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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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的他和她還都不知,兩年后,這句話會一語成讖。 后來的很多個日夜,虞邏都無比希望,她真的回去了長安去,至少,能在千里之外的地方,仍然活著。 **** 天際泛出第一縷魚肚白時,裴應(yīng)星從一片柔軟沁香中清醒,他揉了揉腦袋,撐著床榻坐起來,垂眸,看到了蓋在身上的被子,瞳孔猛地一縮。 這不是他的被子。 桃粉色的緞面錦被,上面用花里胡哨的金銀線繡了纏枝花紋,隨著一股熟悉的淡香味涌入胸腔,裴應(yīng)星哪里還能不明白,這是舒明悅的被褥。 霎時間,臉色黑得不能再黑。 他昨天晚上不止?jié)撊胨|閣,還把她的被褥偷來了? 至于?真至于?。?/br> 裴應(yīng)星的心情十分復(fù)雜,人生二十載,這還是他第一次偷人東西,不僅偷東西,還偷小姑娘的被子。這叫人知道了,怕是得笑掉大牙吧! 他深吸一口氣,伸手狠狠揉了下額角,撩開被子大步下床,一把撈起被褥,想丟出去毀尸滅跡,走了兩步,復(fù)又停下。 柔軟沁甜的香氣起不斷涌入胸腔,他皺眉,神色微微一遲疑。若是他把被褥扔了,那東西不會再去偷一床回來吧? 如此一想,裴應(yīng)星臉色立刻一沉,轉(zhuǎn)身往回走,揚臂一扔,又把被子丟回了床上。 咚咚咚—— 外面?zhèn)鱽碜由频倪甸T聲。 裴應(yīng)星心中一跳,連忙把床帳放了下去,掩蓋那片艷艷桃粉色,方才轉(zhuǎn)身離開。 子善遞上了信筒。雖然人不在北狄,但那邊的消息卻每日都會送到長安,有些需要他批閱,有些只需看一眼。 裴應(yīng)星拿著筒內(nèi)的文書,坐在椅子上,深長睫羽低斂,有些心不在焉,一偏頭,鼻翼翕動,總覺得自己身上還有那股沁香味,很淡,卻止不住地鉆入胸腔。 她昨晚不在蘅蕪居么? 回宮去了? “我還沒去吏部報道吧?”裴應(yīng)星忽然開口。 子善一愣,點頭道:“是?!?/br> 裴應(yīng)星沉默了一會兒,便起身出了門,騎馬疾馳,方向直奔皇宮。 …… 彼時。 壽康宮的西偏殿。 杜瀾心坐在銅鏡前梳妝,伸手撫了撫額頭,那里肌膚光潔白皙,唯有左額處一塊略暗的疤痕,破壞了整體的美感,她盯著銅鏡,神色怨恨。 宮女跪坐在她旁邊,取出一個精致的小木匣舉到她面前,笑道:“翁主莫要憂心,太后娘娘命太醫(yī)院給你新調(diào)配了去疤痕的藥,只消三五個月,定能恢復(fù)如初?!?/br> “這是昨日尚工局送來的十二色枚花鈿,一共三十六枚,翁主喜歡哪個?奴婢給你貼上去吧?!?/br> 匣子打開,露出里面精致華貴的花鈿那。 杜瀾心垂眸,隨手挑了一朵梅花形的金箔花鈿。 半個時辰之后,一個窈窕姝麗的美人在宮人的巧手下出現(xiàn),她著月白色曳地長裙,一只赤金瓔珞戴于頸上,中間綴有一顆雕成蓮形的青玉,此時垂于雪白胸脯上。 一張白凈臉盤,素雅如江南煙雨。 身上飾物無一不華貴,然全身上下最值錢的仍然是腰間那塊羊脂玉的山水玉佩。 玉佩半只巴掌大,玉質(zhì)細膩,觸感生潤,請工匠大家佩上雕刻了江南山水,世間獨一無二。這是太后當(dāng)年留給長女的信物,后來輾轉(zhuǎn)到了杜瀾心手里。 陪太后用過早膳,身旁的宮女青璃上前,朝杜瀾心低聲道:“翁主,嘉儀公主回宮了,方才帶人去了太液池,說要游湖?!?/br> 杜瀾心伸手勾過耳畔碎發(fā),點頭一笑,“知道了。” 第32章 殿下疑心杜瀾心的身份?…… 太液池波光粼粼, 猶如灑了一把碎金,偌大的湖面上,只有嘉儀公主的船在, 孤零零一只,然而船上熱鬧, 約莫二十余個青春可人的小宮女。 舒明悅穿了一身桃粉色的廣袖羅裙, 膝坐在船頭, 撈了七八條小魚,眉彎眼笑。 游了半個多時辰, 覺得差不多了, 帶著一眾意猶未盡的宮女們下了船。 太液池旁邊有一處涼亭,名曰望仙。 時下已經(jīng)夏日,四下有了蚊蟲, 宮女們在亭子周圍掛上天青色紗幔,亭里則備好了茶水點心, 桌上鋪好絨毯。 舒明悅剛坐下,便有一位宮女撩開紗幔,挪步上前道:“殿下, 靜安翁主求見?!?/br> 杜瀾心? 舒明悅烏黑眼眸一瞪, 她還敢來!? 透過天青色紗幔往外看去, 果不其然,那里站了一道月白色窈窕身影,舒明悅蹙了蹙眉尖, 若有所思, “讓她進來?!?/br> 不消須臾,杜瀾心緩緩走到了舒明悅面前,左額上梅花鈿華麗光耀。 她福了一禮道:“見過嘉儀殿下?!?/br> 舒明悅神色淡淡, 手里把玩著一把鳳穿牡丹的緙絲團扇,“你來做什么?” 杜瀾心掐了下手指,輕聲道:“瀾心為定國公受傷的事情而來。” 舒明悅:“哦?” “這些時日,我心中一直愧疚,本想親自登門致歉,又怕驚擾殿下與定國公?!倍艦懶纳裆敢?。 舒明悅握著團扇輕搖,沒有說話,杜瀾心身后的宮女上前,將一個木盤舉到舒明悅面前,只見里面放著一只鐵皮小罐和一張藥方。 “這是太醫(yī)院調(diào)配的去疤良藥,配藥比例已經(jīng)調(diào)過多次,我用了半個月,祛疤淡痕的效果很好。聽聞殿下回宮,便想著把此藥拿給殿下,交予定國公一試?!?/br> 舒明悅蹙眉,杜瀾心一向能屈能伸,能做出送藥討好的事情不足為奇,只是聽見這話,的確讓她想起了哥哥背上的傷疤。 她眼皮動了動,阿嬋見狀,挪步上前取下那張藥方。 舒明悅接過之后,低頭掃了一眼,上面所寫是藥材配比,她不通藥理,也看不出什么門道,便交給一旁宮女收好。 “還有別的事么?” 杜瀾心神色微僵,柔聲道:“無別的事了……” 舒明悅沒再理她,伸手把桌上的魚缸抱在懷里,里面是她剛撈的小魚,她紅唇一彎,抓了一把魚食往里撒去。 從涼亭離開,杜瀾心站在陽光下,攥緊了拳頭,她深知兩人已然交惡,關(guān)系一時半會兒不能轉(zhuǎn)圜,可回想剛才舒明悅高高在上的神態(tài),心中狠狠發(fā)堵。 兩人就像犯沖似的,每次遇舒明悅,她身上必?zé)o好事。杜瀾心深吸一口氣,忍了又忍,才把心里下那抹怨恨深壓下去。 嘉儀公主身份高貴,豈是她能動的?只要銥誮不是天塌下來的過錯,對舒明悅而言都是小打小鬧。而且她從未見過舒明悅這般嬌縱蠻橫的姑娘!想打人便打人,竟是半分名聲也不要! 縱然是公主,日后也得嫁人的吧? 難道舒明悅就一點也不怕未來的夫家嫌棄她嗎? 杜瀾心垂眸,手指放在腰間那塊山水玉佩上,輕輕攥緊。 其實,這塊山水玉佩在她和她娘之前,還有一個主人。 …… 在江南,有一處煙花之地名為金滿樓。 二十四年前,人販子將一批七八歲出頭的女童送到金滿樓,她娘親雀娘和王玢兒都在其中。 那批女童個個顏色過人,當(dāng)屬她娘和王玢兒最為出挑,王玢兒尤勝一籌。 她出身世家名門,雖然當(dāng)時臉蛋臟污,神態(tài)狼狽,但依然氣質(zhì)過人,能寫一手簪花小楷,也能彈箏弄弦,洗干凈之后,一張白凈小臉國色天香。 金滿樓的金三娘一看,眼睛都亮了,立馬接到身邊親自□□。 時逢亂世,對女子的出身便不那么計較,若是相貌上佳,再才藝過人,即便不能覓得良人,也能入王侯將相家為妾,如果運道再好些,得到主君寵愛,生下兒子,日后能母憑子貴也未可知。 金三娘悉心□□王玢兒,只盼著此女朝一日能一飛沖天,連帶著她也雞犬升天。然而心愿未成,一把大火將金滿樓燒沒了。 大火燒了整整一晚上,樓宇坍塌,殘垣斷壁,放眼望去,焦黑一片。 王玢兒身上多處燒傷,已是無救,臨終之前,她把這塊山水玉佩交給了相伴多年的雀娘,說她父乃是其侯王成賁,她娘八年前改嫁了,嫁給了燕侯為妻。 王玢兒面如金紙,拉著雀娘的手,顫聲虛弱道:“我家道中落,顛沛流離數(shù)年,唯有你一個好友。我命將絕,留著這死物也無用。這塊玉佩,乃是當(dāng)年我娘與我父和離時,送我之物,上面的山水乃是大家賀成親手雕刻,市面上千金難求,你若急用,便拿去換些銀錢吧?!?/br> 于是,這塊山水玉佩就到了雀娘手中。 那一年,恰逢江南戰(zhàn)火四起,雀娘無去無從,行水路而上,準(zhǔn)備去北方避難。然而行至一半,遭逢敵襲,船只被毀,她驚慌之際,跌落江水之中,幸得路過的杜洪將軍所救。 自那之后,雀娘便跟在了杜洪身邊,與他誕下一女,取名瀾心。 那時杜洪還沒有歸降燕侯,尚是徐州刺史手下的大將。徐州刺史和燕侯八竿子打不著,且隱隱約約有敵對之態(tài)。 這塊價值千金的玉佩握在雀娘手里,一下成了燙手山芋。雀娘幾次想將玉佩轉(zhuǎn)手,可是玉佩珍貴,一旦外買,定會叫人察覺,而且她驟然多了一筆銀錢,也說不清道不明。 又幾次咬牙想砸碎了,可卻舍不得,最終一直小心翼翼地收在匣子里。 后來杜洪歸降燕侯姬無疾,雀娘看著匣子里的玉佩,終于松了一口氣,心里也漸漸騰起一個想要去用這塊玉佩邀功的心思。 只是那時雀娘雖然有心,卻無膽。 畢竟王玢兒已經(jīng)死了,而且還被當(dāng)成妓-女□□了八年,若是一個嘴瓢,弄巧成拙,她們母女豈不是要丟了一條性命? 再后來,新朝開立,燕侯登基為帝,杜洪被封為了威遠侯,王玢兒的親娘也成了太后,雀娘敬畏皇權(quán),心中愈發(fā)膽怯,更不敢再說玉佩之事。 然而她命薄,剛?cè)腴L安便染了風(fēng)寒,臥榻纏綿不能起,臨終之前,雀娘本來想把這塊玉佩毀掉,想了又想,最終沒舍得砸碎。 她喚來女兒杜瀾心,把這塊玉佩交給了她,并將來龍去脈一一道來。 杜瀾心知道,這塊玉佩將是自己最后一道護身符了,也是她一飛沖天的機會。她小心翼翼地護著玉佩,等了又等,等了整整五年,才等今年年初那場入宮參加宴席的機會。 如她所愿,她順利見到了太后,也順利地成為了太后的外孫女。 七分真話,三分假話,再動之以情,足以讓人哭泣落淚,深信不已。 太液池畔,蕭蕭瑟瑟的湖風(fēng)拂面。 宮女輕聲道:“太后知曉翁主喜歡吃魚,特意命人去外頭撈了河鯉,晌午給翁主做全魚宴呢?!?/br> 杜瀾心嗯了一聲,撂下手握的玉佩,揚唇淺笑,帶著宮女施然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