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畫堂春 終下
枕山樓的中庭廊道曲折回環(huán),其間又多設(shè)有重門帳幔,配以園林幽景花木扶疏相與掩映,更叫人難以窺見其他廂房之中的人事,風(fēng)雅之余亦是方便了許多不便露面之事。 臨池的廂房之中窗牖半掩,博山爐中裊裊的沉香輕煙升騰翻卷,熏香之氣沁人肺腑。廂房內(nèi)間的兩人簡單地用過些菜肴,便開始隨意地攀談了起來。 “想不到隔了這么些年,還能在洛都見到昔日故人,”已在廷尉寺任職數(shù)年的寺卿陸秋庭仍舊是風(fēng)姿卓朗,眉眼的線條精致而冷峻,語氣卻是難得地帶了幾分熟稔與舒緩,“怎么突然想起要來洛都?” 他無意識地把弄著手中的青瓷杯,抬眼看向?qū)γ嬷?,夕陽透過半掩的窗洋洋灑灑地鋪下一片暗金,襯得他的側(cè)顏更加冷肅如玉石,而他素來冷靜蕭索的眸光深處,卻又點點跳動著眼前的暗金色光芒,仿佛熾烈而孤絕的火焰。 “呵……難不成處理商鋪事務(wù)也不算是得當?shù)睦碛闪??”對面與他年紀大致相當?shù)哪凶右簧頊\色的輕袍緩帶閑然而坐,語調(diào)含笑,聲線華麗而慵懶,“你在廷尉寺待了八年,思慮之事倒是越發(fā)地多了?!?/br> 陸秋庭輕聲一笑,說道:“不然豈非早早地便被御史臺給彈劾了百十次?慕容家的商鋪多半都在江南,你身為家主就這樣無端地來到素來不甚重視的江北中原一帶,未免太過隨意?!?/br> 慕容臨倒也不予爭辯,朗然一笑之間狹長的鳳眼之中華光瀲滟:“不過你確實說的不錯,那的確是給旁人聽一聽便罷的說辭——你要不要猜一猜?” “不猜?!标懬锿サ故谴鸬梅浅8纱啵拔宜苤赖牟贿^是些各地能交由廷尉寺處理的事務(wù),這其中恐怕還沒有足以讓開國四家之人出手的案子?!?/br> “你這副模樣可真是無趣啊……”慕容臨復(fù)又笑了笑,神色依舊,“你說的不錯,但如果同時有數(shù)件瑣事,那便不一定了?!?/br> “能讓你出面的‘數(shù)件瑣事’,看來不簡單?!标懬锿トミ^茶盞輕輕地抿了一口,“長秋宮?還是……” “都有吧?!蹦饺菖R笑了笑,并不直言,“確實是長秋宮有所宣召,不過除此之外,也是為了看看我的一個門生的選官——啊,就是那位明日要去你們廷尉寺上任的?!?/br> 陸秋庭不由得笑道:“怎么?想讓我多擔(dān)待些?不過他的心思倒確實是伶俐得很,想來也不會需要多少提點。” “求之不得。”慕容臨便也慵懶地笑了起來,他換了一個舒適些的姿態(tài)好整以暇地坐著,卻也不顯得輕狎,“他自然有幾分真才實學(xué),不然蘇家的那位何故獨獨選了他過繼到名下?” “等等,我記得……” 陸秋庭心中倏然一動,征詢地抬眼看向慕容臨,而后者只是微笑著頷首默認:“我想這沉寂許久的洛都之中,會有一出好戲的?!?/br> 陸秋庭一時沉默,良久方道:“你可真是大膽……” 慕容臨等待著他的后續(xù)之語,卻不曾想陸秋庭話鋒又是一轉(zhuǎn),說道:“但若只是為了此事,似乎也不值得你獨獨來尋我,慕容,你既然來此,又何必兜上這么一番圈子?” “說了這么久,我倒也發(fā)現(xiàn)了,風(fēng)氏的這處地方確實可靠,當真頗為隱秘。”慕容臨這才略微正了正神色,切入了正題說道,“你猜得不錯——霜降,今日邀你來此,是以當年谷雨的身份來與你商討一事?!?/br> “其實在風(fēng)氏的枕山樓大可不必如此顧慮,不過依你所言,江南一帶莫非出了什么與‘那事’有關(guān)的意外?”陸秋庭微微皺眉,覺察出了幾分不尋常。 “前幾日‘叛逃’的廉貞使死在了江南,暫時不知是何人的手筆,但……”慕容臨說著取出一件被數(shù)十道劍器劃得幾近襤褸的血衣,“你且細看?!?/br> 陸秋庭接過了血衣細細地端詳著衣上的劍鋒走勢,神色漸漸凝重了起來,半晌才開口:“雖然其中變數(shù)不少,但看起來很像是……” 不待他說完,慕容臨便正色頷首:“不錯,恐怕九年前謝侍中布下的最后一局,就要開始了?!?/br> “自辛卯之亂后,洛都各方已相安無事了八年……終于要結(jié)束了嗎?” …… 次日清晨,洛都銅雀街,廷尉寺官署。 陸秋庭接過拜貼略略瞥過一眼:“山陰蘇敬則?又見面了。” 蘇敬則拱手作揖,語調(diào)謙恭:“是,晚輩見過寺卿大人?!?/br> 陸秋庭淡淡地打量了一番此刻一身從六品深綠色官服的蘇敬則,尚未加冠的少年風(fēng)雅秀頎,沉靜而內(nèi)斂地侍立一旁,恍惚之間似與故人眉目模糊地重合,卻又分明是全然不同。 他輕咳一聲,語調(diào)仍是尋常的淡漠嚴肅:“蘇寺丞,你若有不明之處,盡可以詢問孟少卿。” 孟瑯書聽得陸秋庭提及他,便也大大方方地開口道:“在下孟瑯書,樂意效勞?!?/br> 不知是否察覺到了陸秋庭片刻的默然,蘇敬則停頓了片刻,方才揚眉微微一笑,向著孟瑯書拱手道:“那就勞煩孟少卿了?!?/br> 陸秋庭又道:“孟少卿,今日無事,你且領(lǐng)著蘇寺丞熟悉熟悉這廷尉寺吧?!?/br> “唯?!泵犀槙笆謶?yīng)下,而后向著蘇敬則做了一個請的動作,“蘇寺丞,請?!?/br> “有勞了?!碧K敬則自是略一回禮,快步跟了上去。 孟瑯書領(lǐng)著蘇敬則大致地走過了一遍廷尉寺官署的各處廂房,最后來到了后院的東側(cè)走廊。 “這里是后院東側(cè)走廊,只有一處東卷宗庫尚在使用?!泵犀槙I(lǐng)著蘇敬則走在東側(cè)走廊之上,簡短地介紹道,“一般各地呈上來的案卷都會存放于此,需要上交尚書省復(fù)核的卷宗也會暫且留在此處。” “孟少卿,從此處看起來,走廊深處似乎還有一件廂房?為何卻說只有一處東卷宗庫尚在使用?”蘇敬則看了一眼前方了無人跡的走廊深處,問道。 “那里?一處廢棄的卷宗庫罷了,自從八年前廷尉寺大火之后,不曾被燒毀的舊廂房也悉數(shù)停用了?!泵犀槙喍痰卣f了幾句,似是意識到了什么,不再多言。 “這樣啊……”蘇敬則見此,自然也不多問,只是道,“不知可否讓下官上前一觀?” 孟瑯書躊躇片刻,道:“自然并非不可,只是別多逗留了?!?/br> “多謝?!碧K敬則得了許可,便上前走到那間鎖上的廂房門外,大致地眺望了片刻便轉(zhuǎn)身走了回來。 “你倒是一點兒也不懼怕,好像也不好奇?”孟瑯書見此,反倒是有幾分訝然地笑道。 “懼怕?” “是啊,別看這洛都煌煌,可是有好幾處聳人聽聞的傳聞呢?!泵犀槙桃鈮毫藟郝曊{(diào),故作神秘道。 “原來孟少卿喜愛聽這些……那么愿聞其詳。”蘇敬則覺得這位上峰頗為有趣,似也并非什么難相處的人,便追問了一句。 “最著名的自然是那金墉城與掖庭宮,這之后么……便是洛水畔的一處廢園和這里了。據(jù)說八年前的大火里有一位值夜的少卿被活活燒死在了這間廂房外,”孟瑯書放慢了腳步,低聲確實饒有興致地說著,“這之后便據(jù)說常常有人能聽見廂房里傳來奇怪的聲響,是那位少卿的冤魂仍舊以為自己不曾死去,每晚照常來此值夜?!?/br> “……孟少卿覺得這是幾分真假?”蘇敬則聽罷,沉默片刻,忽而含笑問道。 “傳聞罷了,真真假假,自然不過是你信與不信了呀?!泵犀槙故呛懿辉谝獾匦α诵Γ⑽凑婊卮?。 蘇敬則卻是徑自回憶著方才匆匆一瞥之間的所見,那明明是個廢棄多年的廂房,門上一重重的鎖卻是嶄新的模樣。 而借著斜灑下來的陽光,他清清楚楚地看見了廂房墻壁上掛著一幅微微泛黃的畫卷,而角落處正有兩行鐵畫銀鉤、意氣風(fēng)發(fā)的落款: 贈秋庭 平康十四年,應(yīng)嵐作 ——畫堂春·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