一邊懶洋洋坐起身,一邊道:“什么時辰了?” 他說著也掀開床帷,只一掃,身上慵懶的氣息瞬間消褪,甚至眼神都仿佛剝開烏云的日光,變得晶亮起來。 “張德海!”他揚(yáng)聲喚道,同時下床拿起掛在旁邊的中衣。 我也跟著下床,披了件外袍,為防止有人進(jìn)來看到我的容貌又戴了面紗,之后立刻幫沈羲遙穿戴起來。 “張德海,張德海!”沈羲遙再次喚道,有點不悅。 我卻疑惑,按理說張德海在沈羲遙身邊那么久,不會犯這樣的錯誤。 門開了,更多的天光灑進(jìn)來,我微微瞇了眼,手下卻沒有停頓,為沈羲遙系著玉石腰帶。 “給皇上請安,皇上有何吩咐?”是一個我從未見過的小太監(jiān)。 “什么時辰了?”沈羲遙自己扣著襟扣,聲音還算平和。 “回皇上話,五更天了?!毙√O(jiān)跪在地上道。 “怎么不叫醒朕?張德海呢?”沈羲遙語氣嚴(yán)厲,但我能感到他微微舒一口氣,離上朝尚有兩刻鐘。他一向勤政,輕易不廢早朝。 小太監(jiān)嚇得發(fā)抖:“回皇上,您允了張總管今日的假,他天不亮就出宮去了?!?/br> 沈羲遙點點頭,之后卻更加不悅:“是你替他值夜?怎么不叫醒朕?” 小太監(jiān)幾乎全身都趴在地上,身子如篩糠般顫抖。 “奴才來喚過……”他低聲欲辯解。 我不想他受責(zé)罰,打斷道:“快將早膳送來,傳肩輿,找腳力快的太監(jiān)抬?!?/br> 小太監(jiān)看了看沈羲遙,又看看我,不知所措。 我也有些惱了,此時每一臾都十分寶貴。這小太監(jiān)呆頭呆腦,不知張德海怎讓他來頂替。 “叫李德全來?!蔽夷眠^龍靴為沈羲遙穿上,嚴(yán)肅道:“張總管出宮就該他來主事的。真是糊涂?!?/br> “還愣在這里做什么,快去。”沈羲遙滿面的怒氣道。 我抬頭看了他一眼,柔和一笑:“皇上息怒。”我說著拿來犀角梳子為他梳發(fā),又勸道:“這里一應(yīng)俱全,早朝所需用具想來都備下了。那小太監(jiān)想是膽小,喚過一遍不敢再喚了?!蔽椅⑽⑿χ慌紊螋诉b不要怪罪他們。 好在殿里備有清水,我遞上一杯水供他漱口,又浸濕一塊帕子為他凈面,手剛碰到他輪廓分明的臉,就被他緊緊抓在手中。 “薇兒……”他柔聲喚道。我不著痕跡地將手抽回,為他擦面卻不看他的眼。 “皇上,早膳備好了?!崩畹氯谴髢?nèi)副總管,匆匆而來額上全是汗。 沈羲遙看都不看他,面無表情。 “皇上,”李公公低聲解釋道:“奴才不知您宿在杏花春館,正挨宮尋呢?!?/br> 我打斷他的話,施禮道:“皇上,要趕去早朝了?!?/br> 沈羲遙的目光在我身上凝注片刻,終正了正衣冠,大步走了出去。 門打開時,耀目的陽光刺得我睜不開眼睛,只有一個金黃的身影消失在滿世界的金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