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壽昌《思益堂日札》卷七有讀曲雜說十八則，其第十三云，“笠翁《凰求鳳》內(nèi)，有小引字字雙，極市井穢褻之語，不堪入目。若《西廂》之酬簡一折，《牡丹亭》之驚夢一折內(nèi)，何嘗無狎語，《長生殿》之窺浴折內(nèi)尤極蕩冶，然止覺其雋艷，不似笠翁之惡穢欲嘔也。須知此事亦須讀破萬卷，始能下筆有神，雅鄭之分關(guān)乎根柢如此?！卑钢芫f末數(shù)語甚有理，大抵藝與文都爭這一點，或曰趣味，或曰書卷氣，其實就只是多讀多做，有經(jīng)驗，識好丑而已。但是上文所舉實例卻未見妥適，可知此事實不容易，或者因為反對笠翁有成見故耶。《西廂記》《牡丹亭》三十年前讀過，略略記得，《長生殿》有點荒疏，重新拿出來看，卷二第九折窺浴中鳳釵花絡(luò)索有四語，系描寫女人身體，本亦平平耳，而吳舒鳧評注之云，“描摹冶麗，如有玉環(huán)呼之欲出，覺《雜事秘辛》猶形似非神似也?！狈Q揚過分，或是友朋捧場，亦尚屬人情之常，周自庵更謂其尤極蕩冶，而止覺雋艷，則似故揚甲以抑乙，乃評家惡習(xí)，更無足取，若平心而言，尤極二字亦用得不當(dāng)，豈耳食吳評，信其超越《秘辛》之故歟。笠翁傳奇立意本多村俗，如《凰求鳳》一曲即是說男子戒yin，乃得三妻，中狀元，其曲詞如何，亦不想為之辯解，因此非不佞所知，惟所云字字雙小引，雖原本不佳，卻亦并不那么惡穢，第六出倒嫖中普賢歌或反更為可議。案此小引系第三出夥謀之首三章，反覆細(xì)讀，誠是市井之語，但別無不堪入目之處，此出本敘娼家因生意蕭條，招集會議，腳色三人，一副凈扮村妓錢二娘，一丑扮肥妓孫三娘，一凈扮老妓趙一娘，讀者只看此情節(jié)及上場人，便可知其所說必?zé)o甚好話矣，倘于此而欲求見鶯鶯麗娘玉環(huán)出場時之空氣，真是極大難題了。即如《長生殿》窺浴之文雖可云雋艷，但起首時丑扮宮女上，所唱小引字字雙，小監(jiān)胡纏云云，亦正是市井語，與鳳釵花絡(luò)索不同，可見此等處正有一種必要的諧和，假如一味高雅，亦便有出軌的時候，《讀曲雜說》之七有云，元人院本多貪好句，不切本人口吻，李逵唱風(fēng)雨替花愁，其詞非不圓美，卻是可笑，即此理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