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建元五年始，姬不黷先后發(fā)兵北狄、南詔、高麗，北狄久攻不下，國力的損耗極大，但幸運(yùn)的是，巽朝在南詔和高麗取得了壓倒性勝利，這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巽朝的頹勢。

    而那個時候，姬不黷也將隨他父皇立下功勞無數(shù)的開國功勛們殺了七七八八，在他的手中，皇權(quán)前所未有地集中。

    作為一個年輕、野心勃勃的帝王，姬不黷把每一步棋局都走得極其微妙，比如在借敦煌一事拉整個裴家下馬，比如派沈燕回出征雁門、又比如裴正卿主動代罪立功赴并州。

    至此，開國之初的六姓國公之三，舒、沈、裴盡覆。

    倘若那時，他停下戰(zhàn)爭的步伐，予萬民以休養(yǎng)生息，或許還可能力挽狂瀾，保住千瘡百孔的巽朝，可是他沒有，繼續(xù)攻伐北狄。

    直到建元七年秋，黃河突然決堤，大水淹沒了整個十?dāng)?shù)座城池，數(shù)以萬計的人口流離失所，無疑給了這個已經(jīng)搖搖欲墜的王朝最致命一擊。

    一個月后，“新帝不仁，天降懲罰”的童謠便已傳遍大江南北，徐州總管第一個叛變，緊接著便是揚(yáng)州，兗州，直到最遠(yuǎn)的交州。

    建元八年的春，三月初二，整個河南之地全部叛變，再次陷入了門閥割據(jù)之態(tài)。

    姬不黷卻并不在意，繼續(xù)伐北狄。

    建元八年夏，七月初六。

    北狄可汗阿史那虞邏率軍攻破蕭關(guān)，一路長驅(qū)直入，二十三天后，帝都長安陷落。

    七月三十，黎明。

    登基八年的建元帝姬不黷自焚于紫宸殿，那天的風(fēng)很大，卷著火旋往上涌，火光沖天。

    殿門半開，焦黑了一大片，似搖搖欲墜。透過滾滾濃煙，隱約能見一個青年面無表情地盤膝坐于地，懷里抱著一個小木箱。

    就此，昭示著這個剛剛成立十四年的巽朝徹底分崩離析。

    當(dāng)然，姬不黷雖然已逝，卻并未被輕易饒恕，他燒焦的尸首被虞邏挖出來，挫骨揚(yáng)灰。

    這是上輩子姬不黷的結(jié)局。

    光線略微昏暗的屋室內(nèi)，虞邏閉了閉眼，眉頭微皺，姬不黷的確古怪，但若說悅兒和她有什么，確實不大可能。

    上輩子，悅兒恨他入骨，每每提及，恨不得扎個小人日日戳他，怎會與他有情？

    ……

    從普真法師的禪院出來后，舒明悅心不在焉，穿著一身寬大的淺灰色尼姑袍，白嫩小臉巴掌大，發(fā)絲上系著一塊灰色絲綢，與鴉黑發(fā)絲一同隨風(fēng)輕舞。

    她站在廊廡間一下又一下地踮腳尖，不知站了多久，一陣白霧忽地吹了過來。

    舒明悅的身體一冷，茫茫然仰臉，便見天氣壓沉沉，似乎又要下雨了。

    放眼朝更遠(yuǎn)的方向的看向，山間樹葉已經(jīng)泛黃，金燦地掛在梢頭，更遠(yuǎn)一些，山脈連綿地橫臥于蒸騰霧氣中，宛如一副潑就的濃墨畫。

    視線拉近，寺廟紅墻黑瓦，佛音爭爭，身著黃色僧袍的僧侶化作渺小一點，在對面的山寺上穿梭來往。

    舒明悅看著這一切，心中忽然生出一種游離世外之感，好似一葉孤舟，不知要往何方去，不得不的說，在這寺廟呆久了，再六根不清凈的人也會生出幾分超然物外之感。

    “表妹?！币坏缆曇艉鋈辉诙享懫?，將舒明悅陡然拉回現(xiàn)世。

    舒明悅嚇了一跳，慌張往后退了兩步，一抬頭，便見姬不黷面無表情地站在她面前，他似乎剛來，沒有撐傘，身上的青衣被雨水打濕了，氤氳出一片深青痕跡。

    “我一直在找你，怎么站在這里?！?/br>
    他的聲音輕慢，因為甚少開口，帶了一絲干澀之意。

    舒明悅心中陡然不安，又往后退了兩步，一雙烏黑眼瞳微微睜大，警惕地看著他，一言不發(fā)。

    姬不黷往前兩步，伸手摸她頭發(fā)，輕聲問：“昨夜院子遭賊了？”

    他聲音關(guān)切，一雙眼睛冰冷寒冰，五指攏住了她后腦勺，似乎一個不如意會把她腦袋用力捏碎。

    “我、我……”舒明悅聲音磕巴，強(qiáng)做鎮(zhèn)定，偏頭避開他的碰觸，忽地猛地一把推開他，“與你何干？”

    她狠狠瞪了他一眼，轉(zhuǎn)身就跑。

    直覺告訴她，姬不黷來此，并非好事。

    她跑得很快，可是廊廡太長了，像是看不到頭，她哭喪著臉，不停的往前跑，長長的走廊依山而建，曲折蜿蜒，周圍竟瞧不見一個人影。

    風(fēng)吹鈴鐺，叮叮作響。

    細(xì)細(xì)雨絲吹了進(jìn)來，在地板上洇開一灘灘水跡。

    舒明悅一個不察，腳下便打滑，雙膝“哐當(dāng)”一聲重磕在地上，鈍痛來得又快又猛，眼圈“唰”地紅了一大片。

    她咬唇，撐著胳膊起身，而身后那道腳步聲越來越近了。

    噠噠噠——

    宛若擂鼓一般垂在心上。

    舒明悅眼淚啪嗒掉了一滴，掙扎著起身，而他已經(jīng)走過來，在她面前半蹲下，他看著他，微微皺了下眉，十分不認(rèn)可地伸手去扶她，“跑這么快做什么？”

    被他手掌扶住胳膊的一瞬，舒明悅一把推開他，忍著疼，掉淚往后躲去，“你到底想做什么？我已經(jīng)出家了，你不能碰我，不然、不然我就去告訴舅舅！”

    她似乎驚恐極了，眼睛蓄滿淚，又怕又怒地看著她。

    “我不做什么?！奔Р稽t沉默了一會兒，伸手去拉她小腿，“摔疼了嗎？”

    舒明悅避開他手，像撥浪鼓一樣搖頭，“不疼！我不疼！”

    “啊——”

    他手指壓上了她膝蓋，舒明悅疼得臉色煞白，血跡氤氳了尼姑袍，留下一片深色痕跡，若有若無的血腥味在空氣中蔓延。

    舒明悅落下淚來，反手就要去打他。

    “昨日，信使道，時歸表哥到洛陽了?！?/br>
    舒明悅的身體一僵，胳膊漸漸放了下去。姬不黷不急不徐，抬起黑黢黢的眼珠看她，平緩聲道：“表妹，我給你處理傷口，別動了，好嗎？”

    舒明悅的手指慢慢摳進(jìn)門框里，細(xì)微的“咔擦”聲響起，修剪得宜的指甲應(yīng)聲斷裂，她用一種仇恨的眼神看他，宛若凌遲一般。

    姬不黷卻一點都不在意，因為他知道，舒明悅沒有能力反抗他，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只要她在巽朝一日，她就是他的囊中物。

    至于她對他的情緒如何，已經(jīng)不重要了，愛恨都無妨，她必須得接納他。

    “刺啦”一聲刺耳聲響，尼姑袍被撕碎了，露出兩只纖細(xì)瑩白的小腿，此時膝蓋上皆有了傷痕，左腿略微嚴(yán)重些，破了一大塊皮，鮮血氤氳，右腿膝蓋則只是青紫了一塊。

    秋風(fēng)卷著雨絲刮來，舒明悅的身體戰(zhàn)栗，她感受到姬不黷的手指在她腿上游走，他指腹慢慢擦去血跡，又取了一塊干凈的帕子點在傷口上。

    舒明悅咬牙，閉上眼了。

    只是處理傷口而已。

    她這樣安慰自己。

    姬不黷垂眸靜靜地看著她，表妹真的很美，身上的每一處肌膚都宛若羊脂玉，觸手細(xì)滑，腳踝纖細(xì)，肌rou勻稱。

    他定定了看了一會兒，忽然俯下身去，貼上了她左膝傷口，吮去血跡。

    疼痛驟然傳來，還有那溫?zé)釟庀?，舒明悅一下子睜開眼，開始猛烈地掙扎，一腳“啪”地踹在了他臉上。

    “你放肆！”

    她氣急，身體顫抖，不知是怕更多是怒更多。

    姬不黷臉被踹歪了，捏著她纖細(xì)腳踝的手指也開始用力，舒明悅吃痛，小臉慘白一片，喘息著說不出話來。

    “不是說了嗎，不要動?！?/br>
    姬不黷松了掐在腳踝的手，單膝跪地，他跪在她兩腿之間，左手掐住了她后頸，右手則慢慢打散了她頭發(fā)。

    霎時間，一頭烏黑發(fā)絲披散而下。

    她唇色發(fā)白，一雙烏黑眼瞳驚恐含淚，就那樣睜大眼睛看他。

    姬不黷笑了一笑，右手緩緩握住了她左手，他與她十指握住，將她的胳膊抬起來，抵在門框上，左手則掐著她后脖頸拉近。

    他低下頭，湊近她白嫩臉頰，溫?zé)岬臍庀姙ⅰ?/br>
    “抱我?！彼f。

    舒明悅身體抖如篩糠，眼淚大滴地往下掉。

    “哭什么？”姬不黷嘆了口氣，低頭親了親她眼角，余光瞥了眼廊廡轉(zhuǎn)角處的那道身影，溫柔聲哄她，“表妹，抱我。”

    舒明悅身體抖得更厲害，顫巍巍地抬起了右手，僵硬地環(huán)上了他脊背。

    手心里，握著剛剛被他拆下去的木簪，一端尖銳。

    ……

    昨天晚上，虞邏雖然被舒明悅趕了出去，卻并未打算如此放手，所以一大早，得知她去尋普真法師后，他便一路跟了過去，跨入普真法師的內(nèi)院后，發(fā)現(xiàn)周圍空寂寂，沒有舒明悅的身影，便問太寧娘子去哪了。

    小僧彌回道：“應(yīng)當(dāng)回客院了。”

    虞邏皺眉，方才來的路上，他并未見到舒明悅身影，又細(xì)致問，走了哪條路，何時離開，得到回答之后，便順著小僧彌所指方向，一路追了上去。

    那是一條很長的廊廡。

    他順著廊廡一直往前走，不知為何，心底浮起了一抹強(qiáng)烈的不安之意，直到轉(zhuǎn)過最后一個彎角時，瞧清不遠(yuǎn)處的一幕，瞳孔驟縮。

    陰沉天色下，他面容恐怖，宛若風(fēng)雨修羅。

    第62章 有沒有后悔過。

    他的氣息離她很近, 明明是寧和的香氣，卻讓舒明悅覺得一股惡寒由心底往上竄，涼風(fēng)卷細(xì)雨, 都不及心中之寒。

    這種絕望好似被命運(yùn)扼住了喉嚨，強(qiáng)迫著她向他屈服, 舒明悅雙眼哭得通紅, 不受控地啜泣, 胳膊虛虛地搭在他肩背上時，右手緊緊地握住了那只尖銳木簪。

    殺了他。

    一個瘋狂的聲音在她腦海里不斷地叫囂。

    不可以——

    另一個聲音在阻止。

    舒明悅的精神恍惚, 握著簪子的右手不斷地顫抖, 無論如何都不能推入分毫。她仿佛被一面囚籠荊棘束縛住了，無論如何都掙扎不出來。

    她閉上眼，唇瓣和牙齒咬得緊緊, 嗓子眼里止不住的哭意。

    忍一下，再忍一下就好了。

    她在心里如此安慰自己。

    她試圖緩和自己, 可她的身體卻萬般不配合，無論如何都暖不起來，仿佛墜入了一處無底的深淵, 還在不斷地往下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