о1八℃.℃ом 番外溯洄
夜闌岑寂,月明如晝。 謝青勻醒時只覺寒風侵肌,無意間伸了伸手,卻驟然觸到一片冷滑,涼得他不由打了個激靈,側(cè)目望去,卻見四周圍著剔透的玉石——他正置身于謝青旬殪沒后曾躺過的那具千年寒玉棺中。 他立時起身,長腿一邁出了玉棺,正見菱枝入內(nèi)奉茶,謝青勻頓了頓,分明滿腹疑問,卻一時不知從何說起。 菱枝見他杵著不動,便困惑道:“陛下怎么了?” 謝青勻深吸口氣后道:“姑姑……阿旬呢?” 菱枝神情愈發(fā)糊涂:“阿旬?阿旬是誰?” 謝青勻怔住,臉色白了白,強笑道:“……姑姑切莫誆騙朕?!?/br> 菱枝只是搖頭,認真道:“奴婢確然不知阿旬是何人?!?/br> 謝青旬回身一指那寒玉棺:“那這是何……” 話音戛然而止。 身后哪還有甚么千年寒玉棺,儼然唯有一張櫸木雕花拔步床。 謝青勻唇角的笑意再也維持不住,他不顧身后菱枝的呼喊,跌跌撞撞地出了內(nèi)室,見紀予回正佩刀站在廊下,便疾步近前,劈頭便問:“紀予回,端平二十叁年冬……可發(fā)生過什么大事?” 紀予回見他行止怪異,有片刻茫然,而后恭敬回稟:“陛下,端平二十叁年冬,是明惠皇后長逝之時。” 謝青勻身形一晃,倒退幾步才借殿外圓柱穩(wěn)住腳步,失魂落魄地喃喃道:“怎會……難道不應是、是阿旬降生的時候!” 他漸漸握緊雙拳,飛也似地趕往書房,可原先存放不晦大師信箋的位置根本沒有暗格,他將那書架上上下下翻了個遍,果真毫無所得。 謝青勻只覺命運同自己開了個莫大的頑笑,分明已找到了謝青旬,在那里,他無病無災、康樂長生,謝青勻滿心歡喜,以為往后自有天長地久可供相守。 可不過一夕之間,他又失去了這一切,甚至遠不如前,這是一個謝青旬從未途經(jīng)的大承,除了自己,謝青旬不曾存在于任何人的回憶之中,沒有梧桐樹,沒有寒玉棺,沒有短折而死的楚王。 謝青勻胸腔劇痛,行尸走rou般向殿外去,他想去齊府一趟,最后問一問齊老夫人,若是仍沒有結(jié)果……便再自焚一次。 他總是要找到謝青旬的。 可恍惚之間,眼前景物漸漸朦朧起來,一道聲音自上空悠哉傳來:“你想見他嗎?” 謝青勻抬眼望去,便見一青袍男子吊兒郎當?shù)氐鹬萑~坐在云上,謝青勻抿唇,當即肯定道:“想?!?/br> 男子笑了笑:“你可想好了,他可未必會給你好臉色?!?/br> 謝青勻沉聲道:“煩請閣下施以援手。” 男子便也不多言,隨手打了個響指,“喀”一聲,謝青旬眼前登時換了場景。 夕陽的余暉尚有些刺眼,謝青勻忍不住抬手遮了遮,便見手腕上有一圈非金非銀、非銅非鐵的鏈子,有個圓盤緊挨著手背,上頭刻著些奇形怪狀的字符,中心分出去叁根長短不一的針。 他有些愣怔,卻聽身側(cè)傳來一聲輕咳。 那一聲極其短促而微弱,卻教謝青勻猛地頓住了身子。 他僵硬地側(cè)身,目光垂下,便見到謝青旬躺在張有一人長的軟椅上,身上蓋著純白的羊絨薄毯,記憶中墨黑及腰的長發(fā)剪得很短,露出修長纖細的玉頸,凝視著謝青勻的目光深邃沉靜。 謝青勻滾了滾喉結(jié),伸手極輕地撫了下他的臉頰,指尖傳來微涼的觸覺,謝青勻猶覺不真實,正欲再靠近些,卻聽謝青旬開口:“謝總?!?/br> 謝青勻:“……什么?” 謝青旬再次咳了咳,緩聲道:“遺囑我已經(jīng)公證過了,遺產(chǎn)都會捐給謝氏設(shè)立的基金會……咳、咳咳……” 謝青勻完全不知他所說何意,見他咳得快憋出眼淚,連忙把人扶起來攬進懷里,剛想給他拍背,謝青旬卻漸漸不再咳了,手臂搭在謝青勻肩上,頭靠著謝青勻頸窩,漸漸停了呼吸。 謝青勻隨之怔住,他無意識地攥緊了謝青旬身上的薄毯,想詰問那送他來此的青袍人——難道所謂相見,便是要他再次體會謝青旬在自己懷中咽氣的錐心之痛嗎? 他攏了攏謝青旬冰涼的指尖,可下一瞬,四面事物又再次消失,空氣悶熱起來,耳畔傳來喧囂聲。 “快走快走,晚了可更排不上號了。” “唉,好可惜啊我今天考試,沒聽到謝師兄的發(fā)言。” “得了吧,就算不考試,那禮堂外頭的樹上都坐了人,你這小身板能擠得過別人?”Pǒ18zんα?.てǒм(po18zhan.) “那現(xiàn)在后臺不也都是人嗎,什么時候才能要到簽名啊,我還想和師兄合照呢。” “少啰里吧嗦,你去不去?不去我可不管你了。” “去去去,怎么不去!這輩子可能就這一回呢?!?/br> “……” 謝青勻直覺他們口中的“謝師兄”便是謝青旬,連忙隨著人潮往同一方向去。 從午后排到日頭西斜,前頭的人越來越少,謝青勻終于隔著長隊望見了令他寤寐思服的身影。 他仍是短發(fā),衣著與大承的寬袍大袖不同,是謝青勻從未見過的式樣,可依然風姿清朗、氣度卓爾。 有男人拿了條圍巾請他簽名,謝青旬頓了頓,簽完名字后抬頭說了句什么,唇角翹起一點,分明是微不可察的弧度,可仍然惹得對面那人的臉幾乎紅透了,將圍巾當稀世奇珍一般捧著往外走去。 謝青勻本來便排在末尾,待終于走到謝青旬跟前時,周圍已然空空蕩蕩。 室內(nèi)有不知從何處吹來的冷風,但終究難抵一整日的人頭攢動,即便不似外頭那般酷熱,也涼快不到哪去,可謝青旬額上一滴細汗也無,謝青勻被那雙清凌凌的雙瞳一望,仿佛周身躁郁亦頃刻消弭。 謝青勻不由得想,謝青旬在這個世界可還會時時病痛纏身嗎,何以仍是這般清瘦? 謝青旬大約是以為沒人了,歸整桌上紙筆后便直接站起,奈何坐了一下午有些血氣不暢,乍然起身時有些暈眩,本打算扶住桌子緩一緩,身體卻被一雙溫熱牢固的手臂穩(wěn)穩(wěn)地托住。 謝青旬抬眼見是謝青勻,面色先是有些意外,而后不動聲色地掙開他的雙臂道:“謝總來這湊什么熱鬧?!?/br> 語氣算不得熟稔。 謝青勻不知該說些什么,生怕開口露了馬腳,教謝青旬察覺自己并非他口中的“謝總”,更忍不住想,這里真的有這樣一個人嗎,與自己生得一般無二?那這個人和謝青旬……又會是什么關(guān)系? 眼前忽地再次閃爍,謝青勻已習以為常,此番是落雪之時,看起來不過十七八歲的謝青旬從一幢建筑中走出,謝青勻正要迎上去,卻見旁側(cè)一身影更快地飛奔上前,語氣有點埋怨:“怎么又不穿羽絨服?” 謝青旬搖頭拒絕:“難看?!?/br> 對面少年有點生氣,又舍不得對他發(fā)怒,牽著人走到花壇后面,解下謝青旬不夠御寒的外衣,把臂彎里搭的羽絨服給他裹上,帽子圍巾手套也一樣不落,再從袋子里拿出熱飲讓他捂手,接著從背包里掏出把傘,整個罩在謝青旬頭頂,二人并肩往前走去。 謝青勻站在不遠處,越看越覺得兩人關(guān)系非比尋常,他自然無法容忍自家白菜被豬拱,直接喊道:“阿旬!” 前方倆人聞聲回頭,謝青勻足下乘風,幾步便到了近前,一把攥住謝青旬腕子:“跟我走?!?/br> 謝青旬還未開口,那少年先握住了謝青旬另一邊手腕,酸不溜丟又十分忐忑地問:“阿旬……他是你前男友嗎?” 謝青旬仿佛也有些懵,試圖將手腕掙脫出來:“不是,”又補充道,“不認識?!?/br> ——不認識。 謝青勻仿佛被這叁個字刺出千瘡百孔,疼得他喉間一陣陣發(fā)苦,他已意識到自己正以逆流的方式經(jīng)歷謝青旬在這個異世界的一生,同時也意識到自己將面臨他投諸于自己的……從熟悉到陌生的眼神。 在這里,他們連名義上的兄弟關(guān)系亦不再有,不過是兩個名字相似的陌路人。 謝青勻艱難道:“我、我是……” 可出口的話語又難以為繼,因謝青勻甚至不知道自己應當是誰,哪怕他想冒充那個“謝總”,可奈何他連那個人的名姓都不曉得。 那少年從謝青旬說不認識時便已樂得找不著北,只覺得謝青勻瘋瘋癲癲的,見他還握著自家男朋友的手腕,登時不滿地伸手推他,謝青勻注意力都在謝青旬身上,猝不及防便被那少年推得向后趔趄數(shù)步。 謝青旬始終漠然地望著他,眼中無絲毫溫情。 少年護著謝青旬轉(zhuǎn)身走遠,自己完全暴露在深雪中,卻只顧著給謝青旬撐好了傘,一路黏黏糊糊地貼著他,時不時低頭蹭蹭他臉頰,眼中滿是愛意。 謝青勻煢孑地站在原地,朔風凜冽砭骨,白茫茫的細雪落在他的肩頭,大約是天氣實在太過寒冷,不一會便結(jié)了少許小顆粒的冰。 他看到少年自然地接過謝青旬喝不下的熱飲,不甚斯文地幾口吸了個干凈,然后捧著謝青旬的臉交換了一個甜蜜的吻。 “寶貝,你真的不認識那個人?” “不。” “唉,我家阿旬這么受歡迎,可不能拋棄我?!?/br> “那你好好表現(xiàn)?!?/br> “遵命長官!” …… 再回神時,腳下地面濕潤,鼻息間有雨后泥土的酸腥氣,謝青勻望著滿地的枯黃葉片,以及……一個小小的白湯圓。 謝青勻記得清清楚楚,這是謝青旬剛滿兩歲時的樣子。 他望著小阿旬,眼淚幾乎瞬間洶涌而下,強烈的情緒沖擊著他的喉間與唇舌,令他幾乎無法開口喚一聲眼前小嬰兒的名字。 小阿旬也哭了。 原因無他,只是謝青勻委實太高了,對于小湯圓來說很有壓迫感,他又忽然失控落淚,小阿旬無法不感到懼怕。 謝青勻一見小阿旬哭,連忙蹲下身想哄,可這樣仍然無法同小阿旬平視,他便直接換了跪姿,未干的雨水剎那間浸透了他膝蓋以下的衣料,謝青勻渾然未覺,他不敢抱小阿旬,現(xiàn)在自己對于他來說只是個素未謀面的怪人,若是貿(mào)然碰他,只怕要把小湯圓嚇壞了。 “阿旬?” 忽然有女聲自不遠處傳來,同齊月尤生得一模一樣的年輕女人提著草莓焦急地跑過來,一把抱起小阿旬,謝青勻也如傀儡般隨之站起。 齊月尤打量了下面上淚痕未干的謝青勻,這男人比她高出許多,又舉止古怪,她不欲多生事端,便只是抱著小湯圓往家中去。 謝青勻聽見女人溫柔地問:“阿旬認識剛才的叔叔嗎?” “嗚嗚嗚……不……” “沒事沒事,旬寶不哭不哭,mama帶你回家,咱們吃甜甜的草莓。” “嗚嗚……那嗚、爸爸呢……” “爸爸出去工作啦,很快就回來,回來帶寶寶打怪獸好不好?” “好……嗚嗚嗚嗚……” 謝青勻倏然想起在大承時,小阿旬剛學走路的時候總是摔跤,小嬰兒學步都是這樣的,可小阿旬被闔宮上下寵得有點嬌氣,摔狠了就會哭,他又先天不足,連哭聲也不如別個小嬰兒那般洪亮,只能細弱地嗚咽著,淚珠子卻飽滿,總是大顆大顆地往下墜,像只被惡劣的猛獸打壞了的小奶貓。 他還那么小,連周歲都未滿,謝青勻看得心都碎了,每每只得抱他起來柔聲輕哄,還是齊老夫人看不下去,將小阿旬抱去齊府,讓剛生育了小女兒的胡氏帶著兩個孩子一起學。 彼時謝青勻簡直夜不能寐,總覺得閉了眼便能聽到小阿旬跌倒的時候可憐無助的哭聲,以致于十一歲的小小少年短短一兩月便枯瘠了一大圈。 見此,齊老夫人笑容無奈極了,搖頭太息道:“都說慈母多敗兒,不知道的,還以為阿旬是從你肚子里出來的?!?/br> …… 謝青勻不禁想,阿旬在這里終于有了陪他長大的爹爹娘親,應是比只有哥哥的時候快樂許多。 —————————————————————— 勻哥:?為什么那丑狗能吃糖,我就只能吃刀??? 太長了太長了,下次更新剩下的一半番外,然后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