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在遲立看來是非常恐怖的性格因子，如果一個漂亮的女人擁有這些，幾乎可以預(yù)見她會在自己的一生里辦出多少件蠢事出來，因為這樣的人，多半不會太聰明，也常常在關(guān)鍵時刻缺乏理智。

    如果是個天才，那倒還算是一種安慰。

    可偏偏女兒算不上有多大天賦，樂感一般，嗓音條件也一般，智力理解力記憶力不好不壞。

    現(xiàn)在想想，他們倆當(dāng)初是多可笑，一對年輕的父母，自以為是地給自己孩子的未來下判定。

    遲念不是沒有天賦，只是他們沒發(fā)現(xiàn)而已。

    上午的電話，是咨詢師打的，然后她收到了遲念發(fā)給她的視頻文件。

    遲念找了遲立慣用的咨詢師做了心理咨詢。

    以遲念現(xiàn)在的獨立程度，只要遲念自己想要，她完全可以瞞著她，畢竟好的心理咨詢師雖然不多，但只要收入層次到了，選擇總是有的。

    遲念甚至把她自己跟咨詢師的交流過程全部錄制了下來。

    在那間遲立非常熟悉的咨詢室里，鏡頭對準(zhǔn)了兩個她很熟悉的人。

    一個是她的獨生女，一個是陪伴她十年之久的心理咨詢師。

    遲念第一次做心理咨詢，就是在這里。

    每周例行的咨詢持續(xù)到遲念大一的第二個學(xué)期。

    咨詢結(jié)束后，咨詢師很愉快地告訴她遲念情況轉(zhuǎn)好。

    “她看起來找到了生活的樂趣?！?/br>
    現(xiàn)在回想起來，遲念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為自己進(jìn)娛樂圈做準(zhǔn)備的。

    遲念在那次事故后并沒有留下什么嚴(yán)重的心理創(chuàng)傷，如果有的話，那就不只是做心理咨詢的事了。

    會讓遲念每周都做心理咨詢，是因為遲立因為那次事件，發(fā)現(xiàn)了另外的問題。

    遲念沒有一個稱得上關(guān)系親密的朋友。

    可神奇的是，沒人會覺得她孤僻，她表現(xiàn)出的“正?！闭诒瘟撕芏鄸|西。

    遲立察覺這一點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在她女兒眼里，區(qū)分標(biāo)準(zhǔn)是熟人與陌生人。

    她那時很怕這種情況會導(dǎo)致顧景同在遲念心里變得過于重要。

    難得惴惴不安地去問遲念要不要緊。

    遲念剛跟顧景同提完分手回來，用那雙跟于文泉一模一樣的眼睛看著她。

    “他讓我感到幻滅，所以不值得我為他傷心。喜歡上一個人的時候，總是先看到對方美好的地方，然后愛慕使人目盲，看不到那些不美好甚至丑陋的地方，不經(jīng)意間察覺到了，還會下意識地自我催眠，裝作可以包容的樣子，其實那只是看的不夠深不夠多，突然有了一個機(jī)會，看到這個人完完整整的樣子，才會驚詫于自己為什么會喜歡這個人。

    媽，為什么人是如此經(jīng)不起審視？”

    她無法回答遲念提出的問題。

    她也接受不了遲念審視她的目光。

    她不敢想她自己在遲念眼里究竟是什么樣子。

    所以她帶遲念去做了心理咨詢，遲念沒有表露出絲毫的抗拒，她像往常一樣順從母親的意志。

    “ 不知道您有沒有發(fā)現(xiàn)，遲念對自己的性格進(jìn)行了一種自己想要的修正，她也確實完成了一部分，但是人永遠(yuǎn)無法擺脫出生時上天隨機(jī)分配的個性。

    比如，遲念本質(zhì)應(yīng)該是高敏感人格，容易共情，容易觸發(fā)強烈的情緒反應(yīng)，這種性格很容易因為天生的超常敏感而在社會交往中遭受損傷，一般人會因此而終生承受社交負(fù)擔(dān)。

    但是遲念不是這樣，她應(yīng)該很早就意識到了這一點，然后進(jìn)行了很長時間的自我修正，這種修正很成功，以至于她身邊的人普遍會認(rèn)為她是抗壓能力與修復(fù)能力都比較強的那類人，甚至連她自己也不會覺得自己脆弱，她的理智不允許她的情感隨意發(fā)展。

    可是這種敏感是無法轉(zhuǎn)變?yōu)殁g拙的，存在就是存在，遲念不想要的東西并不會因為她的可以壓制而消失，它們會以別的方式呈現(xiàn)，比如，遲念越來越嚴(yán)重的情感潔癖。

    親人是無法選擇的，朋友可以，很遺憾的是，目前沒有那個人能通過遲念的標(biāo)準(zhǔn)。

    所以她選擇不建立親密關(guān)系?！?/br>
    “那她的那個小男朋友？”

    “我看過那個男孩子的照片，挺帥的，他應(yīng)該脾氣蠻好的吧?！?/br>
    “溫和，愛笑，會聊天，是個小紳士?！?/br>
    “我們都知道日光燈不是自然光源，可黑夜里有盞燈在也是好的。遲念的情感潔癖也會有被她的內(nèi)心需要所壓到的時候，她才十七歲，她并沒有她自己想象的那樣強大?！?/br>
    幾年前心理咨詢師說出的話，遲立記得清清楚楚。

    幾年之后，再一次咨詢完畢，咨詢師又告訴遲立：“這一次因為過度入戲帶來的情緒控制能力崩塌不完全是壞事。這給了遲念一個可以說服自己內(nèi)心理智的借口，不是因為她太脆弱，而是因為她塑造陳罔市時投入太深了，所以她才崩潰，這讓她的理智松動了，給情感打開了通道。

    哪怕是痛苦的負(fù)面情緒爆發(fā)，也是一種宣泄。

    遲小姐通過多年自我規(guī)訓(xùn)和控制，已經(jīng)讓堅硬，理智那部分內(nèi)化了，我希望的是她能學(xué)會表現(xiàn)她不喜歡的那部分她自己，這樣才能達(dá)到一種平衡。

    如果不是做了演員，也許她不會面對這種崩塌，可是沒有如果?！?/br>
    遲立忍不住問咨詢師：“那是不是說，如果她不繼續(xù)這種強度的表演，情況就會好轉(zhuǎn)？我跟你講過，她爸爸的意思是希望她將來接手維揚。”

    “遲女士，我希望您明白表演不是致病的因，更像是一劑引子，也是一副藥?！?/br>
    “那你的意思是，不僅不應(yīng)該反對，反而應(yīng)該支持她繼續(xù)演下去？”

    “遲女士，遲小姐已經(jīng)成年很久了，而且，她并不缺乏主見。我想，你還是聽聽遲小姐自己的說法比較好，視頻的最后一部份有宋先生參與，其實情況還是比較樂觀的，遲小姐她并不排斥交流，她主動性很強?！?/br>
    視頻里遲念是以一個第三人稱故事開頭的。

    “有個小姑娘，她父母都是聰明俊秀的人物，可是比較遺憾的是她不這樣，她是個普通小孩，而她的父母又是一對新手父母，還很忙。

    在她很小很小的時候，具體時間已經(jīng)記不清了，應(yīng)該會說話能在椅子上坐定的時候就被送去學(xué)古琴。

    可是很遺憾，學(xué)到第三天，專門請來的老師就跟這對年輕父母直說孩子天分不夠，當(dāng)個愛好陶冶情cao吧。

    年輕父母對外當(dāng)然是說，學(xué)這個，不為什么，只是懂門樂器比較好，古琴高雅，女孩子學(xué)了性子能文靜些。

    可在心里，不失望是不可能的，他們倆都是俊秀人物，做事從來都是一點就透，一學(xué)就會。

    第一次做父母，怎么會不對孩子抱有很高期望呢？

    小女孩感受到了這種失望的情緒，她聽到了父母的竊竊私語。

    “我記得我小時候不這樣啊?！?/br>
    “以后怕是有的熬。”

    “只能慢慢教了?！?/br>
    “還有個問題，我發(fā)現(xiàn)念念越長越像我媽了。”

    “哦，長相倒是不會讓人發(fā)愁，將來比我們倆都強?！?/br>
    “我說的是這個意思么？”

    “……”

    小女孩不知道要怎么樣才能讓爸爸mama滿意，有些事情做不到就是做不到，這不是比別人多練幾次，多花時間就能彌補的。

    小女孩的父母因為缺少經(jīng)驗又忙于生意，便單純地以為孩子在智力發(fā)育成熟之前是聽不懂他們在說什么的。

    孩子缺乏對人世的知識與閱歷，她確實聽不明白父母話語里含蓄的機(jī)鋒。

    可她懂得情緒，她在知道什么是失望之前感受到了失望，在明白什么是敷衍之前感受到了敷衍。

    等她長大后，當(dāng)她回看過去那個小女孩的時候，她會覺得有些可笑，怎么那么鄭重其事呢，居然會產(chǎn)生一種類似“絕望”的情緒。

    在后來的歲月里，她在不同情況下，反復(fù)經(jīng)歷過來自父母的這種情緒沖擊。

    于是，在她的成長過程中，她學(xué)會了不動聲色地消化痛苦，在乏味中對某件事貫以堅持。

    以她對父母的了解，她很清楚吵嚷是不會使問題得到解決的，沒有天賦又輕易放棄，會讓自己更加一無是處。

    可長大有長大的悲哀，她父母很快連竊竊私語都沒有了，兩個人離婚了，她跟著mama，有時候放寒暑假，她會去爸爸家小住幾天。

    她不喜歡去爸爸家，盡管爸爸有意地籠絡(luò)她，寵愛她，看起來好像她比同父異母的meimei和弟弟更受他重視。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

    她有時候也希望她自己不要這樣，不要在跟爸爸的交流里去注意那些來自對方的刻意。

    可她做不到啊。

    她還知道她小時候感受到的不良情緒，她爸爸從來沒有施加給過她的meimei和弟弟。

    他們比她好么？

    不是的。

    所以她清楚了什么是需要刻意維護(hù)的父女關(guān)系，什么是自然而然的親昵。

    她爸爸終于在別的孩子上有了盲目又充沛的愛，以他的精明難道看不出兒女的缺點么？

    可此時的他已經(jīng)足夠包容，能做到不在意了，即使在意也是脫離相處情景后的理性，他跟他們相處時只是愛孩子的父親?！?/br>
    講到此處，視頻里的遲念看起來有些悵惘，她頓了頓又繼續(xù)說道：“發(fā)現(xiàn)了沒有，這個小姑娘其實在某些地方還蠻有天賦的，她不容易快樂，其實不能全怪她的父母，如果她遲鈍一些，她完全可以過得幸福，這不是諷刺，這是真心話，想要感受到幸福也是需要天分幫忙的?！?/br>
    “下面，我們講講小姑娘的母親。她很忙，她一直很忙，離婚后更忙了。

    小姑娘從來沒有因為mama的忙碌而感到委屈，她知道她享受的一切物質(zhì)好處都是用mama的繁忙工作換來，而且她也喜歡mama不在家。

    我們剛剛講過了，小姑娘是個除了長相別的地方都不如父母出挑的人，別以為這沒什么可怕，更不要認(rèn)為如果有壞影響，一定是父母的錯，不是的，這樣的情況，對父母來講也是一種折磨。

    所以做mama的，一定會想要改造女兒，她不能忍受孩子身上的某些東西。

    舉一個例子吧，審美觀。

    小姑娘憑本能喜歡的東西，其實很多是不夠美也不夠高級的。

    可她后來進(jìn)了娛樂圈，居然很少在時尚品味上犯錯。

    那么你知道了，不是她的審美品味一流，而是她mama的審美品味卓越。

    穿衣打扮，在她心里會有兩種判斷，一種是她喜歡這件，另一種是她應(yīng)該挑這件，而后者是她mama教導(dǎo)給她的審美觀所選擇的，所以她總是選后面這件，然后周圍人和公眾的反映告訴她：是的，挑這件是應(yīng)該的。

    時至今日，她依然無法擺脫她的懦弱，人要怎么擺脫生來就屬于自己的一部分呢？

    她在心里問自己，這次休息完了，回到那個爭名逐利的圈子你敢一直堅持選你喜歡的那件么？

    哪怕這選擇只事關(guān)一件衣服，她都不敢說她會那樣做。

    她對她的本能喜好不自信，她也認(rèn)識到它就是不夠高級，不夠有品位。

    她在乎別人看她的眼光，她享受別人對她的夸贊，她討厭被嘲諷做的不夠好。

    她有時候會覺得她可以一天天擺脫這些，有時候又覺得根本做不到，人必然是要跟自己的弱點相伴一生的，否則那根本不叫弱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