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定元年正月己巳日夜，無星無月的夜空之中，堆積翻涌的烏云沉沉如鐵，又隱隱地透著些許不祥的血色。

    正值閶闔門守衛(wèi)換班之時，一列整肅的皇城禁衛(wèi)沿著臺階走下了宮墻，為首的隊長迎上前去，與換班的小隊進行著簡單的交接工作。

    禁衛(wèi)們手中的長槊直指漫天烏云，閶闔門前方兩側(cè)的雙闕臺巍峨佇立，檐角的燈籠在夜風(fēng)之中輕輕搖曳著暖色的光影，為這一道道鋒刃鍍上一抹幾能破開晦夜的橙黃亮色。

    而那壓迫在每個人頭頂?shù)难珵踉坪龆屏验_了一點縫隙一般，有一滴豆大的雨點于夜色之中驀地落下，正正地砸在一支長槊的尖刃之上。

    “啪嗒”。

    雨滴輕聲迸裂，四散飛濺的水珠中映照出城闕之上的點點燈火，映照出閶闔門外的銅雀街上，一排影影綽綽的煙塵。

    一支利箭破空而來，擊碎了一顆飛落的水珠，釘入了一名禁衛(wèi)士兵的頭顱。

    在那名士兵抽搐著頹然倒下之時，原本一片死寂的銅雀街上喊聲暴起。

    “殺！”

    是夜，趙王以韋后“虐殺太子，牝雞司晨”之由，猝然起兵“勤王”。

    ……

    洛都北郊跨越邙山的官道，是喊殺聲尚未抵達的地方。

    官道之上前后無人，唯有一輛紋飾得頗為低調(diào)的馬車正揚起一道煙塵疾馳而過。

    若是此刻車夫在這馬車之上抬眼仰望，便可看見兩側(cè)的山形越發(fā)地嶙峋高走，似一雙綿亙天際的手臂正在緩緩抬起，而中間是沉沉壓下的陰翳天幕，以及——

    前方攜著隆隆聲響自山坡上滾落的亂石。

    他察覺到異常之時已然不及御馬閃躲，唯有猛地一勒韁繩，逼迫這兩匹并駕齊驅(qū)的馬急急停下。

    兩匹馬交錯嘶鳴著高揚起前蹄，終究是及時地在砸下的亂石前停了下來。

    馬車的車廂亦是猛地顛簸了數(shù)下，四角之上精致的小燈籠亦是燭光搖曳幾近熄滅，車內(nèi)之人卻似乎了無察覺一般，并未掀簾而出探查情況。

    那車夫很是心有余悸地擦了擦額頭的冷汗，微微向前躬身安撫著那兩匹馬，片刻之后，才低低地策動韁繩，呼哨著驅(qū)使那兩匹馬繞過亂石繼續(xù)行進。

    然而不待他策馬繼續(xù)前行，一支冷箭便已在一點寒光明滅之間，“噗”地穿透了他的喉頭。

    他手腳不受控制地顫抖著，口中“嗬嗬”地咳出幾口污血，便是身形一歪，跌下了馬去。

    四下里埋伏著的數(shù)十個蒙面人這才陸陸續(xù)續(xù)地從藏身的枯草叢之間走了出來，踩得那枯草發(fā)出一聲聲極輕的脆響。他們警惕地舉著刀劍，好似心有顧慮一般，小心翼翼地向著看似已無主的馬車緩緩靠近。

    “嗤”！

    正在當(dāng)先的一人即將抬手掀開馬車門簾之時，一柄利劍已剎那之間從門簾內(nèi)刺出，貫穿了他的胸膛。

    利劍的主人跨步走出馬車，一腳將尸體踢了下去，跟隨著他的還有另兩名同樣做風(fēng)城打扮的人。

    那人并未回首，只是簡短地吩咐了一句，便提劍上前與蒙面人們戰(zhàn)在了一處。

    他的聲音并不算大，卻恰恰足夠讓最前方的蒙面人們聽清——

    “保護九小姐?！?/br>
    然而眼見三人已拱衛(wèi)著馬車展開了攻勢，他們也不及多思，舉起刀劍便迎了上去。這原本荒無人跡的官道之上，頓時便是一片刀光劍影、血rou橫飛。

    只是這三人身手雖是相當(dāng)不錯，到底敵不過對方人多勢眾，苦苦掙扎了一番過后，仍舊是盡數(shù)被殘殺。

    然而令蒙面人們也沒有想到的是，在最后一人被斬殺前，他卻是對著夜空拼死地放出了一枚傳信煙花。

    “砰”！

    煙花絢麗明亮的色彩與暗沉的血色夜空格格不入，卻是轉(zhuǎn)瞬即逝。

    蒙面人們也只是愣怔了片刻，立時便已有人高聲道：“別管這些，先將人帶走！”

    一名蒙面人走上前去，抬手用劍削斷了馬車的門簾，卻赫然發(fā)現(xiàn)——

    那衣冠整肅端坐在馬車內(nèi)的“九小姐”，分明只是一只臨時扎起的草人。

    “被騙了！”同伴還不及出言阻止，那人便已很有些惱怒地一劍削向了那只草人。

    然而草人也只是被斜斜地削去了半個頭，并未出現(xiàn)什么意料之外的狀況。

    “看來沒有機關(guān)了?！蹦侨它c了點頭，回身跳下馬車的橫梁，對同伴吩咐道，“將這些東西銷毀，然后處理掉離此處最近的枕山樓眼線?！?/br>
    “是。”

    他們齊齊動手將那殘破的馬車拖到了官道旁，，削下了車頂一角的燈籠，便打算借著這一點火將馬車燒毀。

    “砰”！

    然而就在燈籠被取下的一瞬之間，火光濃煙相繼迸裂，爆炸的巨響攜著滾滾的煙塵與烈火在官道之上迅速彌散開來。

    ……

    “這是怎么了？”

    風(fēng)茗一面由沈硯卿牽著手腕，一面摸索著闌干走下樓梯時，便隱隱地聽見了樓外似是遠(yuǎn)遠(yuǎn)地傳來了兵戈廝殺之聲。她難免有些不安地停頓了片刻，不覺反轉(zhuǎn)過手腕，輕輕地回握住了沈硯卿的手。

    “趙王終于按捺不住了?！鄙虺幥涞吐暬卮鹬鹆硪恢皇謱捨克频妮p輕拍了拍風(fēng)茗的手背，示意她不必緊張，“既然你我早已做了準(zhǔn)備，又何必如此緊張呢？”

    風(fēng)茗心知他所言非虛，反倒是自己有如驚弓之鳥般患得患失了。她微微頷首，松開了手中的些許力道。但沈硯卿仍舊是輕握著她的手腕，領(lǐng)著她一路來到了大堂之中。

    此時大堂之中的賓客與無關(guān)人等都已疏散完畢，枕山樓的下屬將正門關(guān)上閂好，這才動手一一點起了大堂內(nèi)的高腳燭臺，又將那些被擊落的燈籠殘骸逐一地收拾起來。

    “沈先生，九小姐，樓中各處都已處理妥當(dāng)?！辈欢鄷r，寧叔清點過損失后便走上前來，向兩人簡單地匯報了大堂中各處的情況，末了又補充道，“好在只是損失了些桌椅食材，通往中庭的幾處門戶均是關(guān)閉得及時，并未有可疑之人趁機混入別處?！?/br>
    “如此……”風(fēng)茗沉吟了片刻，詢問道，“近日中庭的雅間雖已空置，但難免會有有心之人在亂象發(fā)生前潛入其中伺機而動，你們可排查清楚了？”

    中庭臨近大堂處的雅間廂房素來是作貴客議事之用，為保證幽靜與隱秘，每一間廂房四周皆設(shè)下了重重的錦步障。如此一來，便難免給了身手敏捷之人些許可乘之機。

    “九小姐的擔(dān)心確實有理，此刻枕山樓中各處均已有人守衛(wèi)，我這便另調(diào)些人前去巡查一番，即便有人藏身，也是無處可逃。”

    風(fēng)茗微微頷首，默認(rèn)了對方的提議。

    見風(fēng)茗已無異議，沈硯卿這才開口囑咐道：“今晚此事發(fā)生得太巧了些，我總有些擔(dān)心——你們留下些人手，即刻去探查一番白日里枕山樓出城的那具車駕。”

    “沈先生放心，我已派人去北郊最為鄰近的商鋪探聽消息?！睂幨妩c了點頭，觀察了一番他們二人的神色，而后告辭道，“兩位且繼續(xù)商議對策，中庭那邊的巡查還需我去布置一番?！?/br>
    “既然如此，我便去確認(rèn)一下存放在小樓內(nèi)的卷宗是否有異常。”風(fēng)茗目送著寧叔并數(shù)名下屬走入通往中庭的回廊，向沈硯卿征詢似的說道，“我對那里的陳設(shè)更熟悉一些，若有誰動過了那些卷宗，是逃不過我的眼睛的。先生覺得呢？”

    “自然可以，由你去我也更放心些?！鄙虺幥湮⑿χ聪蛩?，輕輕頷首，“只是你需得快去快回，今夜的局勢，只怕是瞬息萬變。”

    “這是自然?！憋L(fēng)茗應(yīng)下，卻又似想到了些什么，問道，“先生覺得，若是被族中有心之人在此時便發(fā)現(xiàn)了我返回風(fēng)城之事是假……可會引來什么麻煩？”

    “在引來麻煩之前，他們恐怕得先好好享用一番我備下的大禮?！鄙虺幥溆行┙器锏匦χ慌捎崎e自適的模樣，“好了，別擔(dān)心太多，先去看一看小樓中的卷宗是否被人動過吧。”

    “那么，還請先生稍待了?！?/br>
    風(fēng)茗微微頷首，暫且別過了沈硯卿走上回廊，向著中庭湖畔的小樓疾步而去。行至轉(zhuǎn)角時，她有意無意地回首看去，卻見沈硯卿已然轉(zhuǎn)身走上了二樓，似乎正憑欄遠(yuǎn)眺著什么。

    那似乎應(yīng)是銅雀街的方向。

    只是此時不同于往日，風(fēng)茗全然不敢在這樣的事情上多耽誤時間，便也不再多做猜測，加快了步伐向小樓跑去。

    因而她也不曾知道，此刻在這家家戶戶皆是滅去明火小心避難的洛都，卻有兩處異常的燈火通明之地。

    一是洛陽宮前的閶闔門，一是銅雀街旁的廷尉寺。

    步入小樓的廂房之中后，風(fēng)茗便仔細(xì)地檢查起了此處存放著的重要卷宗。末了，又很有些不放心地開啟了這處廂房墻壁內(nèi)的秘密夾層，將一些尤為重要的記錄盡數(shù)藏了進去。

    幾乎是馬不停蹄地做完了這些，風(fēng)茗方才如釋重負(fù)似的倚靠著一旁的桌椅，輕輕地松了一口氣：好在似乎并沒有人來到過此處，也不知究竟是力所不能及，還是根本意不在此？

    這樣想著，風(fēng)茗重又站起身來走出了廂房。在小心地鎖上了門后，她便舉步打算回到大堂之中，向沈硯卿說明此處的情況。

    也正是在此時，暗沉的夜空之中似有光芒猝然一閃。風(fēng)茗頗有些訝異地回身仰首，恰好便看見北方的天際之上，有一朵明亮絢麗的煙花驟然綻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