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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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是同鄉(xiāng),早年曾是很好的朋友,然而卻漸行漸遠(yuǎn),原因眾說紛紜,有說因?yàn)橹救げ煌?,有說是因?yàn)殍ち林疇幷?,甚至有人說二人是沖冠一怒為紅顏……若干年后,若有人整理這個年代的十大文壇疑案,劉魯絕交絕對能位列其中。 不管是因?yàn)槭裁?,?dāng)初那樣親密的朋友,如今這樣一句話,也要斟酌著讓人代傳了……便是《王大壯進(jìn)城》出版這樣的公事,也是鄭衍自己聯(lián)系,二位先生并不肯直接接觸的。鄭衍搖搖頭。 方晴小聲問,“那魯先生和陳先生都是……” 鄭衍知道她要問什么,搖頭道,“魯先生估計不是,只是同情……” 方晴點(diǎn)點(diǎn)頭,沒再問什么。 對伯利體克,方晴缺乏敏感性,鄭衍也不想跟她說——她膽子太小,又愛杞人憂天,有些事還是不知道的好。 方晴跟鄭衍聊起別的,“黃太太竟然是我同事小安的meimei,這世界真是小?!?/br> 鄭衍笑問,“你和這位小安是很好的朋友?” 方晴點(diǎn)頭,“她真是難得,那樣灑脫的人,并不嫌我土氣狷介酸腐什么的……”方晴說著就有點(diǎn)跑偏了。 鄭衍瞇起一雙桃花眼,“還學(xué)會指桑罵槐話里有話了,大不敬,知道嗎?” 方晴嘻嘻地笑。 鄭衍似笑非笑地,“幸虧她們姐妹性子不像,孫書錚北平文藝界的明珠,一顆七竅玲瓏心,你這樣的……” 方晴神色一變,“你說黃太太閨名叫孫書錚?” 鄭衍點(diǎn)頭,看方晴神色有異,“怎么,前世冤孽?” “差不多……”方晴慢吞吞地說,“如果不是重名的話,那么她便是我前夫求而不得的那位?!边@世界豈止是小,簡直小得詭異。 鄭衍聽方晴提“前夫”不由得皺一下眉頭,再看她那副神情,不由哂笑,“哎,至于嗎?那廝就是凡夫俗子的眼光!雖然孫書錚有才有貌,可你也不是一無是處啊……” 方晴等他不“凡夫俗子”的下文。 “你的優(yōu)點(diǎn)——”鄭衍沉吟半晌,突然笑了,“挺多的,真挺多的……” 方晴本就對鄭衍吐出象牙不抱希望,揮揮手,“求你別說話,行嗎?” 鄭衍笑,方晴也無奈地笑了。 回到天津,見到小安,方晴并沒說起這樁公案,只說見到了令妹,又轉(zhuǎn)述了孫書錚對小安的問候。 小安笑笑,“我與舍妹性子不同,命運(yùn)也不同?!?/br> 方晴點(diǎn)點(diǎn)頭。 “我還有一個meimei,又是另外一種性子,你見了或許會喜歡??上跉W洲?!?/br> 方晴微笑。 “我還有個兄弟,看著有點(diǎn)紈绔,其實(shí)——也不那么紈绔,”小安笑完嘆口氣,“‘弟兄羈旅各西東’,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再聚齊……” 方晴沉默地點(diǎn)點(diǎn)頭,也被勾起思鄉(xiāng)之情來。 今年過年還是回家過吧。鄉(xiāng)間雖然有舊習(xí)俗,已婚的女子——哪怕離婚了,也不能回娘家過年,但方晴自信父母兄弟對自己回家過年一定是歡迎的,方晴自己也不信“看了娘家供,窮娘家”這樣的說法。 只是剩下小安一個過年,方晴覺得有點(diǎn)對不起朋友。 卻不知先走的是小安。 第42章 贏得些薄名 北方漫長的冬天又開始了。一日外面下起雪粒子,掉在地上沙沙作響。報館早散班兒,方晴跺著腳,笑問小安,“今天回家包餛飩吧?吃了暖和?!?/br> 小安無可無不可地笑道,“我可只管吃。” 方晴笑道,“你比那只貓大爺還懶。也奇了怪了,一樣地懶,它越來越胖,你越來越瘦?!?/br> 小安咧開嘴笑。 晚間二人吃豬rou大蔥木耳三鮮餛飩的時候,小安突然跟方晴說,“我決定了,去美國找他?!?/br> 方晴停住咀嚼的嘴。 “董靖云,”小安咬著下唇,“他與妻子離婚了,孤身在美——” 方晴點(diǎn)點(diǎn)頭,從那日董的發(fā)布會后,小安就一副有心事的樣子,如果再察覺不出來,方晴便真的是個呆子了。對小安的決定,方晴沒法說什么,也不想說什么,畢竟那個人是那么多年的求而不得。 至于那位前董夫人,希望她一切都好吧?;蛟S因?yàn)樽约旱那闆r,雖是小安的朋友,方晴卻很同情那位董太太。 小安是個干脆利落的人,一旦決定了便實(shí)施起來,從報館辭職,出出進(jìn)進(jìn)地收拾行李、與朋友告別、辦手續(xù)…… 小安是梅先生開車送走的。小安不讓方晴送她上船,“弄得像十八相送一樣”,小安俏皮地一笑。 做了決定以后的小安,煥發(fā)出不一樣的神采,整個人都熠熠生輝起來,原來的懶散落拓消失得無影無蹤。 梅先生與聽差幫小安搬行李。梅先生今天沒說什么俏皮話,小安也破例沒有諷刺他,許是因?yàn)檫@樣離別的場景,實(shí)在沒有什么應(yīng)景的俏皮話或諷刺話可說。 小安走了,屋子里顯得空空蕩蕩的。 每晚回去,方晴下兩碗面條,自己吃一碗大的,小靈吃一碗小的,然后就人去畫畫兒,貓去打盹兒。 從小安走后,小靈似乎吃的都少了。小靈偶爾去小安的房間轉(zhuǎn)一轉(zhuǎn),甚至跳到小安的床上喵喵叫兩聲,然而它喜愛的主人并沒過來揪起它的脖子,“不準(zhǔn)到床上玩,聽到?jīng)]有?” 它也是有些經(jīng)歷的老貓了,被小安和方晴嬌養(yǎng)著,竟然忘了世間還有離別這種事。 小安走了,少了說話的人,方晴便把精力放在畫畫兒上。畫畫兒如今不只是興趣愛好,還是謀生的手段,敢不用心? 另外,便是讀書。魯先生給的書有兩本是最新翻譯的西方繪畫理論,一本山水畫大師譚心峪先生的畫集,最讓方晴喜歡的是魯先生的《國畫與中國哲學(xué)》,這位思想深刻、知識淵博的先生寫的并不只是一本關(guān)于繪畫的書,這樣的書是要一遍一遍細(xì)心揣摩的。 看看小鬧鐘上的時間,方晴把書放在床頭小柜上,在月歷牌上用鉛筆畫個圈兒,熄了臺燈——不知道小安到了彼邦沒有。 周末的時候,方晴照舊去鄭衍那里消磨。對小安離開的原因,方晴并沒跟鄭衍說,好在鄭衍只是嘴欠,并不是不懂人情世故,對小安并沒多問,只囑咐方晴自己小心門戶。 今年照舊是臘月二十七放假,照舊的拜年刊、團(tuán)年酒,周先生照舊說勞軍詞,與方晴印象中去年的說辭似乎也差不多,倒是紅封比去年翻了一倍,哈,挺好。 接過紅封的時候,周先生對方晴最近在京津兩地闖出的那點(diǎn)名氣稱贊一番,方晴趕緊客氣回去。 話說那次沙龍以后,劉先生果真寫了評論,贊揚(yáng)方晴這個“有思想的女漫畫家”。知道了這樣的“內(nèi)情”,之前諷刺貶斥《王大壯進(jìn)城》的批評家們就抬一個踩一個,用柳云生的尖酸刻薄庸俗無恥,來襯托方霽天的厚道悲憫清新高雅,話里話外地表示“閨女啊,你可長點(diǎn)心吧,你看你跟什么人合作”。 又有人看“方霽天”是個女漫畫家,就把她與其它幾位擅畫的京城才女羅列在一起做個比較,稱為“北地畫壇五姝”。 這些評論傳回天津,天津文藝界才發(fā)現(xiàn),原來眼皮子底下竟然還有這么一號人物,就有人評方晴的畫,有人更是扯著這個引子,暢談起新女性自主工作之類。 對于自己激起的這點(diǎn)小浪花,方晴心里卻不大自在,倒不是因?yàn)榉角绲疵?,或者自知?dān)不起“姝”這個字什么的,而是那些抬一個踩一個的讓方晴很難受。 方晴是寧可自己沒有名氣,也不愿踩著朋友上位的。 好在鄭衍并不在乎,還同方晴拿這開玩笑,“看他們說的,你就是一朵花,爺就是一堆臭狗屎!可惜你這朵花就插在——”說了半截,鄭衍發(fā)現(xiàn)這話孟浪了,趕緊硬生生地拐了個彎兒,“你有些名氣了,咱們下一部就能要高點(diǎn)稿酬,這是好事!” 方晴不知應(yīng)該怎么應(yīng)對鄭衍這種順嘴的不要臉,便冷著臉看鄭衍一眼。 鄭衍一副風(fēng)流紈绔脾性,又生得好,別看這兩年裝得像個正經(jīng)人,其實(shí)年少輕狂時混跡花叢,跟各種女人打交道,漫說這樣的輕佻話,便是輕佻事也不是做下一樁。許是正經(jīng)人裝得久了,今天鄭衍的臉竟然有點(diǎn)熱。 方晴略生氣尷尬一下,也就放下了,鄭衍就這德行,滿嘴跑馬的主兒,真跟他生氣,早氣死又詐尸頂破棺材蓋八回了。 放了假,天時還早,方晴便去找鄭衍,把最后完成的畫稿給他,然后便說起第二日回家的事,又順嘴問鄭衍去哪里過年。 鄭衍吊兒郎當(dāng)?shù)鼗卮?,“哪兒過不是過啊。” 對這種回答,方晴不以為意,反正就是順嘴一問。鄭衍從不說自己的家事,這些富貴男女似都有難言之隱。忽的想起自己那黑歷史的婚姻,方晴尷尬起來,還真是老鴉落在豬身上——光看見人家黑,看不見自己黑。 卻不想“黑豬”以德報怨,表示愿意早起去送方晴,又囑咐不用提前訂車,他開汽車去。 方晴覺得很詫異,腦子里飄過“非jian即盜”四個大字。要知道鄭衍慣常是個晚起的——有一回周末,方晴稍微早到一會兒,來開門的鄭衍雖衣服穿整齊了,眼眵卻還在眼上掛著,嘟著嘴,帶著起床氣,方晴給煮了碗雞蛋面條才算把這少爺哄高興了。 方晴小心翼翼地笑問,“怎么想起來送我?” 鄭衍斜睥方晴,“還不謝主隆恩?” 方晴笑道,“圣上不與周公早朝議政,卻親駕車馬送臣,臣惶恐,惶恐之至啊。” 聽著這欠揍的話,鄭衍特別想拿手罩在方晴頭頂上使勁按一下,抬了抬手,到底沒敢造次,只好負(fù)起手走開,“這是誰家的孩子,這么熊!” 方晴嘻嘻地笑了。 有鄭衍逢山開道遇水搭橋進(jìn)站買票幫抬行李,方晴省事不少。 鄭衍已經(jīng)走出一段去了,方晴想起什么,大聲喊,“二等票,二等就行?!?/br> 鄭衍用眼神回復(fù)方晴兩個字:“啰嗦?!?/br> 買回來的還是頭等票,方晴認(rèn)命地拿出錢夾子還給鄭衍票錢。 鄭衍似笑非笑地看方晴一眼。 方晴訕訕地又把錢夾子揣了回去。 鄭衍板起臉,拿起行李往候車室走。 方晴翻個白眼,這是生氣了?這廝有時候愛財,有時候敗家,誰摸得準(zhǔn)脈?。壳按未蛸€輸給他一塊錢,你看他美的。 其實(shí)鄭衍生不生氣的,方晴也不大在意。他心大著呢,過不多會兒自己就好了。 目送方晴乘的火車開走,鄭衍突然覺得寂寞起來。 方家早已經(jīng)一片年味兒。春聯(lián)掛了起來,掃除早就做完了,饅頭、rou包子也蒸了一小缸,吳氏剛燉了rou,正要燉雞??匆姺角?,扔下鏟子,先來看閨女。 方晴咧著嘴笑,“還是我有口福?!?/br> 吳氏笑話閨女,“還是那么饞。”卻用筷子夾起一大塊五花三層的,方晴趕忙張大嘴接住,“嗯,好吃!” 方守仁和方旭正在屋里下棋,方晴回來了,這棋也不下了,一家子坐下說話。 說一陣話,方晴又把行李打開,分禮物,沒什么新意,方守仁和吳氏都是衣服鞋帽,方旭除了衣服,還加了新式筆記本什么的,又有些糕餅蜜餞單收拾出一些來,送去劉家和另外幾家鄰居親朋。 “二十三,糖瓜兒粘;二十四,掃塵土;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燉燉rou;二十七,殺年雞;二十八,把面發(fā);二十九,蒸饅頭;三十兒晚上熬一宿;初一初二滿街走?!标戞?zhèn)的年大致就是按童謠里唱的這樣。 方晴回來得晚,已經(jīng)是年根兒底下,吳氏已經(jīng)忙得差不多了,方晴可幫的忙有限。 即便有需要幫手的,吳氏也不讓方晴動手,只把方晴摁在炕頭上,讓她吃各種零嘴兒,還時不常跑進(jìn)來看看,問一句,“下半晌給你熬糖做糖葫蘆吧?山楂都是我一個一個挑好的!”或者拿個芝麻糖進(jìn)來,“你三嬸子做的比舊年好,你嘗嘗……”弄得方旭越發(fā)嘀咕自己是從運(yùn)河里撿的。 母親這樣,方晴便只好窩在屋里跟父親、兄弟聊天兒。能聊什么,不外就是問問家里的事,說說外面的事。 方晴照舊地報喜不報憂,笑嘻嘻地說起最近的見聞還有報館里遇到的趣事。 方守仁少不得夫子心發(fā)作,來一番感慨,說幾句庭訓(xùn)——方晴被外面的世界修理了一番,耐性比先前好多了,以往聽庭訓(xùn)多只是面兒上恭敬,如今倒肯細(xì)細(xì)想想父親說的道理了。 方晴又問起方旭在學(xué)校的事——方旭今年考進(jìn)了河北省立第二中學(xué)。當(dāng)時入學(xué)考試勉強(qiáng)夠格兒,好在方旭認(rèn)真,年前這次考試倒還不錯,國文考得最好,算學(xué)、科學(xué)課成績也提升了,只是外國語還不大行。 方晴又問在學(xué)校的吃食、住宿、與同學(xué)的關(guān)系。 方旭是大孩子了,不大愿意事無巨細(xì)地跟家里匯報,但jiejie問,少不得撿著大面兒上的事說一說——年前跟劉睿英打了一架的事自然是不會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