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一章 烏夜啼終下
玉衡駕輕就熟地俯身從尸體的手中奪過長劍,眼前卻是沒來由地猛然一黑。她急急地以長劍撐住身子,一時腳步不穩(wěn)踉蹌著半跪了下來。 不對勁。 她自問雖是在密道中因耳目不明而受了些傷,卻絕不至于令人虛弱至此。唯一的可能,便是那些人早早地在劍刃上涂抹或是淬了什么藥物。 真是大意了。 盡管心中免不了暗暗地悔上片刻,玉衡在聽見又一次逐漸靠近的人聲之時,仍舊是咬了咬牙撐起了身,縱身躍上墻頭翻入了另一處小巷。 如今白虎符業(yè)已安全,但……她總該逃得遠些,也免得那趙王若是來了興致,派人在附近搜尋時便找見了蘇敬則。若是如此,他們二人這些年各自的籌謀,便要盡皆付之一炬了。 思索之間,她壓抑著四肢虛脫般的無力,已幾近本能地沿著這條幽長的暗巷一路跑了下去。巷道中若有若無的清香氣息撲面而來,倒是激得玉衡的神智略微清明了些。 她忽而輕輕地牽了牽唇角,驀地想起了那年母親暗地里將她調(diào)包送出謝府,由一行家臣護送她遁入北邙后卻遇上了來路不明的殺手,那時她被囑咐著只管向洛都方向跑而絕不可回頭的模樣,倒是像極了此刻。 惶惶惑惑,漫無目的,而又絕不愿就此毫無意義地死去。 玉衡在看清眼前情形之時猛地停下了腳步,隨即便是徑自地苦笑了一聲。 這是一條死路,兩側(cè)摩肩接踵的屋頂令人無處藏身,而盡頭處是一堵高墻。 溟霂的夜雨之中,盡頭的高墻之下,卻有一株枝影遒勁橫斜的白梅悄然地綻放著一樹的素雅暗香。此刻寒風凜凜,那枝丫便也簌簌地顫著,時有花瓣紛落。 像極了出殯時紛揚的紙錢與飄動的白幡。 只是片刻的猶疑,玉衡隨即便縱身躍上了白梅的枝干,而后足尖輕點著跳上更高些的另一處,已是開始沉心思索著翻越高墻的可能。 方才她在這一帶的巷道之中已與那些人周旋許久,而此處已與白虎符的真正所在相去甚遠。 玉衡素來算不得多么惜命之人,既然此刻緊要之物皆已不在自己手中,她便也對如影隨形的死亡威脅不甚懼怕。 此前她將佩劍交與蘇敬則,便算是暗示了的自己的目的:由謝徵去調(diào)出白虎符所能調(diào)動的兵力。 這些兵力足夠令趙王忌憚,更不必說各地垂涎于含章殿寶座的藩王也容不下他獨掌大權(quán)——至少玉衡絕不相信,自己的堂兄被迫滯留洛都許久,仍未與這些人中的某一位暗通款曲。 身后人聲漸近,玉衡亦是不再猶豫。她掃視過眼前的高墻,而后目光凝在了一處勉強可落腳的凹凸之處。 或許是因體力不濟,她縱身躍起之時,竟全然不曾察覺到身后傳來前后兩聲破空的尖嘯。 箭鏃的尖端于暗沉沉的夜色之中破開點點微芒,旋即便沒入了玉衡的后背。 突如其來的銳痛令她的身形頓時便失去了平衡,直直地向下墜去。而玉衡咬著牙拼出殘余的幾分氣力,反手將長劍刺入了樹干之上,意欲以此來止住下落之勢。 然而眼前那致命的黑色暗潮再次攜著遍布全身的無力感迅速地蔓延開來,而傷口處亦如被毒蟲噬咬一般,銳痛后的麻痹感爬滿了后背,一陣又一陣地刺得她幾乎失去了知覺。 一晃神之間,玉衡握著劍柄的手便再也凝不出半點力道。她徒勞地抬手再去撈劍柄之時,竟連帶著入木不深的長劍也一同追下。 劍刃驀然刺入地面,一聲錚然過后,是軀體沉沉墜地的悶響又帶起了飛濺的水聲。 “咳咳……” 玉衡暗自慶幸著到底不曾仰面摔下,屈起手臂撐地試圖起身,卻是在猝不及防地一陣猛烈咯血中化作了徒勞的掙扎。 “咳咳咳……” 她勉力以手撐著身子向前挪了挪,只覺得眼前又是一陣眩光迷亂,光怪陸離之中,似乎一幕幕蕪雜的幻象皆是過往的真實。 腦海之中一切的思緒都好似被放空了一般,玉衡此刻已完全是憑借著本能而非理智地微微揚起頭,看著那柄斜刺在地面上的長劍正曳動著柔韌的劍身,艱難地挪動過去。 初時她仍舊是因傷口的牽連痛得冷汗涔涔,唯有死死咬住下唇維持著一線清明,到后來卻漸漸地不覺疼痛,只是胸口的沉悶感一陣勝過一陣,幾乎便要令人窒息。 直到連這樣挪動的力道也漸漸喪失,她便顫抖著探出左手,極力地睜開眼分辨著幻象與現(xiàn)實,試圖去握住已近在咫尺的長劍。 只可惜玉衡終究未能在意識尚存的最后一刻觸到劍柄。 一只靴子驀地軋在了她的左手之上來回碾著,粗礪的鞋底輕易地便將手背磨得血rou模糊。 玉衡略微動了動口唇,卻到底只能咯著血,全然說不出任何更為清晰的語句。她掙扎著似要抬眼去看靴子的主人,但沉沉的眼睫終究是垂了下來,覆住了她漸趨無神的目光。 在意識最終陷入遙不可及的混沌前,玉衡又迷迷蒙蒙地想起,若是一切順遂,經(jīng)此一役后謝氏當可重振昔日之名,到那時,她本可以回到近十年前那名門貴女的生活之中。 她忽而自嘲地覺得:自己到最后仍是不能免俗,也還妄想著繼續(xù)活下去。 見地上狼狽不堪的女子終于漸漸地沒有了掙扎的動作,靴子的主人愣怔了片刻,而后悄然抬起了腳,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她。 她的四肢似是本能地蜷起了些許,面上卻鮮有方才痛苦掙扎的神色,安靜得似乎也只是沉入了一場夢境。 “如此看來,破軍大人對這次的合作倒是真心實意。” 站在不遠處冷然看著這番動靜的人抬了抬手,示意那些屬下不必再戒備。 “既然是世子殿下的囑咐,我自然不敢怠慢?!蹦侨嘶厣砜聪蛄诉@一行士兵,“此外,我如今也已非繡衣使破軍?!?/br> “失禮了,林公子?!睂Ψ轿⒁还?,并無太多敬意,“趙王殿下希望能見到活著的謝小姐?!?/br> “明白了,幾位請便吧?!?/br> …… 那些風城之人破門而入時,東方的天際已隱隱地似有晨曦浮動。 “九小姐,正門……正門已經(jīng)……” 前來傳信的下屬已有些語無倫次。 “看起來他們尚未動手屠戮,可是他們的首領(lǐng)想要說些什么?”風茗此刻正在小樓之中清點著今夜的損耗,聽得這樣的消息時,卻也并未流露出多少極端的情緒。 畢竟枕山樓的孤軍奮戰(zhàn)本就在意料之內(nèi)。 “是,他們喊話說……說只要棄暗投明,一切既往不咎?!蹦敲聦倬徚司徏贝俚臍庀ⅲ值?,“還特意提到您,說只要愿意順從,便不會追究九小姐的任何忤逆之舉?!?/br> “大言不慚。”風茗冷冷地哂笑一句,這般神色反倒是讓那名下屬愣了愣,“不過,想必你們大多也已妥協(xié)了?!?/br> 那名下屬面有赧然之色:“這……” 風茗反倒是輕輕地搖了搖頭,安撫道:“世人皆是不欲死而欲生,你不必緊張,這也并沒有什么?!?/br> “多……多謝九小姐。” 而她略微平復了一番心緒,復又平靜道:“你去將話帶給他們吧,便說若能保證樓中之人的性命,我可以答應所有的要求。” “是?!蹦敲聦僖嗍菬o從多言,應下了她的話后,便匆匆地離去了。 風茗起身來到小樓中自己常做歇息之用的廂房,取過各式的脂粉簡單地整理了一番儀容。她調(diào)好脂粉掩去了眼下的憔悴,為蒼白的面頰添了些血色后,鏡中少女的面容便重又變得清雅而溫婉。 而后她細細扶正發(fā)髻,小心地卸去了所有的發(fā)飾釵環(huán)而獨留那支綰發(fā)的曇花簪,隨意地換上了一身整潔的素白衣衫后,才取來了象征洛都商會總管的令牌。 風茗摩挲著令牌上的花紋輕嘆了一聲,末了又將沈硯卿所贈的短劍在袖中藏好,就此施施然地推門而出,保持著鎮(zhèn)靜而又矜持優(yōu)雅的貴女儀態(tài),一步步地向著大堂走去。 她在路途之中想過了無數(shù)可能需要面對的情形,待得步入大堂遠遠看見門外整肅如鐵的那些風城下屬時,心中已然有了定奪。 風茗微微揚起臉,目光掃過在那些人左右垂手而立的枕山樓下屬,在寧叔的臉上停頓了片刻,最終卻不知落在了何方:“既然我已應下要求歸附于你們,你們也自當信守承諾。” “這是自然,還請九小姐隨我們離開。我們保證不會傷害您半分?!?/br> 開口的是那些人中做小頭領(lǐng)打扮的一人,風茗心知他絕非始作俑者,便繼續(xù)說道:“我需要看到這里的所有人都得到妥善安置后,才會隨你們離開。” “對于他們大致的安排,我們方才已擬好了文書,九小姐若有興趣,自可取來一觀。” 他話音剛落,便已有一名下屬去過一冊薄薄的線裝本,不緊不慢地向著風茗走來。 風茗亦是舉步迎上,此間也不忘觀察一番那些垂手而立的枕山樓之人作何神色。然而這粗略一掃之間,以寧叔為首的幾人卻是一副欲言又止、反倒似在擔憂她自己的神色,令風茗心中很有些不安。 但她的步伐并未因此而減緩半分,神色也仍舊是不變。在取過那冊線裝本大致地看過之后,風茗忽而輕笑一聲,上前兩步逼問道::“末尾為何并無印章落款?諸位可是將我視做三歲小兒在戲耍?” “九小姐,這是……” 那人話音未落,卻已驟然見得風茗袖中銀光一閃,流水飛練般的鋒刃于咫尺之處猛然刺出直取面門,幾乎要令他無從防備地就此中招。 而恰是此刻,濕潤寒冷的拂曉煙色之中,有極細的嗡嗡聲猝然掠近,好似一只蝴蝶輕輕煽動翅膀,卻又驟然引發(fā)一場滔天的風雨。 “唔……” 風茗只覺得手腕的薄弱處倏忽一痛,握著短劍的手便已脫力松開。后發(fā)而至的一連數(shù)下則是直直地打在她的膝蓋之上,竟是令毫無還手之力的風茗吃痛得踉蹌跪了下來。 “?!?。 短劍落地之時,當先的幾名風城下屬已然飛身上前死死地按住了風茗的雙肩,逼迫她保持著這樣跪地的動作動彈不得。 風茗蹙著眉徒勞地掙扎了一番,卻見得那些風城下屬們驟然間分至兩側(cè),而一雙精美華貴的皮靴遠遠地出現(xiàn)在了她的視線之中。 “三年不見,想不到你竟已忤逆至此。”皮靴的主人語調(diào)沉穩(wěn)而威嚴,帶著說一不二的氣勢,“以為有風蔚在,便無人能奈何得了你么?——我,可還活得好好的呢。” 她心中一駭,猛地抬起頭來,盯著那再熟稔不過的、向來頗為慈愛此刻卻是隱隱帶著慍怒的面容,失聲道: “父親?” ——烏夜啼·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