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岳澤看著眼前這個正朝自己福身行禮的小女人，臉上不禁露出苦笑。

    “你我之間何必如此生分？”

    徐曼青低頭道：“這本就是禮法所當(dāng)為之事，又何來生分之說？”

    吳岳澤擰徐曼青不過,只得轉(zhuǎn)移話題道：“多日不見，家中是否安好？”他看徐曼青的臉色明顯不如之前的好了。

    徐曼青道：“一切都好，就是近來天氣轉(zhuǎn)涼,婆婆身體有些不適。我這頭辦完事了也還得早些回去伺候著才是?！?/br>
    原本徐曼青也想問問吳岳澤的近況，他自認(rèn)祖歸宗之后進(jìn)了吳府大宅，里面各種復(fù)雜關(guān)系完全可用盤根錯節(jié)來形容,這男人也不過是在夾縫間求生存罷了，想必也輕松不到哪里去?？上ё陨弦淮螀窃罎赏逼屏四菍哟皯艏?，徐曼青便不能再多做關(guān)懷，只得恪守男女大防，以免給人傳遞錯誤信息。

    吳岳澤嘆了口氣，朝徐曼青拱手道：“既然如此，在下便不打擾了?！?/br>
    徐曼青點頭，又朝吳岳澤福了福，這才走出了衙門口去。

    秋末時節(jié)風(fēng)已經(jīng)變得有些凜冽，今個兒出門的時候就已經(jīng)是陰云密布的，如今又下起了小雨，寒氣便來得更重了些。

    吳岳澤看著那個走在青磚小路上打著油紙傘的纖瘦身影，握著佩刀的手抓得死緊，連手背都泛起了青白。他只恨現(xiàn)下的自己無力為這個女人撐起一片天來，可世事半點不由人，他又能如何？

    回到家里，徐曼青便領(lǐng)著那大管事帶過來的小丫頭回了珍顏閣，大管事看徐曼青將人送了回來也不禁皺眉。

    “嫂子，東家發(fā)話說這兩個小丫頭就算是送你的了，還說讓我趕緊把她們的身契給你捎過去，只是這兩日我有事耽擱了一直沒能成行，誰想到你這會兒又把人給送回來了？”

    徐曼青道：“哪有讓人來幫幾天忙就把人扣下不還的道理？管事您不會是把我項家想成土匪窩了吧？這倆丫頭手腳勤快腦子也機(jī)靈，放在珍顏閣能頂上事，放在我家可就屈才了。”

    大管事道：“都是些奴才，在哪干活不都一樣，何來屈才之說?！?/br>
    徐曼青笑了笑也不多說，只是死活不肯松口，依舊不愿將那兩個小丫頭收下來。最后大管事也拗不過她，只得暫且答應(yīng)她將人留了下來，但至于尉遲恭那邊同不同意還得另看。

    果然，沒過兩天尉遲恭就又把兩個丫頭原封不動地退回來了，大管事將她們的身契直接塞到徐曼青手里，說若是徐曼青不要這兩丫頭也不能再回珍顏閣了。

    那兩小丫頭都是從外地被人牙子輾轉(zhuǎn)賣到咸安來的，在這人生地不熟的四九城里，若是沒有去處準(zhǔn)得活活餓死。

    徐曼青無奈之下只得將人收了下來，又向婆婆推說她不識得牙婆一類的人，只能厚著臉皮跟東家買下這兩個丫頭，今后就專門在家伺候項寡婦了。

    項寡婦身體還是不好，聽了徐曼青的說法便直說珍顏閣的東家厚道，受了兩個小丫頭的拜之后又回房歇著去了。于是徐曼青便領(lǐng)著兩個丫頭，給年歲大些的取名叫紅兒，年歲小些的叫小翠，一起打點行裝準(zhǔn)備搬家了。

    找街口算命先生掐了一個好日子好時辰，徐曼青又雇了些馬車和挑腳夫便悄無聲息地搬到新家去了。

    新家的三進(jìn)院子坐落在煙袋胡同，距離徐奮的東林書院也僅有十分鐘左右的腳程。這院子里還種有幾株桂花，門外有一棵近百年的大槐樹，聽說待到農(nóng)歷三月開花的時候會蔥白一片，香氣宜人，很是令人期待。

    徐曼青領(lǐng)著丫頭們收拾了幾天才算把這里里外外的都拾掇好，還借此機(jī)會將床褥全都換了新的，被芯子是用今年的新棉彈的，輕軟保暖不說，睡上去還能聞到一股陽光的味道。

    也不知道是不是天氣轉(zhuǎn)涼了雞瘟發(fā)不起來的緣故，那被項家捧在手心里伺候的花公雞大難不死，從鬼門關(guān)轉(zhuǎn)了一圈又挺過來了。

    項寡婦見那公雞沒事，官府那邊為了安定民心又一直在辟謠，于是便求神拜佛地折騰了一陣，心安下來之后身體也漸漸好轉(zhuǎn)些了。

    徐曼青松了一口氣，盤算著總算可以重新接活計了，剛讓丫頭帶信過去跟范嫂子說道一聲，誰知范嫂子沒過多時就回信說如今她也做不了徐曼青的主，還說讓徐曼青直接找珍顏閣商量去。

    徐曼青一聽立馬傻眼了，難道在這段沒出活的日子里，范嫂子就把她給賣了？

    徐曼青風(fēng)機(jī)火燎地親自上門了一趟，范嫂子頂著個溜圓的大肚子過來應(yīng)門，一看是徐曼青找上門來了，臉色有那么一閃即逝的慚愧，但她畢竟算是老江湖了，趕緊將那點不自然的神色給隱了去，笑盈盈地將徐曼青迎進(jìn)了門來。

    聽徐曼青提起珍顏閣的事，范嫂子拉著徐曼青的手唏噓道：“我的好青妞喲，嫂子我也是舍不得你，可是如今你名聲在外，我這小廟實在是裝不下你這尊金佛了。再說那珍顏閣的東家都親自找我談了，我這輩子哪里見過這么尊貴的人?。窟@三言兩語的我也說道不過人家，只得答應(yīng)……”

    徐曼青一聽?wèi)崙坎灰?，連說話的語氣都難免帶上了幾分尖刻：“于是師傅你就這么把我給賣了？”

    范嫂子趕緊打圓場道：“怎么能說‘賣’這么難聽呢？你那手藝是極好的，如今有了珍顏閣做靠山，以后不就能走得更順當(dāng)么？總比待在我這種小破招牌下熬日子來得好??！”

    “嫂子也是為了你好不是……”

    徐曼青道：“就算你是為了我好，這么大的事為何不事先知會我一聲？難道東家還能拿著刀架在你脖子上逼你不成？”

    范嫂子一聽連忙解釋道：“你這孩子怎么能這么說話呢？我之前不是見你家婆婆生病怕你cao心太多所以才擅自幫你做了主的么？再說這咸安城里的妝師誰不是削尖了腦袋想擠進(jìn)珍顏閣??？難道我還能推你入火坑不成？”

    徐曼青瞇了瞇眼，若是范嫂子能實事求是些直接打開天窗說亮話她也便罷了，畢竟她們之間有師徒的名分在，她也一直記著范嫂子當(dāng)初領(lǐng)她進(jìn)行的大恩情，這些時日里的各項進(jìn)賬收益她從不核查過問，只由得范嫂子說是什么數(shù)目就是什么數(shù)目，這里面靠的不是別的，而是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男湃瘟T了。

    可如今范嫂子明擺著是從尉遲恭那里得了好處要將她先斬后奏地給推出去，可面兒上范嫂子卻還是想當(dāng)好人，擺出一副“我都是為了你好”的嘴臉來兩邊討好。人在錢財面前心腸果然就是容易長歪了去，她徐曼青絕對不是個不念舊情的人，可到了今時今日還真覺著有些忍無可忍。

    徐曼青冷著臉問道：“嫂子，恕我直言，這次你把我推給珍顏閣，到底收了東家多少好處？”

    “這，這個嘛……”范嫂子絞著手中的絲帕，支吾了半天說不出話來。

    徐曼青看到范嫂子露出這種神色心下立刻就涼了半截。強(qiáng)迫自己冷靜下來，徐曼青深吸了幾口氣才將最后一個問題拋了出來。

    “嫂子，我只想再問你一句，前些時日我畫的步搖的圖紙，你到底有沒有跟東家收銀錢？”

    范嫂子哪里料到徐曼青會忽然提到這茬，心里完全沒有準(zhǔn)備，應(yīng)對起來也難免亂了陣腳。

    “我，哎，青妞，你聽我說……”

    徐曼青一看范嫂子這做賊心虛的反應(yīng)，心下哪還能有不明白的，原本只是涼了半截的心現(xiàn)下是徹底涼透了。

    “嫂子，既然你那邊已經(jīng)應(yīng)了東家的約，圖紙銀錢你也受了，我斷然沒有讓你再吐出來的道理。這錢你好好收著，也算是全了我倆的情誼?！?/br>
    徐曼青也不愿說什么重話，范嫂子就算私心再重現(xiàn)下也是個懷著孩子的孕婦，就算大人天大的不對可肚子里的孩子不應(yīng)受牽連，徐曼青不急不緩地說完了這番話轉(zhuǎn)頭便要走。

    范嫂子一直跟在她身后青妞青妞地叫，徐曼青不禁想起之前那段時日大伙兒一道為了生計奮斗，為了金花燕支的販?zhǔn)叟Φ那榫?，只覺得眼眶酸得厲害。

    “不必送了，嫂子，你有你的打算也有你的難處，我不怪你。只是你我?guī)熗骄壏种链?，日后若再有個好歹也彼此互不瓜葛，你好生在家安養(yǎng)就是?！?/br>
    徐曼青硬是將眼底的淚憋了回去，出了范家的門也沒再回頭，只是徑直離開了。

    徐曼青回了家里，把自己關(guān)進(jìn)臥房鉆進(jìn)被窩里狠狠地大哭了一場。

    原來她還算是個有師傅仰仗的人，誰知現(xiàn)下被尉遲恭這么一攪合，連師傅都沒了。

    徐曼青畢竟也只是個凡人，雖然有穿越女的作弊技能在，但這脾氣一上來了，就算平日再理智也罷，心里那股繩擰過來了就怎么也順不直。

    她是明知自己會被攪進(jìn)珍顏閣那淌渾水里抽不得身的，若是尉遲恭光明正大地找她談，就算她心下再不樂意便也只能向現(xiàn)實低頭。但現(xiàn)下尉遲恭使的完全是陰招，知道若是她自己拿主意的話免不得又會拖拉一番，轉(zhuǎn)而從范嫂子那下手反倒是快很準(zhǔn)——只要有師徒名分在，徐曼青就是個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的主。

    等徐曼青哭夠了從被窩里鉆出來，趕緊用冷毛巾敷了敷自己的眼。

    雖說她在這大齊只是一介女流，但也不是什么事都非得順著你尉遲恭的心意來的。

    79

    第79章

    打定了主意,徐曼青強(qiáng)自振作了起來，若無其事地該干啥干啥，只是在用過晚飯之后放了話讓兩個丫頭到自己房里來一趟。

    項寡婦原本還有些好奇,徐曼青只是笑著說這兩丫頭雖然來項家也有一段時日了，但之前由于身份未定的原因,徐曼青也沒法給她們立規(guī)矩。如今既然身契都已經(jīng)送到手上了,自然要好好敲打一番的。

    項寡婦想想也是，雖說可以撐門面的兒子項望山不在，但徐奮卻也勉強(qiáng)算是半個主子,若是這些丫頭不懂規(guī)矩到時候弄出什么事來壞了徐奮的名聲那可萬萬使不得。自家兒媳婦是個有頭腦的,項寡婦倒不擔(dān)心她教不好兩個小丫頭，便也沒往深處想,點了點頭便回房去了。

    紅兒和小翠將項寡婦扶回房里安頓好，這才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到了徐曼青的屋里。

    徐曼青打了個眼色讓人把門關(guān)上，年歲大些的紅兒更機(jī)靈些，趕緊回過身去把門關(guān)嚴(yán)了。

    徐曼青朝她們兩人招了招手，紅兒和小翠趕緊湊上前去。徐曼青給她們兩人一人遞了一個荷包，里面放著幾個銀錁子，拿起來沉甸甸的。

    小丫頭千恩萬謝地收下了，徐曼青隨后又從箱籠里取了兩匹碎花棉布出來，一匹是白底粉色的，一匹是白底綠色的，花樣十分別致。

    “你們初來乍到的我也沒什么好東西賞給你們，這兩匹布就給你們做身新衣服。畢竟咱也是剛搬了新家，這里里外外都是新的才算應(yīng)景不是。”

    小丫頭畢竟愛俏，這兩匹布比她們在珍顏閣里穿的下仆服的質(zhì)量還要好些，看徐曼青也是個不吝于打賞的主子，當(dāng)下就覺得被分到這項家來也不算虧了。

    畢竟這項家上下就只得項寡婦和徐曼青兩個女人，徐奮十天半個月的才回來一次，人口簡單不說活計也少，這比她們在珍顏閣里做著最下等的雜活，隨便是個人都可以指使的處境不知要好了多少倍。

    那兩個小丫頭畢竟年歲輕，有什么情緒都容易寫在臉上，徐曼青要想拿捏還是容易的。

    “如今你們倆的身契在我手上，那便算是項家的下人了。你們只要安分守己盡心盡力，項家定不會虧待你們。”

    那兩小丫頭連連稱是。

    徐曼青道：“我不管你們之前跟著什么主子聽過什么吩咐，但既然踏進(jìn)了我項家的大門，別的不說，要決定你們?nèi)チ舻共皇羌y事。”

    “若以后讓我發(fā)現(xiàn)你們做點什么吃里扒外的事，跟外人說道些項家家長里短的閑話的話，打斷腿什么的都還是輕的?！?/br>
    徐曼青放下手中的杯盞，“若是那種忘恩負(fù)義害了主家的賤仆，我反倒要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然后買去做暗娼。”

    “知道暗娼是什么么？嘖嘖……”

    “那可是個專門接那些青樓楚館都不愿意接的活計的地方，聽說進(jìn)去不到十天半個月的就會染上臟病，治不好的就被丟到城北的破廟里。要不下次我下次帶你們?nèi)タ匆谎郏柯犝f那些得了臟病的娼婦由里到外全都爛透了。哎，真是上輩子造孽喲！”

    徐曼青不急不緩地說完，還當(dāng)沒事似的繼續(xù)喝茶，全然不看那兩個小丫頭被嚇得煞白的臉。

    最后還是紅兒機(jī)警，唰地一下就扯著小翠給徐曼青跪下了。

    “夫人，我們，我們知道怎么做了，別的大道理紅兒不懂，但自個兒的命拿捏在誰手上紅兒還是清楚的?！?/br>
    雖說她來項家時日不長，但這項家上下到底是誰說了算的事她還是看得一清二楚的。

    正是眼前這個女子一手將破落的門戶撐了起來，不僅在這地價如金的咸安城里置了這三進(jìn)的宅子，之前還贏了珍顏閣的張妙手，若是不出意外，以后珍顏閣的首席妝師不就是她了么？

    這么年輕就爬上了那樣的位置，別說是這三進(jìn)的宅子，就是四進(jìn)五進(jìn)的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徐曼青難得眼看著十來歲的小姑娘跪倒在地也沒給扶起來，但這次既然要下藥那就必須得下劑狠的，否則埋了隱患以后害了自家人就得不償失了。

    “你們識得道理那便最好，我們項家人雖然心慈，但在有些事情上也死心眼得厲害，若是觸了我底線的，就是剁碎了拿去喂狗我眼皮子也不帶眨一下的?！?/br>
    那兩個小丫頭被自己唬得一愣一愣的，跪在地上瑟瑟發(fā)抖。徐曼青看敲打得差不多了，便揮手讓她們起來說話。

    “你們好好做活，項家也不會虧待你，我現(xiàn)下也沒女兒，這手藝沒個傳人也可惜。若是我真覺著你們不錯，日后收兩個徒弟倒也是可以的?！?/br>
    紅兒小翠先是被嚇了個半死，可后頭又聽徐曼青說有收徒的打算，心里有了奔頭，心思也就不會亂飛了。

    徐曼青訓(xùn)話完畢就讓丫頭們出去了，不過她倒沒傻到覺著自己這般敲打了就一定能收到成效，畢竟她和尉遲恭比起來那簡直就是胳膊拐不過大腿的關(guān)系，這兩人能不能信得過，還是得經(jīng)過時間的考驗才行。

    待到第二日，徐曼青便讓紅兒帶了口信到珍顏閣去，說是要和尉遲恭約一下見面的時間。

    尉遲恭那邊回話倒是快，很快便將日子敲定下來了。

    待徐曼青赴約時，尉遲恭已經(jīng)在雅間里候著了，若是讓外人知道這堂堂的大東家反過來候著下邊的一個小妝師，又不知要跌破多少眼鏡了。

    “姐夫。”徐曼青照禮福了福身子，依舊是一副乖順的模樣。

    尉遲恭倒是有些吃驚，他早就看出徐曼青根本不是圓扁由人的乖娃娃，這小女子就像只貓兒，平日里看著挺無害，若真惹惱了她，指不定就撓你滿臉花的。

    前幾日那范嫂子還為了這事特意找上珍顏閣來，說徐曼青發(fā)了好大一通火，可今天看著這小女人倒一點火苗都沒有，估計火氣是全憋在心里了。

    徐曼青不說尉遲恭當(dāng)然也不會主動提，都說伸手不打笑臉人，在此事上他只需虛以委蛇便好。

    “不知那日我與張妙手比試可有定論？”徐曼青問道。

    尉遲恭挑了挑眉：“雖未正式公榜，但那張公子已向開國縣公府下聘，輸贏早已不言自明?！?/br>
    徐曼青聽言趕緊撫著胸口道：“還好還好，未公榜那便好了。”

    “如何見得？”尉遲恭問道。

    徐曼青笑道：“若未公榜，事情就還有轉(zhuǎn)圜的余地?！?/br>
    “我這幾日想了想，雖說最后張公子是與孫府定了親，可這也并不能說明我上的妝就一定能比張妙手的好。依我看來，這件事對外最好說成是平手。”

    “哦？”尉遲恭饒有興致地玩轉(zhuǎn)著手中的杯盞，“我這珍顏閣在你看來難道就是這般的龍?zhí)痘ue，你寧可委屈自己只戰(zhàn)個平手也不愿入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