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1節(jié)
在金三角的日子仿佛失了真,回想起來,就像一場噩夢。 而切切實實存在的,是肚里的孩子,那個微小的生命,在這片詭異的平靜里緩緩長大。 有時候會動,有時候很安靜。 素問第一次有了為人母的感覺。晚上睡前,她躺在冰涼的竹簟上,用掌心緩緩的撫摸圓滾的腹部,他一天天長大,像一個奇跡,不可思議,就發(fā)生在自己的身體里。 他有時調皮,但動的時候,也并不劇烈,很輕柔,剛剛好觸動她柔軟的心扉。 一如陸錚在時,帶給她的感覺。 整整三個月,她都被囚禁在這里,再也沒有見過外面的人,也沒有任何陸錚的消息。在心平靜氣的接受現(xiàn)實后,她卻為肚子里這條生命擔心起來。 有時候連她自己也奇怪,倔強剛烈的聶素問,為什么可以做到如此平靜? 是因為,有了孩子? 有人說,有了孩子后,生命就會被分走一半,只剩下一半的生命,再也不復年少時的沖動熱烈。 也許她在沉淀,鉛華洗盡。 過了月底,便是整整八個月了。俗話說,懷胎十月,如今素問便已感到行動艱辛,十分不便,人也懶懶的,在鬧喜最厲害的時候,身邊沒有一個熟悉的可以說話的人,舉目無親,有點凄惶。 也許這便是懲罰她當初任性的代價。 仆人很負責,或者是說,他的主人交待得很周到。 每天會有當?shù)氐尼t(yī)生來為她看診,說她聽不懂的話,開一些清涼的草藥。 素問也越來越小心,盡量待在房里不走動。 百無聊賴的時候,素問就會躺在床上,想孩子的名字。有時會用筆在沾了潮氣的紙張上,寫寫畫畫,瑣碎的,沒有任何意義的,單個的漢字。 寫的最多的,是“陸”。 孩子的姓氏。每當寫到這個字,便會不由自主想起另一個人。 仿佛成為習慣。 三個月,她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三個月,也沒有任何陸錚的消息。 她不知道有生之年還有沒有機會再見他一面。又或者,他已回國,開始自己的新生活? 每當想到這里,思緒便變得煩亂。她揉亂了紙張,其實心中,早有一個適合的名字。 念云。 陸念云。 她已經(jīng)想好,無論孩子是男是女,都要叫這個名字。 她對郝海云的歉疚,唯有用這一方法償還。 “對不起,孩子的名字沒有跟你商量,我自作主張了。你也許會遺憾,沒有親眼見到我們的孩子出生,不知道將來……我們一家三口,還有沒有機會團聚?!彼性诖差^,喃喃。 走進門來的仆人用陌生的眼神看她,只見她嘴一張一闔,卻不知她說的是什么。 照例送來今天的報紙。 素問看不懂上面的文字,每日僅翻看新聞圖片以慰無聊。 翻到內頁時,是一條類似社會新聞,照片攝于清邁街頭,素問漫不靜心的瞄了眼,只此一眼。 她的手忽然停住,再次將圖片拿到眼前,仔細的去觀看,用指間去觸摸,仿佛觸到的是真實的那個人。 盡管那只是街頭一隅的某個黑白的模糊背影,于千萬人之中,只一眼,便認出了的人。 熟悉到令人心口發(fā)疼的背影。 是陸錚…… 他沒有走,他還留在泰國境內!他為什么留下來? 答案呼之欲出。 一直被壓抑的情緒突然一股腦的噴薄出來,說不清是喜是憂,仿佛有什么一直沖到了心口,慢慢的填在那里。 孩子也似乎察覺到她的心情,突然大動起來,異常有力。 腹部絞痛。 素問一手扒住床頭柜的一角,碰到了上面的臺燈。 哐當當—— 仆人被驚動趕緊來,看見她面色慘白的蜷在地上。大張著口,用奇怪的語言說著什么,手忙腳亂。 “我要……生了……”她重復,聲音顫抖,細如蚊吶。 沒有人聽得懂。 半晌后,仆人們匆忙四散跑出門外,留下素問獨自一人躺在地上,疼得意識模糊,汗如雨下。 “陸錚……救我……” * 陸錚從夢魘中驚醒。 猛的睜開眼睛。 裸著的上半身貼著竹面細致的席子,微涼。 屋子外面雷雨瞬間大作,深沉的夜,轟隆一聲,悶雷炸響,一道亮極的閃電劃過天際,扯裂漆黑的夜空,也照亮男人順額滑下的冷汗。 “素素……” 他喃喃,良久,才從黑色夢境中回過神來,英俊的面容恢復平靜。 氣象預報今晚暴雨來襲,對于港口的居民來說,暴雨不過是擾人清夢,在某些公共設施落后的山區(qū),暴雨席卷而過的時候,就意味著山洪、滑坡,人命與災難。 此時,電閃雷鳴交加,映得這個白皙男人的臉更加雪白。 紙一樣慘白。 半晌,陸錚輕輕吁了口氣,抬手去拭汗,一滴冰冷的汗珠,沿著眉心滑下,懸在密實的睫毛上,遲遲無法滑落,他眼中稍有的現(xiàn)出一片氤氳。 夢境太真實,真實得幾乎要扼住他的喉嚨,令他無法呼吸。 他夢見素問在向他呼救,悲戚的,絕望的,在他耳膜的極深處,回響,一遍又一遍。 盡管留在清邁的這三個月以來,這樣的夢境幾乎每晚都會痛苦糾纏著他,可今夜,那樣的情景,是從未有過的真實。 他甚至看到了她的變化,蒼白的臉,臃腫遲緩的身形,算算日子,如果她還活著的話,肚里的孩子應該八個月了。 聯(lián)軍掃蕩金三角,取得了從未有過的順利。當局政府心滿意足的發(fā)表了新聞公告,向國民宣告他們的能力,配合潛入的中國特種兵,先后發(fā)現(xiàn)了兩大通緝要犯譚曉林和郝海云的尸體,亦算功德圓滿。雖然武裝恐怖分子的首腦人物逃走了,但這對時局來說無傷大雅,政客們可以底氣十足的向國民乃至世界彰顯他們禁毒的決心。 按照約定,中方軍事力量必須如期退出泰國過境,但是聶素問不見了,每年出境旅游的失蹤人口不計其數(shù),中國特種兵不能以這個借口繼續(xù)滯留在泰國境內,所以陸錚只能選擇自己留下來,繼續(xù)一個人尋找她的下落。 茫茫人海。 這一找竟是三個月。 他甚至不能確定她的死活。只能靠著那唯一的信念支撐下去。 陸文漪不斷的從北京打國際長途來催他回去,陸錚也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多久,也許一天找不到她的人,他就一天不會離開,也許……很快就心灰意冷了。 畢竟,三個月來,沒有任何關于她的消息。 聶素問就和在掃蕩行動中逃脫的棠等一行人一樣,空氣般消失在這個世上。 據(jù)清邁當?shù)鼐炀置枋觯窃诤拖σ黄鸨魂P押時越獄逃脫的。如果棠沒死,在某處躲藏著等待東山再起,那么素問八成在他手上。可陸錚不能確定她的生死。因為他找不到任何理由,能夠讓棠留著她的生命。 電話的聲音隱在雷雨的霹靂中,突兀的回響。 陸錚怔愣了一會,坐起來,揉揉眉心,整理情緒,拿起電話。 幽遠的雷鳴聲,不知是來自窗外,還是電話中。不知為何,陸錚有一種直覺,他等了三個月,終于等來了這通電話。 捏著聽筒的手指不由的用勁,再用勁,指節(jié)發(fā)出咯咯的聲音,僵硬的白。 對方仿佛預見到了他的情形,幽幽開口:“許久不見,間諜同志?!?/br> “……”是棠!陸錚倏的屏起了呼吸。 “你應該猜到我為什么打這通電話。你的女人,現(xiàn)在在我手上?!?/br> ——轟??! 這個瞬間,又一道閃電劈開夜空。 沒有開燈的屋子里霎那間被照得雪亮。 這一閃而逝的光亮,照見了陸錚眉心的輕蹙,懸在睫毛上的那滴汗珠,無聲的墜落。他深吸了口氣,慢慢的閉上眼睛,形容仍然平靜,波瀾不驚,只是一股冷氣在周身凝聚。 閃電一閃而逝,室內重歸于暗,陸錚慢慢的擰起了拳頭。 再睜開眼睛時,深黑的眸子里一片冷靜,已消弭了一切情緒。 棠的聲音很輕松,盡管室外風雨大作。他說:“你可能不知道,你的妻子已經(jīng)懷胎八月。很不幸的是,她早產了……” 她早產了! 陸錚的胸口猛的一陣窒悶,像是被人扼住了咽喉,他快步走到窗前,一把用力推開木窗。 嘩啦—— 磅礴大雨立即沖刷進眼簾,狂嘯的雨聲再無任何阻擋,噼里啪啦的落進他心里,眼里。 失去的呼吸慢慢隨著激越的心跳回歸。 他開口,覺得艱難:“我為什么要相信你?讓她聽電話?!?/br> 棠嗤笑,低沉的,愉悅的:“這恐怕有點困難。我剛才不是跟你說了嗎?她早產,現(xiàn)在正在痛苦的分娩中,恐怕無暇跟你說話?!?/br> 陸錚扶在床沿上的手指突然收不住力道,“啪”的一聲,窗棱被折裂,鋒利的木屑倒刺進他的掌心。 他攥緊了拳,任鮮血順著指縫慢慢流淌。一個字一個字的咬牙說:“我要確認她還活著?!?/br> “哦,那倒不難。”棠輕笑,“我可以讓你聽聽她的慘叫,她叫得可真是痛苦,連我都不忍聽下去了?!?/br> 他說完后,聽筒里又陷入了狂風夾在電流里的嘶嘶聲,陸錚將電話緊貼著耳側,聽見那頭,雨聲,腳步聲,然后是嘈雜的人聲,一片混亂。 沒有聶素問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