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敬則勉強恢復(fù)了幾分意識時，腹部的刺痛感依舊尖銳，只是他已心知這一刀多半是暫且不致命。他動了動手指試圖掙扎著去探一探傷口之時，才后知后覺地發(fā)現(xiàn)自己被布置成了一個有些扭曲的姿勢。

    此刻他似乎正倚著一面墻坐著，此前因為掙扎而緊握著的手中似乎被塞進(jìn)了什么冰冷的東西。

    蘇敬則穩(wěn)了穩(wěn)呼吸略微睜開眼看了過去，發(fā)現(xiàn)那是一只沾滿了血的匕首，而身下的地面上似乎有著一層不算薄的灰塵。

    平白地塞一把匕首，這是要……栽贓？

    他忍著頭痛逼迫著自己回憶了一番昏迷之前的所見，察覺到自己此刻只怕正處于那間舊書房之中。

    窗外雨聲漸弱，而屋內(nèi)窸窸窣窣的翻找聲聽來也明顯了幾分。

    蘇敬則假作是仍舊處于昏迷之中，仔細(xì)地聽著那人的動靜。那人的搜尋似乎并不算成功，幾番窸窣聲過后是長久而煩躁的左右踱步之聲。

    他回憶著廷尉寺中流傳著的、關(guān)于這間舊書房的種種傳聞。他們對于舊書房中究竟是何物雖是眾說紛紜，但無一例外地都認(rèn)為是與當(dāng)年的少卿應(yīng)嵐所調(diào)查之事有關(guān)。

    只是依照應(yīng)嵐身死的時間看來，他所調(diào)查的即便并非平陵之變，也多半與謝氏一族脫不開干系。

    但應(yīng)嵐究竟調(diào)查出了什么，又讓誰時隔這么多年依舊念念不忘地想要找到它？

    或者說……毀掉它？

    那人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一般，煩躁的踱步之聲戛然停止，而后快步小跑著向著門外的方向匆匆而去。

    蘇敬則聽得腳步漸遠(yuǎn)，這才再次睜開眼來，掙扎著偏過頭看向那人先前的翻找之處。

    書桌下的舊地毯被掀開了大半，一塊地磚被隨意地丟在了一邊，而從那里找出的紛亂的書冊則是被鋪在了一旁低矮的案桌之上。

    他猛地支起身來踉蹌著疾步來到門邊，反手將門關(guān)上又從屋內(nèi)閂好，而后如釋重負(fù)地倚靠著房門跌坐下來，微微蹙眉喘息著。

    然而也只是勉強休息了片刻，蘇敬則簡單地處理了一番傷口，便再次掙扎著站起身咬牙走到了那陳舊的案桌旁。那人很快便會折返，在這之前，他必須得到那冊神秘的卷宗。

    案桌左近皆無類似于機關(guān)的擺件，蘇敬則大致翻了翻桌上凌亂的書冊，卻發(fā)現(xiàn)除卻一些平康十五年前后的卷宗，便是一些更始至平康年間的異聞話本。而話本的主人似是出于收藏需要，在扉頁一一標(biāo)注了抄本的年份，又在一旁印上了刻有姓名的篆字印。

    那篆印刻著的正是“應(yīng)嵐”二字。

    而更為奇怪的是，每一冊書的側(cè)面，都沾了些許陳舊干涸的血跡。

    蘇敬則將雙手的鮮血在衣袖上抹去，又小心翼翼地避開了傷口與衣上的血跡，這才仔細(xì)地端詳起了書冊之上的數(shù)個古怪之處。

    倏忽間他似是明白了什么，立即開始著手將印上了篆印的話本與其他的書冊各自分開擺放。

    門外雨幕之中有橐橐的腳步聲漸近。而這腳步聲在步步接近木門之時猛然停下，下一瞬，暴烈的拍門與劈砍之聲平地而起，蓋過了轉(zhuǎn)小的夜雨之聲。

    蘇敬則全然無暇他顧，縱使那暴風(fēng)驟雨般的聲音一聲聲急促灌入耳中，他也仍舊是強自定下心神，擺弄著這一桌書冊。

    “砰”！“砰”！

    扉頁上的篆印全無異常之處。

    他的手心不覺滲出了細(xì)細(xì)密密的冷汗。

    “砰”！“砰”！“砰”！

    話本正文之中亦無可疑的涂抹修改痕跡。

    傷口處的疼痛感似乎更尖銳了一些。

    “砰”！“砰砰”！“砰砰”！

    蘇敬則身形踉蹌了一瞬，而后不受控制地半跪下來倚靠著案桌，一手捂住再次滲出血的傷口，另一手輕顫著將一冊話本翻到了側(cè)面。

    這側(cè)面的血跡……似乎有幾分規(guī)律？

    ……

    夜雨淅淅瀝瀝地落著，閶闔門外的廝殺仍舊是震天作響。

    猩紅色的天幕依舊沉沉欲墜，紛落的夜雨在冷硬的地面碎裂如珠玉。在洛陽宮晦暗的燈火之下，隱隱可見雨落如絲，而雨幕之中寒芒飛轉(zhuǎn)。

    “殺！”

    士卒將手中的長刀奮力舉起，目眥欲裂地暴喝著揮動利刃，斬下了又一名敵人的頭顱。那頭顱翻滾著在空中噴出一道淋漓的痕跡，落地時“砰”的聲音在鋪天蓋地的喊殺聲中幾不可聞，又在骨碌著滾過一小段距離后瞬間被踏成血rou模糊的齏粉。

    那士卒又身形騰挪著斬殺了數(shù)人，正欲再次轉(zhuǎn)身揮刀之時，忽而聽得夜雨聲外一陣“嗡嗡”輕響。他還未及抬首去看，便只覺身后一陣尖銳的疼痛如雨刺入脊背，而全身的力道被一瞬抽空。

    眼前的景象一瞬間在天旋地轉(zhuǎn)之間染上了血色，視覺消散的前一刻，他看見的是敵人盾兵后一列整肅的弓兵正又一次地抬手彎弓搭箭。

    一支支鋒利的箭矢劃斷雨絲，反射出細(xì)密銀亮的光芒。與此同時，亦有著無數(shù)的箭矢自對面破空而來。自高處觀之，恰如兩股潮水猛然間拍打在一處，濺起的卻是殷紅的浪花。

    一身戰(zhàn)甲的青年主將自后方的軾車之上遠(yuǎn)眺著閶闔門下的戰(zhàn)局，神色并不算輕松。

    又一輪箭雨停歇之時，斥候終于自敵營之處姍姍來遲。

    “殿下，汝南王仍舊不愿束手就擒，似乎還有意要鬧到含章殿之前。”斥候一路趨步行至主將身側(cè)，低聲道，“他還說，必得親眼見到了陛下的密詔，才甘愿伏誅?！?/br>
    身為主將的楚王并未有多少驚訝，他冷笑一聲：“早知如此，本王的這位叔父當(dāng)真是——毫無自知之明?！?/br>
    “殿下的意思是……”

    “既然是密詔，又豈是能夠隨意示人的？你不必去回話了，料他遇襲后如此倉促地轉(zhuǎn)攻宮城，也難有勝機。”

    “是。”

    斥候退去后，楚王瞥了一眼遠(yuǎn)處的戰(zhàn)局，轉(zhuǎn)身看向了軾車案桌上靜靜放著的那一紙加蓋了玉璽的錦帛密詔：

    “太宰、汝南王欲效伊霍廢立之事，王宜宣詔，以長沙、成都王屯諸宮門，廢二公?！?/br>
    宮城之外廝殺得一片混亂血腥，長秋宮殿內(nèi)的熏香卻仍舊是平緩升騰著，宛如一場幻覺。

    “中宮殿下，閶闔門下汝南王正與趕來的楚王交戰(zhàn)，似乎正處于下風(fēng)?！贝蟮钪?，玉衡低首行禮，簡短地向韋皇后敘述著宮城之外的混戰(zhàn)，“不知中宮殿下有何打算？”

    韋皇后一搭一搭地敲擊著白玉杯的杯沿，語調(diào)之中不見任何意外：“汝南王不久便將落敗，你帶命令給中護(hù)軍，讓他調(diào)出一半的兵力，若遇其余孽，當(dāng)盡數(shù)擊殺。”

    玉衡心下一驚，一面盤算著韋皇后在其中究竟又做了什么手腳，一面借著此刻的驚訝假作焦急地問道：“請中宮殿下恕廉貞愚鈍，但如今宮城危在旦夕，宮中宿衛(wèi)本就不敵叛軍，加之楚王立場不定，殿下何故……”

    “廉貞，知道了太多可不是好事?！表f皇后居高臨下地淡淡盯著玉衡的一舉一動，良久，見她殊無異樣之色，才緩緩勾起唇角，“汝南王這邊，讓中護(hù)軍依照本宮所言行事便是。至于那位楚王……他才是你該擔(dān)心的?！?/br>
    “楚王？”玉衡頓覺不妙，但言語應(yīng)對之間仍舊保持著冷靜與謙恭，“不知廉貞應(yīng)當(dāng)如何應(yīng)對？還望殿下指點一番?！?/br>
    “你可曾聽說過白虎與騶虞？”

    “廉貞略有耳聞?！庇窈庖粫r猜不透韋皇后的用意，略做斟酌后索性保守答道，“此二者均為古之神獸，白虎好戰(zhàn)，而騶虞仁慈，故白虎主戰(zhàn)而騶虞主和。當(dāng)朝亦將二獸繡于戰(zhàn)旗之上用以傳令?！?/br>
    她自是隱去了自己對于白虎、騶虞兩符的了解，

    “不錯，”韋皇后似是頗為贊許地點了點頭，站起身來，“楚王若是得勝，其勢必是難攖。本宮欲借授白虎旗壯軍心之名，行騶虞解兵之實——此事，便是交由你去設(shè)法?！?/br>
    玉衡暗罵著她的這般老jian巨猾，且不說她能用什么去解兵、楚王部下能否聽從“皇命”，就這個計劃本身而言，玉衡也絕不相信韋皇后會將宮城與帝座的安危系于她一人之身。

    不論韋皇后的真正計劃到底如何，這儼然已又是一個足以令她九死一生的試探。

    ……

    “哐”！

    一聲碎裂的巨響之中，木屑揚起嗆人的粉塵，混雜著冬雨的濕冷在書房之中彌散開來，隱隱地帶著血與死亡的氣息沖入人的鼻尖。

    “閣下尋找的可是應(yīng)少卿的遺物？”

    在破門聲響起的一瞬間，蘇敬則一面不動聲色地抬手將剛剛排列好的書冊打亂，一面揚聲開口說道，分明便是一副打算與那人正面交涉的模樣。

    果然，那凜冽的殺氣在尚未抵至他的咽喉之時，便已先減弱了幾分，化作了猶疑不定的反問：“那又如何？”

    蘇敬則衣袖之下的手暗暗攥緊，“我已知道該如何找到它。當(dāng)然，閣下可以選擇不相信?！?/br>
    冰冷的鋒刃在下一刻抵上了他的咽喉：“說來聽聽。”

    “方法就在這些話本之中，閣下不妨靜觀?！碧K敬則取過一冊話本，盡力地穩(wěn)住氣息后方才開口，而他的目光自始至終不曾看向行兇之人。

    那人輕哼一聲，手上的力道并未減弱，卻也不曾加重，算是默認(rèn)了這個提議。他冷眼看著蘇敬則將散落的話本一一取過端詳，而后又仔細(xì)地比對著側(cè)面書頁上的陳舊血跡，而后將它們大致地排列起來。

    起先他并不相信眼前尚且不及弱冠的少年人當(dāng)真會發(fā)現(xiàn)什么，只待蘇敬則拖延不下去時便要下殺手。然而不多時，他便驚訝地發(fā)現(xiàn)那些被有序排列起來的話本自側(cè)面觀之，書頁上陳舊的血跡似乎恰可連成一行字跡，只是此時尚有許多話本未曾歸位，能看出的也只有零星幾字。

    他微微瞇起了眼睛，冷冷地審視著猶自在擺弄著書冊的蘇敬則：“為什么告訴我？”

    蘇敬則略微頓了頓手上的動作，卻仍舊不曾回頭去看那人，若非聲線之中難掩的幾分無力與衣上的血跡，便幾乎不似生死一線之人：“因為你需要他的卷宗，而我……需要你放一條生路……”

    那人見他如此，忽而冷笑一聲，勉強算是同意了這個交易：“蘇少卿倒是很有誠意?！?/br>
    “自然?！碧K敬則似乎也不欲與他多費口舌徒然耗費精力，重又沉默著擺弄起了那些書冊。

    隨著這些話本被一一地排列得當(dāng)，它們側(cè)面書頁上的血跡也連成了一行完整的語句：西北角書柜底層燈臺左轉(zhuǎn)。而在這行字之下，亦有一個血色的“嵐”字落款。

    “西北角……”那人看著血書喃喃地念了半句，旋即起身向著西北角的書柜疾步而去。

    蘇敬則這才略微抬起眼簾，迅速地瞥了一眼那人的背影：一身淺綠銀帶的主簿官服被雨淋得顏色深了一些，背上有零星暈開的血跡，但以他的動作看來，并不像是受了傷。

    看來他果然將那具尸體移了過來，想要將殺人的罪名推給自己。

    蘇敬則沒有再去看門外的情形，他心知那人不會露出如此明顯的破綻，只是重又低下頭看著書頁側(cè)面連成的那一行字，不知在思索著什么。

    而那主簿打扮之人在打開了西北角放置的書柜后，果然在書柜最下層的雜物中看見了一只陳舊的燈臺。他抬手握住那燈臺的頸部，發(fā)現(xiàn)那燈臺被固定在了書柜底板之上，似乎也確實可以轉(zhuǎn)動。

    主簿又瞥了一眼倚靠著案桌的蘇敬則，見他似乎仍舊是無力起身，這才放心地將那燈臺依照應(yīng)嵐所寫向左旋轉(zhuǎn)燈臺的底座。

    漸轉(zhuǎn)細(xì)微的雨聲之中，屋內(nèi)“咔嚓”的一聲輕響顯得格外地清晰。主簿四顧一番，一時卻也并未能發(fā)現(xiàn)，這究竟是觸動了何處的機關(guān)。

    “在你發(fā)現(xiàn)這些話本的原處?！?/br>
    聽得蘇敬則的話語，主簿驀地轉(zhuǎn)頭看向了他。只見蘇敬則仍是一手捂住傷口半倚著案桌，然而他的目光卻是落在了不遠(yuǎn)處那被掀開的地磚上。

    主簿也不多言，警惕著快步走上前去，果然看見那地磚下原本的隔層底板已然被方才觸動的機關(guān)移開，露出了更深的又一處隔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