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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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晴便放心地收拾東西。 在報館呆了這么久,東西卻并不多,不像那時候小安,收拾了兩大箱子。 方晴不過是幾本書,喝水的杯子,吃飯的碗筷,兩包茶葉,并些畫畫兒的東西……忘了從哪里看的,東西多而雜的人是長情的人,當時覺得是胡說八道,如今看來也有點道理,方晴一直知道自己是個薄情的。 啰里啰嗦簽完該簽的字,又領了最后一筆薪水,方晴走出報館,只有江小姐送出來,小王被李先生叫走了。 “方jiejie,我不是……”江小姐咬下唇,“只是好不容易出來,就這樣回去,我不甘心?!?/br> 方晴拍拍江小姐的手,“我知道,這件事,你還是要跟家里商量,”方晴沒忍住,還是輕聲勸了江小姐一句,“你們名門閨秀,最重要是名聲?!?/br> 江小姐臉色變了變,強笑,“天津報界多少人,難道都成了漢jian?我們又沒做什么賣國求榮的事。” 方晴知道剛才是自己多嘴了,拍拍江小姐的胳膊,笑道,“你說的是。我走了,你保重。” 江小姐也道,“保重?!?/br> 方晴把最后一筆薪水,留下些日用,余下的存進銀行,算一算,若是不買房,這些積蓄真是不少,心里又感念周先生一回。 既卸了報館的差事,又沒有新的工作,方晴第二天就睡了個大大的懶覺,又慢吞吞地起床洗漱,懶得自己做飯,出來轉一圈,賣早點的攤子都差不多收了,方晴好賴買到一個燒餅。 方晴一邊啃著燒餅一邊往回走,然后便看見汽車旁的韓益——就如一幅名畫,晨光中灰頭土臉的小胡同和來去匆匆的過客都是背景,只為凸顯主角的神采。 方晴抹一把嘴邊的燒餅屑,有些尷尬地笑了,“韓先生,”然后說了一句特別傻的話,“吃早飯了嗎?” 韓益笑笑,“吃過了。” 方晴知道自己犯了傻,更尷尬了,“要不要去寒舍坐一坐?”總不能就這么在胡同口站著說話。 “好?!表n益道。 方晴心說,幸虧出來的時候略微收拾了一下,要是被窩還攤著…… 方晴請韓益坐了,自己扇著扇子,用小茶爐燒水泡茶。 韓益看看桌子上紙包里露出的半個燒餅,抿抿嘴,到底沒說什么。 兩人聊了兩句皖地局勢,并沒有什么特別的消息。 韓益又問,“聽說你辭職了?” “嗯,”方晴笑道,“終于可以無所事事散漫度日了?!?/br> 韓益笑一下,過了半晌,“我遇到秦奮先生,他很佩服你,說這樣的氣節(jié)風骨,讓男人們都慚愧。” 方晴啞然失笑,“這算什么氣節(jié)——” “因為民族情感,拒絕一份安身立命的工作,于我們普通人,便是氣節(jié)。” 韓益沉穩(wěn)的敘述語氣讓方晴有點不好辯駁,仿佛再說什么,就太過矯情了,方晴便只好笑了。 韓益問方晴接下來有什么打算。 方晴便說了畫《宋敏之入關》的事。這陣子也斷斷續(xù)續(xù)畫了一點,沒有鄭衍催著,又有報館的公事做借口,畫的并不多。 “這回沒有犯懶的借口了,總要畫完的……”方晴停頓了一下,略顯不好意思地坦白道,“其實還是犯懶,有這件事情做著,就不想出去找新工作碰壁?!?/br> 韓益也笑了,半晌道,“你總是太過自謙?!?/br> 方晴笑笑,問韓太太最近在忙什么。方晴不想與韓益討論自己的性格,男女之間,這樣的話題未免有些曖昧。因為心里曾存有的那點念想,此時便格外避嫌。 韓益說韓太太最近在學英語,每周去上三次課。 真好,這樣積極的生活。方晴笑道,“以后出門,見到洋文,就可以請教柳jiejie,不用瞎猜了。” 韓益點點頭,端起茶碗喝一口茶。 方晴問韓益最近工作忙不忙,又閑聊兩句時局——不過是怕冷場,兩個人靜默相對……不合適。 待把碗里的茶喝光,韓益便站起身來,“我走了?!?/br> 方晴點點頭。 方晴送韓益到門口,韓益看著方晴的眼睛,溫和地說,“不要太焦慮,”略停頓,“若有事,給我打電話。” 方晴點點頭。 看著韓益背影逐漸走遠,方晴嘆口氣,笑笑,走回去接著吃那半個涼了的燒餅。 方晴每日正事只有畫畫兒,閑暇了便泡在書店看書。 七里洼路上有一家很大的書店,書可買可租,又有可以抄書的臺子,是一眾窮學生喜歡的地方。方晴混跡其中,除了查資料、看畫畫兒有用的書,別的就全憑興致,拿起什么便看什么,覺得不好,再換一本,如此消磨半日,“可抵十年塵夢”。 有一次從書店出來,偶遇了以前的同事小王,小王看見方晴,露出高興的神情。 兩個人便一起吃咖啡。其實原來方晴與小王并不算投契,方晴看不了小王的八面玲瓏,估計小王也看不了方晴的頭巾氣。 小王跟方晴說自己也辭職了,方晴很有點吃驚。 “我過不了自己那一關。”小王苦笑。 方晴知道是自己淺薄了,于是加倍和氣地說,“以你的人才,再換個地方做事也是一樣好的?!?/br> 小王笑了,說起報館的事,方晴走后陸續(xù)又有兩個人辭工,其中有一個是方晴的熟人——組版的曲先生。 方晴略帶感慨地點點頭,又問起江小姐。 “江小姐如今是影畫部的頭兒了,昨天見到她,越發(fā)地神氣,不像我們,灰頭土臉,”小王搖頭,“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br> 方晴被小王略帶酸意的口氣逗笑了。 別了小王,方晴嘆口氣。生活不如意的時候,胸口好像堵著一團什么,只有嘆口氣才能暢快些。 第52章 方氏《三部曲》 對《宋敏之入關》,方晴很是慎重,這也是畫得慢的原因之一。 《王大壯進城》的故事是鄭衍出的,雖方晴自己也填進去一些,但總體架構、風格、走向、節(jié)奏都是鄭衍把控,就是畫面處理上,鄭衍也給出不少合理建議。 《別做夢了,日本人》雖是方晴自己做的,但畢竟三個部分都很短小。 而《宋敏之入關》初步設想大約與《王大壯進城》差不多的篇幅,故事風格、人物、輪廓大綱之類是確定了,但細節(jié)還需要慢慢磨,比如沿途風俗要查方志、風俗志,對設定的逃亡路線沿途軍事勢力也要再捋一捋——雖說這一部分為了不惹麻煩要避諱,但再避諱也不能稀里糊涂著。還有關于日軍的資料和九一八戰(zhàn)況報道之類也要再搜集,資料是不嫌多的。 方晴經(jīng)的見的少,又沒親身經(jīng)歷過戰(zhàn)亂,怕會出現(xiàn)讓人去樹上摘玉米這樣的笑話,又怕閉門造車不夠生動,所以除了多看書,也很注意第一手資料的搜集——多跟東北逃難來的人接觸。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好些細節(jié)是方志上不會有的。 幾個月以前,通過同院那對兄妹介紹,認識了幾家東北逃難過來的。當時這幾家剛到天津落腳,合租一個小院子。 其中有一家的媳婦,跟方晴差不多年歲,大家都叫她彭嫂子。彭嫂子帶著婆婆和三歲的女兒逃到天津,找在這里謀生的丈夫。 彭嫂子面色有點黑,但長得很俏麗,愛說愛笑,說起逃難的故事來,驚險刺激、妙趣橫生。方晴很喜歡她,并決定在自己的漫畫里分配給她一個重要角色。 后來聽說彭嫂子找到了當家的,換的住處也不遠,方晴找了個空兒就去探望。 門虛掩著,方晴敲門,沒人應,方晴試探著推開門,朝里喊,“彭大娘,彭嫂子……” 彭大娘接出來,眼睛紅紅的,臉上很沒神采,“她方姨,是你啊,快進來……”話還沒說完,眼淚先流了出來。 方晴大驚,“大娘,這是——” 隨彭大娘繞過影壁,便看見院子里,彭嫂子木愣愣地坐著,眼睛紅通通的,頭發(fā)蓬松著,衣服也皺巴巴的,像是遭了什么大難的樣子。 “大丫沒了……”彭大娘哭了起來。 想到那么小的孩子,一路跟著大人逃難受了多少苦,好不容易到了地界兒,竟然一病就沒了,方晴也陪著流淚。 再看彭家的情境,像是孩子的事已經(jīng)料理完了,婆媳正是痛定思痛的時候。 方晴哭一陣,少不得要勸勸彭大娘和彭嫂子。彭大娘還能撐住,彭嫂子人都呆了。 彭大娘也讓方晴多勸勸兒媳婦。方晴拉著彭嫂子的手,看彭嫂子的眼睛一點神采也沒有……喪女之痛,哪是一個外人三言二語能勸得了的,這種時候應該親人在一起互相安慰。 方晴問,“怎么不見彭家大哥?” 彭大娘低頭嘆一句,“冤孽??!” 原來彭大娘的兒子彭大年本在天津做點小生意,被人坑了本錢,沒辦法,只好去一家茶葉莊當學徒。沒想到被東家相中,要把獨生女兒許給他。彭大年竟瞞下已經(jīng)娶妻的事,入贅當了上門女婿。 這回彭嫂子找來,想也知道引起怎樣的軒然大波。 對這樣的事,方晴只能嘆氣。 因為彭家的事,方晴一整天都不開心。 世界上有一種女人真是難,這種女人叫鄉(xiāng)下太太。 要說過去,陳世美也是有的,但秦香蓮們多少能由宗法保護著,三書六禮的正房妻子,不是說休就能休的;如今社會動蕩,禮崩樂壞,又受西方思潮影響,鄉(xiāng)下太太們便格外悲劇了。 方晴想起自己見過、聽過的幾個鄉(xiāng)下太太:自己,離婚了;韓太太,幸福地生活著;劉師母,雖要防著外面的“狐貍精”,但也算過得不錯;上次見過的范太太,在風光的妾手底下過日子,苦熬著;韓太太提到過的錢師母,頂著妻子的牌位,在大宅奉養(yǎng)婆母,而錢教授在外和曾經(jīng)的學生光明正大地同居,在外面人們也大多只知這位女士,而不知還有位正牌師母……彭嫂子這種,不知道以后會怎么樣。 方晴再去探望彭嫂子時,已經(jīng)人去屋空——方晴不知道,后來彭嫂子流落花街,天津解放后,經(jīng)過教育改造,當了紡織工人,嫁給一個老實巴交的翻砂工,并高齡產(chǎn)下一女,一直到80年代,在女兒和外孫的哭泣中,壽終正寢。 方晴很想把鄉(xiāng)下太太們的故事畫下來。畫《別做夢了,日本人》是出于民族義憤;畫《宋敏之入關》,除了民族義憤,還有對流離失所之人的同情;畫這部鄉(xiāng)下太太的故事,則是因為心里的不甘和憤慨。 前兩部都有資料,是方晴用理智畫的東西,而這部卻是純粹的情感的產(chǎn)物。畫風也不同,一部女性為主人公的作品,許是因為方晴憋著一口氣,畫風粗獷中又有點夸張詭異,配著時而沉郁時而諷刺的旁白,顯得很是另類。 方晴給這個故事取名《張巧巧離家》——后世是這么評價《進城》《入關》《離家》三部曲的:《進城》還帶有太多鄭氏幽默的痕跡,畫風細膩俏皮;《入關》用沉郁大氣的筆墨描繪了一部民國民生畫卷,是一部史詩性的著作,奠定了方霽天在中國近現(xiàn)代畫史上的地位;而《離家》用粗獷詭異的畫風表現(xiàn)現(xiàn)實主義題材,表現(xiàn)了女畫家對社會現(xiàn)實的不滿和女性角色的思考,代表著方氏漫畫的成熟。 在后世,三部曲中的《進城》是話劇界的經(jīng)典故事,有的還被編進相聲;后兩部都被搬上熒屏,尤其《離家》被翻拍數(shù)次,里面的人物“張巧巧”“陳雅君”“劉大妮”“趙艾倫”都是被后代女性們討論濫了的角色——也是因為這部作品,方晴個人經(jīng)歷被各種揣測,并與漫畫中的人物比附,成為一提民國女子就一定榜上有名的傳奇女性。 當然此時方晴是不知道這部應心之作對自己意味著什么——若能透過迷霧“早知道”,那顆皺巴巴的杞人心興許能稍微舒展一點,當然也可能更加皺巴。 雖說花在畫《宋敏之入關》上的工夫更多,但《張巧巧離家》畫得更快,到秋風漸涼的時候,《離家》已經(jīng)進行將半了。 方晴給北平的魯先生寫信,并寄上一些《宋敏之入關》的樣稿,問能否在《新畫報》刊登,卻遲遲未收到魯先生的回信。 方晴有點不安,去法租界最大的報亭買《新畫報》——《新畫報》還沒有開通異地訂閱,天津能買到的地方不多。 賣報的大叔看看方晴,“《新畫報》???!” “為什么呢?” “那誰知道!最近??挠泻脦追菽?!” 聯(lián)想到最近的政治氣候,方晴約略明白了。不知道魯先生怎么樣,但愿只是畫報停刊。 方晴想了想,斟酌著言語,又給劉從武先生寫了一封信,也附上一些《宋敏之入關》的樣稿,信末隱晦地問及魯先生。 隔了些天,方晴收到劉先生的信。 劉先生還是那么親切,跟方晴解釋新文化出版社馬上要關?!约阂驗閷嵲谔?,已經(jīng)辭去出版社的職務,而出資人也即將移民美國,所以出版的事是沒法辦了。 但是劉先生也幫助問了幾家可能的報館,有兩家答應有空期可以刊登,劉先生在信后附了他們的聯(lián)系方式。劉先生隱晦地表示,因為目前的政治氣候,抗日類的題材并不熱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