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將軍點頭：“皇上的精力也越發(fā)不如從前了，所以急著把兵權(quán)收回，以防某天駕崩、皇位交替之時發(fā)生不測。再者，民間百姓愛護擁戴咱們，已把你、我二人敬在神壇上了，這對皇上來說，絕對是心腹隱患啊?！?/br>
    此言不虛。丐兒常聽人說，民間有誰家的孩子哭鬧不休之時，只要來一句“西門將軍來了”，正鬧得兇的小孩兒立馬止了哭聲。還有的家戶，把兩將軍的畫像貼于門上，作為驅(qū)鬼鎮(zhèn)邪、保得平安之用。倒不是西門家的人形貌駭人，多半是一種精神威懾吧。

    西門默義不語。丐兒急道：“這該如何辦才好？”

    “是福不是禍，是禍避不過?！崩蠈④娔眄毜溃骸袄闲喑擞袃杉虏荒芊判?，其余皆無憾了。”

    丐兒聽他似有交代后事之意，不禁悲傷。

    老將軍笑道：“你倆不要擔(dān)心，功成身退，是每位睿智臣子的必經(jīng)之路。我也一大把年紀(jì)了，若得卸甲歸田、安養(yǎng)晚年，豈不也算一樁美事兒？”

    話雖豁達，壯士遲暮的嘆息，還是埋葬在了胸中丘壑間吧。

    丐兒雖未與老皇帝趙淵打過照面，但不難想象出其狠辣決斷的一面。肯讓老將軍置宅養(yǎng)老固然是好的，但事實未必如愿呢。

    西門默義道：“我與您一起回京述職吧?！?/br>
    少將軍是至孝之人，丐兒在心里忖思著。雖然一生情系沙場，卻也不忍父親一人陷入未卜途中。他走這樣一步，或許是想，皇上念在他們父子甘心情愿交出兵權(quán)，低調(diào)避世。以退為進，能躲過一劫吧。

    “傻兒！”老將軍道：“我都說那般明白了，你還不懂嗎？皇上若是顧惜，自會為老夫安排一個圓滿的結(jié)局；若不顧惜，你跟著回去，一門雙絕盡，豈不枉費了為爹的期望嗎！”

    西門默義道：“那該怎樣？父親請吩咐。”

    老將軍望著丐兒，久久才道：“老夫慚愧，還是要把你繞進來。我剛才說的不能放心的兩件事啊，一是義兒的婚姻大事。二是，折斷了老夫這只殘翅后，只剩義兒，可他畢竟年輕，皇上又是心機極深沉的，老夫擔(dān)心義兒宛若刀俎上的魚rou?。　?/br>
    丐兒只覺遍體滲寒?；噬喜粫@般趕盡殺絕、讓天下將士寒心吧。

    “第一件暫且緩一緩……”西門默義道：“只說第二件，父親有何建議？義兒執(zhí)行就是！”

    “我之所以把第一件放到第一位，言外之意就是緩不得。若緩，只怕老夫閉眼前都看不到那一刻了?！崩蠈④姷?。

    西門默義為難道：“父親！您知道的，強扭的瓜不甜，這事需要順其自然、水到渠道。如今就連我也沒做好準(zhǔn)備呢，何況是人家姑娘……”

    說罷，謹促看了一眼丐兒。

    老將軍反復(fù)地捻著須，似要一根根的捻斷。忽然哈哈大笑道：“好好好，暫時不提這第一件事兒！老夫自會想出辦法！”

    ??？丐兒心揪緊了，還要在這事上面想辦法？

    西門默義眼光掠過她，很是無奈而歉然，也飽含了某種心照不宣。

    丐兒松了口氣。懂得少將軍的意思。關(guān)于這事，他定然會尊重自己，站到她這一面，見招拆招，與她并肩作戰(zhàn)。

    三天之內(nèi)，老將軍也不至于想出什么刁鉆的吧？

    西門默義道：“義兒有奏，不知父親愿聽是否？”

    “你說吧?！崩蠈④婎h首道。

    “父親可以在三天后啟程回京，我也帶著兵馬回去?；噬鲜呛靡?，義兒就繼續(xù)效命；皇上是孬意，我們也不能坐以待斃了，戎馬一生，總得拼個魚死網(wǎng)破?！?/br>
    “不行，這不坐實了咱們存有不軌心？”老將軍道：“大半生的忠心耿耿，不能為了一條老命，給抹黑了?！?/br>
    丐兒也反對道：“如果老皇帝看你跟回去，來個緩兵之計，假意仁慈，放老將軍歸田。你又回戰(zhàn)場效力時，他突然反戈相向，拿老將軍威脅，再背地里陰你一刀，說你之前居心叵測，你簡直無反擊的余地！”

    丐兒這話，直重要害。西門默義無語，老將軍不住點著頭。

    三人靜默良久，丐兒道：“局勢不利，我們也要想些對策?！?/br>
    “莫非你有好辦法嗎？”老將軍道。

    “皇上不仁不義，我們也不能生死由著他。拿計碰計，總還會有希望的?！必旱溃骸斑@次你就跟著朝廷來人回去?，F(xiàn)在正值荒草蒼蒼，走到半路之時，尋一處險峻的山澗，點燃枯草，火勢漫山，燒得混亂一團、自顧不暇之時，讓少將軍救你出去，就說葬身火海燒死了，連灰都不留。同時可以在朝廷來的那些人被燒得半死不活、神志不清時，把其中一個踢到河里去，讓他撿回一條命，回去報信，描繪當(dāng)時場景，也算是佐證了?！?/br>
    “那老夫還回軍營嗎？”老將軍很快反應(yīng)過來道：“你的意思，是讓義兒把我藏置一處？”

    旋即又否定道：“必須不能讓人發(fā)現(xiàn)義兒離開了軍營，皇上疑心很大。我一個人，又能走多遠呢。在這方圓，遲早會被皇上搜了出來。”

    丐兒道：“少將軍只用負責(zé)救你出火海就行了，然后立即返回軍營，這樣不至于耽擱太久，想來也不會被人發(fā)現(xiàn)了。剩下的由我來善后，這么多天的軍營生活，我勉強也稱得上一個騎士了。我會易容，然后日夜兼程帶你去一個穩(wěn)妥的地方?！?/br>
    “哪兒？”老將軍道。

    “水滸仙寨。”丐兒淡然答道。

    “那兒！”老將軍連連擺手道：“不可，不可！那地方可是太子重點監(jiān)控的范圍！就算去得，人家也未必留??！”

    “那兒距京城甚遠，想要監(jiān)控周全，也沒那么容易！何況，太子與皇上的出發(fā)點不一樣，是太子監(jiān)控的范圍卻不是皇上監(jiān)控的范圍。另外，距太子去煙嵐城考察隔了這么久，太子對那兒的監(jiān)控早松懈了，甚至已不再設(shè)防了……”丐兒分析道來：“將軍大可放心，我早就說過，我曾得過仙寨之人救濟，后來進了京城，這些年來一直沒有忘記報恩，總派人時而不時送些銀兩和物資過去，情分有增無減。那幫兄弟姐妹，必然會歡迎咱們的！”

    西門默義認為可行，甚是感激。老將軍道：“果然沒錯看你。如我想象中的慧黠敏捷、俠肝義膽?！?/br>
    丐兒笑道：“我這后半生的命，是西門少將軍救來的。老將軍慈悲為懷，不問來路，信任厚待，我所做的，不抵萬分之一?！?/br>
    老將軍喜得呵呵笑，道：“事情就按你說的辦。你把老夫帶到哪兒，老夫就跟著你去哪兒！這叫……聽兒媳的！”

    “父親！”西門默義窘道：“不要把話說得太透好嗎。什么兒媳……兒子還沒……半分把握……”

    “老夫助你！”老將軍甩給了義兒這么一話。

    丐兒急道：“將軍！這可不成。您再拿這個說事兒，我就頭痛，我一頭痛就影響思維的發(fā)揮，恐不能與少將軍聯(lián)袂，決勝三天后這一局呢！”

    老將軍唉了聲，軟聲求道：“老夫這輩子沒求過人！你就遂了老夫唯一的心愿吧。老夫的宿命在戰(zhàn)場，可惜就要離開了，如果能看到你和義兒在軍營里成親圓房，老夫?qū)瓡喔吲d！”

    老將軍說到這兒，眼中有淚涌動。斷續(xù)得說不下去了。

    “父親！”西門默義心如蟻啃，他是第一次見父親流淚。自幼時老將軍便對他說：“男兒不許流淚。但凡流一滴淚，武之將氣就隨著淚逝了?！?/br>
    “將軍！”丐兒也萬萬想不到他會流淚。這期望有多深，如果讓他抱憾，那會是多么的殘酷。

    雖從未正式做過新娘子，然而，她這行尸走rou的薄命之軀，又怎可以婚嫁。

    只得對老將軍懇切地道：“我已發(fā)誓終身不嫁。老將軍過分不問我從前，未必就明智啊。”

    “英雄不問出處。”老將軍揮淚道：“你不還是未嫁身嗎？就算你已嫁人，但既然從家中逃亡了，就證明那人非是你良人，你還有追求自己幸福的權(quán)力！老夫要迎娶的是兒媳，管什么從前不從前！老夫只知道，除卻你，義兒這輩子也要像老夫一樣了！老夫尚且幸運，得到義兒為子，但義兒呢？要孤獨終老嗎？”

    老將軍越發(fā)說不下去了，老淚縱橫。

    丐兒嚅嚅道：“老將軍總要留長些時間。在軍營里諸事不便，士兵們并不知我是女身，一旦大張旗鼓成親，必會引起軒然大波，使得軍心動亂。傳到皇上耳中，更添麻煩。”

    老將軍想了會兒，道：“你說得也對。但這事未決，老夫總定不下心，不能安然上路。老夫相信你也不是在乎形式的人，擇日不如撞日，就今晚吧，在我的見證下，你倆在義兒的帳篷中，拜了堂吧?！?/br>
    第二一三章拜堂

    丐兒再防不到老將軍會如此直接而心切，讓她與西門少將軍當(dāng)晚拜堂成親！

    “這……”西門默義雖然急得滿腦門是細密的冷汗，卻也不能說出什么掃父親興致的話。時不時拿眼角覷看丐兒，冷冰冰的臉上一片迷亂忐忑，局促難安。

    丐兒還想說“不”，但老將軍的神情、充滿懇求的眼光，讓她心腸溫軟、憫心直動。

    仿佛是夕陽將老之時發(fā)出的最后一抹明亮和光暈，又仿佛伏櫪老驥歸隱于功與名之后的落寞和惘然，充滿了英雄遲暮的歲月氣息。丐兒嗅得出來，就算計劃如她設(shè)想順利進行，老將軍的輝煌已到了閉幕時。

    丐兒心情復(fù)雜百結(jié)，終究是抗拒不了這一份拳拳父愛。

    就算與少將軍拜了堂又如何？前途叵測，今日不知明日事，

    只當(dāng)是圓了他的心愿吧。哪怕是一種善意的欺騙。

    有時，形式大于內(nèi)容。

    她知道，西門默義定會歡天喜地。就算他不喜歡她、不愿意為婚姻所束縛，只要她點了頭，他也一定會毫不猶豫地答應(yīng)。

    更何況，她怎看不出。他對她總有那么點異常而隱晦的情誼。

    丐兒看老將軍濁淚蓄滿了眼眶，不禁淚涌出來，道：“我聽將軍的?！?/br>
    老將軍聞言，震得久久回不過神，反復(fù)問：“真的嗎？”

    丐兒穩(wěn)穩(wěn)點頭：“真的?！?/br>
    老將軍拉著丐兒的手，歡喜雀躍得像個孩子。喃喃地道：“真好，真好……”

    這還是那個威武半世、讓敵軍聞風(fēng)喪膽的西門大將軍嗎？

    再看西門默義，他一臉的呆愣、不可思議。

    “傻小子！還不趕緊過來牽你媳婦！”老將軍一邊嗔罵著少將軍，一邊討好似的對丐兒道：“跟了我這個呆兒子，真是委屈你了?！?/br>
    這樣的老將軍可愛而好笑，但丐兒難過亦感動。眼角酸澀，被抑制的淚漲得飽滿而疼痛。

    “哪里委屈。”丐兒索性把最好的安慰送給老將軍，嬌俏道：“你看少將軍愣愣的……什么表示也沒。人家只恐他不愿意跟我拜堂呢?！?/br>
    老將軍連喊了幾聲“義兒”，見他毫無反應(yīng)，忙道：“他啊，是樂過頭了！”

    然后，老將軍手忙腳亂道：“你倆先說說話，磨合一下洞房前的感情！我去把義兒的大帳篷收拾一下，接著你們就在那兒拜天地！”

    老將軍心急火燎去了。留下了丐兒和西門默義。

    “你……你……”西門默義好不容易問出一句：“你是怎么想的？”

    丐兒有意逗他，笑道：“什么怎么想？還能怎么想？就是與你拜堂成親啊?！?/br>
    西門默義越發(fā)不知該說什么：“這……這就要開始了。”

    憋了半天，吐出一句：“你反悔還來得及?！?/br>
    “我反悔做什么？”丐兒一臉好奇狀。

    “那咱們……就……”西門默義前言不搭后語道：“我還沒牽過你的手呢?！?/br>
    “是么？你每次指導(dǎo)我兵法、騎馬術(shù)，多次碰到過我的手，比這更親密的都有呢，怎么不承認了？”若是換做以前，丐兒看到外表如此霸道強大、內(nèi)心如此靦腆羞怯的美男子，定會好生調(diào)教一番，只是現(xiàn)在把那些劣跡斑斑收斂了很多，只巧笑倩兮反問道。

    西門默義膛目結(jié)舌：“那……不是……故意的……”

    丐兒哦了一聲：“意思是，你今天要故意了？”

    西門默義大窘，紅著臉道：“我不知道?！?/br>
    丐兒幾乎岔過氣去，笑道：“那咱就一起手牽手去新房吧。看看布置得怎樣了。”

    西門默義遲遲不敢伸出手，丐兒抓住他手道：“怎么？還怕我吃了你不成？”

    直到快走到帳篷時，手心里滿是汗的西門默義，才悄悄地顫抖著，小心翼翼握緊了丐兒的小手。

    老將軍全無經(jīng)驗，正忙得不可開交，看到義兒牽著丐兒的手進來，淚光中盡是欣慰道：“義兒，你了不得！比老爹強！比老爹有勇氣！居然敢牽心愛人的手！嘖！”

    不說還不打緊，這一說，西門默義如被烙鐵燙著，慌忙就要丟開丐兒。丐兒反手抓住他幾根手指，戲謔道：“想逃？”

    “啊？不！”西門默義道：“我是……想幫父親收拾一下?！?/br>
    老將軍哈哈道：“你還是把自己的儀容整理一番吧，這里不用你來！把自己收拾得精神又帥氣，是對我最好的報答！”

    西門默義低著頭看衣服鞋子是否周全。丐兒道：“我來幫你整理！”

    其實已經(jīng)很好了，丐兒為了減輕他的拘束，故意翻翻他的領(lǐng)子、拍拍他的肩膀后背，裝模作樣打理一番，頗像是一位賢惠的小妻子。

    老將軍停下了手中的活，怔怔看著這幕。眼中有喜悅、有寬懷、有欣慰，還有一絲絲的羨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