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魯沒說話，側(cè)了側(cè)身子看了眼掌禮司司庫石跶隆禮。

    隆禮拱手：“回娘娘，滿八旗和漠南八旗以及漢軍八旗與往常無異，只是因著開了海禁的緣故，正和年間多了三處附屬國，高麗和琉球以及定疆都送了貴女來，萬歲爺早有言不受送來的公主聯(lián)姻，便只叫她們與秀女一起參選?！?/br>
    靜嘉聞言倒是有了點子興致：“哦？那如今送她們進(jìn)來，是要給萬歲爺留下，還是要分給王公貴族？”

    魏嬤嬤瞧著自家主兒這般興致勃勃的模樣，嘴角抽了抽。

    這帝妃二人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兒，說濃情蜜意再沒人比得過，可扭臉兒一個敢叫佳人選妾，一個敢替夫主往紫禁城劃拉美人，她實在是看不懂。

    隆禮倒是自覺清楚后宮妃嬪的心意，聞言笑著道：“此事自然是由娘娘做主，大清兵強馬壯，萬歲爺鐵血手腕，不喜靠著聯(lián)姻得來的平靜，娘娘如何吩咐，奴才們便如何安排就是?！?/br>
    靜嘉摸著下巴，想了會兒：“有特別好看的嗎？”

    隆禮頓了頓，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偷偷打量鄂魯?shù)纳裆?/br>
    鄂魯垂著眸子不說話，像是只來走個過場的。

    尚儀局的吳尚官笑著替隆禮回話：“回娘娘，能來選秀的自然也有拔尖兒的，畢竟彈丸之國也是舉國之力，可怎么都比不過娘娘的花容月貌?！?/br>
    “美也分很多種，后宮自然是百花齊放的好，先將章程和今年秀女的畫像都送過來，本宮看看再說?！膘o嘉笑道。

    隆禮和吳尚官對視一眼，緊著應(yīng)下不再吭聲。

    靜嘉淡淡道：“去準(zhǔn)備吧，馬佳小大人留下，本宮有話問你?！?/br>
    魏嬤嬤微微蹙眉，可她只偷偷打量了靜嘉一眼，并沒有上前阻止。

    等另外兩人離開，杜若和半夏帶著人守在殿門外，靜嘉才笑道：“小大人憔悴了許多，聽說你前陣子生病了，如今可安好？”

    鄂魯拱手：“多謝娘娘掛記，微臣已經(jīng)痊愈?！?/br>
    “是嗎？身子骨兒痊愈了，心里呢？”靜嘉輕聲問。

    鄂魯眼神閃了閃，依然不肯抬頭，也沒言聲兒。

    靜嘉起身，扶著魏嬤嬤繞過屏風(fēng)來到鄂魯面前，瞧見他滿是血絲的眼睛，嘆了口氣：“怪我嗎？”

    鄂魯搖頭：“跟娘娘無關(guān)，是……咎由自取，也是奴才自個兒做的決定。”

    “所以你如今將自個兒糟蹋成這副樣子，是馬佳府里的人不肯放過你，還是你不肯放過自己？”靜嘉定定看著鄂魯問。

    鄂魯晃了晃神，想起瑪瑪拉著他抹淚，瑪法嘆氣叫他看開，還有姑爸爸特意叫索嬤嬤帶過來的安撫，好像都是昨日才發(fā)生的事情。

    他這些時日渾渾噩噩，有時候甚至也覺得三姐還在府中時，總護著他不叫阿瑪罰他那些舊事，也像昨日才剛發(fā)生的事情。

    他現(xiàn)在一閉上眼睛，就是jiejie流著淚問他為什么，額娘也不肯再見他，將自己關(guān)在了正院里誰都不見。

    他知道自己做的是對的，由著三姐繼續(xù)下去，馬佳氏早晚要被毀了，可……那依然是對他最好的親jiejie，他卻送她去死。

    靜嘉聲音冷清了些：“你安知死對德妃來說，不是解脫？她若是不肯赴死，你我的算計不會那么容易實現(xiàn)。她瘋了，所以才會做那么事情，卻也下意識不肯將所有事情查清楚?！?/br>
    若是德妃能冷靜自持，說不得又是一個康太妃那樣的人物，從一開始靜嘉算計德妃，就覺得有些違和。

    一切都太容易了，一步步算計都進(jìn)展順利，翊坤宮似乎半點都沒察覺。

    可依著德妃早年間算計了大阿哥的心計，她若是真想拼死一搏，真的這么容易就掉進(jìn)坑里了嗎？

    靜嘉不去比較自己更聰明，還是德妃沒她想的那么聰慧，只是德妃從慈寧宮走出去的時候，眼神中的釋然靜嘉能看得懂。

    鄂魯眼眶子紅了：“她是帶著遺憾走的?！笔撬腥闶?。

    “所以你打算渾渾噩噩混一輩子，不再管大阿哥和大公主的死活，也不管馬佳氏的前程，以此向德妃賠罪？”靜嘉冷冷道，“若是你這么想，本宮如今就能成全你?！?/br>
    鄂魯用馬蹄袖狼狽擦了擦眼角，努力扯出個吊兒郎當(dāng)?shù)男恚骸澳锬镎f笑了，奴才也不是那扎脖兒等死的人呢，就是……一時有點受不住，等天熱了就好了?！?/br>
    天一熱，心里就沒那么涼，也許就沒這么疼了。

    靜嘉不置可否：“你自己掂量清楚，本宮雖然已經(jīng)身居高位，可選秀過后，后宮是什么情形，誰也說不準(zhǔn)。你若是能早些接手內(nèi)務(wù)府，本宮還用的著你，若是你繼續(xù)消沉下去，本宮不保證能護得住大阿哥?！?/br>
    鄂魯抬起頭：“您是覺得有人會對保暉動手？”

    “他是嫡子。”靜嘉云淡風(fēng)輕道，“這后宮什么時候都不缺那有上進(jìn)心的，本宮不是非你不可，你該清楚，本宮為何用你?！?/br>
    鄂魯不吭聲，他知道，是因為他還有底限，也是因為他清楚，馬佳氏早晚要叫萬歲爺清算，錦妃是他替馬佳氏賭的那一線生機。

    “回去吧，好好養(yǎng)著身子，本宮等著你的好消息?！膘o嘉的話還未落，人已經(jīng)進(jìn)了內(nèi)殿。

    鄂魯恭敬甩袖子行了禮，才慢慢退了出去。

    魏嬤嬤妥帖替靜嘉滿上茶，輕聲問：“主兒，這次選秀說不準(zhǔn)馬佳氏還要進(jìn)人，您……就這么信馬佳小大人？”

    “沒有什么信不信，不過是因為我們利益相同罷了?！膘o嘉從來不會將未來賭在對別人的信任上，“鄂魯是個心腸清明的，他知道什么對馬佳氏來說最好，即便他選錯了路，本宮剛才說了，也不是非他不可。”

    內(nèi)務(wù)府世家如云，如今她已經(jīng)算是站在頂端，只要心里有野望的，從來也不少了往主子身邊鉆營的。

    魏嬤嬤笑了笑，她跟的這位主兒，倒是越來越有萬歲爺身上那股子威嚴(yán)了。

    寒食節(jié)后，全國各地的秀女一車車進(jìn)了宮，初選過后，根據(jù)滿、漠、漢、附屬國不同，復(fù)選秀女們分批入住鐘粹宮，由尚儀局的嬤嬤們領(lǐng)著學(xué)規(guī)矩。

    天氣越來越暖，御花園進(jìn)入了一年里最漂亮的時候，宮中妃嬪不愿意總悶在宮里時，趁著這春末夏初的好時候，也都出來走走。

    杜若總怕靜嘉在宮里悶壞了，那玉堂春富貴也沒見靜嘉賞過幾回，孫起行送過來的舶來品都不見靜嘉把玩，天天捏著一串佛珠子，可叫杜若愁壞了。

    她使盡了渾身解數(shù)，就差在地上打滾了，好歹是拉著靜嘉出來門，去御花園轉(zhuǎn)悠轉(zhuǎn)悠。

    如今靜嘉身份在這兒，劉福早就叫人跟鐘粹宮交代過，不許秀女們亂走動沖撞了主子，一行人這才浩浩蕩蕩去了御花園。

    容嬪接到消息，將三阿哥遞給劉佳嬤嬤，唇角帶著幾分淺淡笑意：“我還以為她這輩子都要躲在儲秀宮不出來呢。”

    劉佳嬤嬤拍著三阿哥的后背，輕聲道：“小主，如今且不是跟錦妃硬碰硬的時候，畢竟才剛……”

    “放心吧，我沒打算跟她硬碰硬，她是個聰明的。”容嬪笑著打斷劉佳嬤嬤的話。

    劉佳嬤嬤嘆了口氣，沒再說什么。

    自打太后薨逝后，容嬪比過去沉靜了不知道多少，過去的單純天真再不復(fù)見，整個人的氣質(zhì)倒是跟過去的德妃有些相似。

    等容嬪在御花園見到靜嘉時，靜嘉正坐在千秋亭里，半夏伺候著茶水和點心，杜若替她打著團扇，靜嘉只淡淡看著不遠(yuǎn)處的未鳶湖，面色平靜。

    “給錦妃娘娘請安，娘娘萬福金安。”容嬪端正蹲禮下去，多年來的教養(yǎng)叫她的動作半點都挑不出毛病，甚至可以稱得上唯美。

    靜嘉扭過頭，看見容嬪身上不復(fù)銀紅，卻穿著橘紅色琉璃錦的衣裳，牡丹暗紋浮動間還能隱約見著暗金色光芒，叫她依然像是那個富貴又明艷的貴妃。

    “jiejie起來吧，你我之間不必如此?！膘o嘉語氣平淡，沒有小人得志的張狂，也沒有過去那般討巧的笑容。

    叫容嬪來說，若靜嘉跟過去還有哪兒相似，大概是那雙熠熠生輝卻永遠(yuǎn)裝著幽靜碧波的眸子，沒有多一分高興，也沒有多一分惱恨，只是云淡風(fēng)輕。

    “我如今為嬪，你是妃位，jiejie之稱不必再說了?！比輯逡膊槐安豢旱?。

    靜嘉點點頭：“容嬪所言極是，你我本就不是姐妹。”

    容嬪抬起眸子盯著靜嘉：“從來都不是嗎？”

    “我進(jìn)宮求老祖宗庇護，老祖宗替你謀后路，傷害都有各自的理由，你心里清楚，我也從不糊涂。”靜嘉并沒想瞞著容嬪什么。

    “你果然一開始就知道那年中秋發(fā)生的事情?！比輯蹇隙ǖ?，“所以姑爸爸的死，你也有份兒?！?/br>
    靜嘉搖頭：“我不愛說謊，即便入了后宮，我也不曾想要與誰為敵。是你們一步步逼我走到今日，老祖宗做過的事我記得，恩典我也記得，所以我不會算計老祖宗。”

    “那我呢？”容嬪眼神銳利看著靜嘉冷聲問，“你可算計過我？”

    靜嘉笑了，她并不怕容嬪的咄咄逼人，只笑著看她：“在問我之前，你該先問問自己，對我做過些什么?！?/br>
    容嬪冷哼：“姑爸爸決定的事情，我不能……”

    “不?！膘o嘉輕聲打斷容嬪的話，“我不是說老祖宗所為，我是說你?！?/br>
    容嬪眼神縮了縮，垂下眸子不緊不慢端起茶水來，掩住自己的驚訝和謀算。

    她不曾主動害過靜嘉，可太后做的事情，大都是通過劉佳嬤嬤，她不過是放任了劉佳嬤嬤的小心思罷了。

    “說這些其實都沒有意義，寶赫還在定寧侯手下當(dāng)差，佟家人如今在何處我也不知道，不管我在意與否，悠悠之口我到底避不過去?！膘o嘉依然笑著道，“所以我不會跟你作對?！?/br>
    容嬪聞言心思慢慢定下來：“若是我要你幫我呢？”

    靜嘉就知道她會問這個，聞言面色不變，只是手摸著腹部：“你我之間，早已經(jīng)沒有可能信任彼此，即便我說會幫你，你信我嗎？”

    容嬪注意到靜嘉的動作，想起靜嘉曾經(jīng)的誓言，也想起她曾跟自己閑聊時說過的話，容嬪很清楚孩子對靜嘉來說意味著什么。

    她們之間早就已經(jīng)結(jié)了仇，所謂的不會作對，不過是因為她手里捏著的籌碼更多而已。

    可若是她手里沒了籌碼……容嬪將茶盞放下，起身往靜嘉跟前走了幾步，眼神盡量真誠：“我若是信你呢？”

    “我不信你?！膘o嘉也起身，轉(zhuǎn)頭看著未鳶湖，聲音多了幾分縹緲，“我是沒什么野望，可我也不是多大度的人，以德報怨的事兒我做不到，你也別強求了，你我井水不犯河水便是最好的。”

    容嬪突然輕聲笑出來，聲音里多了些好整以暇：“你就不怕我用佟家人和安國公府拿捏你？雖然我如今是嬪，可你依然是進(jìn)宮時的你?！?/br>
    靜嘉也跟著笑出聲來：“你若是想著做螳螂，也無不可，我是沒什么靠山，也未必就是那蟬?！?/br>
    見容嬪蹙眉，靜嘉垂下眸子遮住眸底的冷漠，聲音還是那般柔婉：“你可知道萬歲爺如今為何還叫你抱養(yǎng)三阿哥？”

    容嬪皺眉，她也想過，按理說如今撫養(yǎng)三阿哥的人選，該是靜嘉更合適些，畢竟靜嘉和柔妃同為妃位。

    容妃跟劉佳嬤嬤也談過這個問題，想著皇上大概是要叫滿朝文武更感念他對太后的孝心，同時安撫關(guān)爾佳氏別兩敗俱傷罷了。

    這些都不重要，只要她能將三阿哥養(yǎng)熟了就行。

    “看樣子你心里該是有些想法，我也有些見解，算是我最后的善意吧?！膘o嘉笑著看向容嬪，“若是你愿意聽，我便說，信不信由著你?！?/br>
    容嬪心里冷笑，挑了挑眉等著靜嘉說話。

    第82章    誰得寵誰就是規(guī)矩……

    “萬歲爺不可能叫你生出有關(guān)爾佳血脈的孩子。”靜嘉第一句話就叫容嬪黑了臉。

    “三阿哥是你唯一的指望, 若是他出了事兒，關(guān)爾佳氏即便伏低做小也逃不過禍?zhǔn)隆！膘o嘉輕聲說著，不管容嬪臉色越來越難看, “即便你能護得住三阿哥, 若是你沒別的念想也就罷了，但凡關(guān)爾佳氏不老實……三阿哥可是沒有改玉碟呢。”

    靜嘉似笑非笑靠近容嬪：“旁觀者清, 或者你未必不知，只是你不愿意相信。我從來都不是你的敵人, 若是你不犯我, 我不會給自己添膩煩?！?/br>
    不等容嬪說話, 靜嘉離容嬪更近, 直視她黑沉的眸子：“可若是你非要找我的不痛快，大可以試試, 我能不能在死之前，叫關(guān)爾佳氏陪葬?！?/br>
    說完不等容嬪說話，靜嘉便云淡風(fēng)輕抬起胳膊, 搭在半夏手上，不疾不徐出了亭子。

    她這幾個月不出來, 是為著給容嬪功夫想清楚, 即便瘦死的駱駝比馬大, 可胳膊還擰不過大腿。

    如今關(guān)爾佳一族的未來都捏在皇帝手里, 容嬪但凡心里清明些, 就該知道要韜光養(yǎng)晦。

    可她真的沒有太后聰明, 不知道有些狠事兒做便做了, 非要拿出來威脅別人，焉知不會成為別人反過來威脅的把柄。

    “御花園里的牡丹開的不錯，叫人種些在廊廡上吧?！膘o嘉漫不經(jīng)心掃了一眼御花園里的姹紫嫣紅, 為這趟散心畫上圓滿的句號。

    千秋亭內(nèi)，容嬪面色黑沉，冷冷盯著靜嘉背影的目光，叫若柳心里都有些發(fā)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