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口的侍女本打算通報林夫人，林婉擺擺手，她們猶豫地向里屋望一眼，無聲躲到別處去了。

    林婉站在門口躊躇片刻，推門進(jìn)去，屋中正在談?wù)摰牧址蛉撕头繈邒咧T人止住話頭。

    林婉先請過安，在林夫人跟前坐了，垂頭半晌不言語。終于眾人困惑起來，林夫人小心道：“婉婉，怎么了？”

    林婉已經(jīng)醞釀出眼淚，紅著眼圈向林夫人瞧一眼，抿嘴不肯說。房嬤嬤先醒悟，道：“老奴先退下了。”等人都退出房，林夫人湊近了，撫摩女兒的頭發(fā)，輕道：“可是哪里受了委屈？都跟娘說。”

    “......沒有。”林婉絞著袖口，似乎為難極了。在林夫人再叁催促下，才吞吞吐吐道：“女兒是想，我和裴遠(yuǎn)成親這么長時間，都沒有動靜，怕惹爹娘生氣?！?/br>
    她這話說的乖順討巧，林夫人心里喜歡，柔聲安撫道：“你先病了一場，身體還要調(diào)理，這種事急不得，娘也不怪你?！?/br>
    見哄住了林夫人，林婉斟酌話語，不露痕跡道：“可是長這么下去，女兒在府里有個夫君，求親的人又不斷，這等事傳出去怎么好聽？外面人該怎么看，怕會說婉婉一女二夫，是水性之人，有那起長舌的宵小，一定會詆毀爹娘說教女無方?！?/br>
    長時以來，林婉始終有種困惑。

    她身處的時代，很重門第與名聲貞潔。裴遠(yuǎn)一個男子入贅林府，再有難言之隱，也受眾人輕歧，剛回家甚至被鄉(xiāng)鄰指指點點，嘲諷辱罵。而她女兒之身，以有夫之婦的身份，被各種人求親，林府竟能毫無芥蒂地接待，甚至主動幫她擇婿。兩相對比下來，詭異又荒誕。

    即使林老爺是為香火繼承著想，也未免太過了。

    即使有不解，林婉也不會去試探敏銳的林老爺。她選擇了心軟愛女的林夫人。

    林婉道：“女兒不想被人背后嚼舌，更不想因為自己，帶累爹娘和整個林府的名聲。”

    說著以袖拭淚，暗中觀察林夫人的反應(yīng)。見她目中滿是愛惜，知道已經(jīng)成功一半，于是又加把火，“婉婉也不想讓娘為難。可能勸說爹的只有您了，讓爹把事再緩緩，等我和裴遠(yuǎn)兩人塵埃落定，再給我擇婿也不遲啊?！?/br>
    這番說辭，林婉私下在心中推演無數(shù)遍，確信得體又不著痕跡。林夫人似乎將話全聽進(jìn)了，也覺林婉所言有理，態(tài)度隱有松動，一時沉吟不語。良久，林夫人長嘆口氣，“你說的娘都明白。可這些事，娘做不得主啊?！?/br>
    “怎么會呢?！绷滞衩Φ溃骸暗钦f一不二的人，若說還有誰的話能讓他聽一聽，也只有娘能了。”

    林夫人沒有反駁。用那雙保養(yǎng)得宜的手不住撫摩林婉頭發(fā)臉頰，忽道：“你跟我來，娘帶你去看看?！?/br>
    “去哪？”

    “去見你父親，給你聽他怎么說，你就知道這事情上有多為難了?！?/br>
    ......

    午后林老爺被老嬤請到水閣內(nèi)堂中，林夫人正倚著涼椅養(yǎng)神，隨身侍女在旁輕輕打扇，聽見老爺進(jìn)來，侍女的困盹兒打過去，退到旁邊去了。

    隔著裊裊的瑞腦香，林老爺自斟了一盞茶，剛要喝，被林夫人按下，“整日里搜茶品茶，喝多了晚上又睡不好。何必總望著人家，他們官位做得再高，可有你的富足嗎？官員往來巡按接待，還要來求你幫忙?！?/br>
    “和那些沒相干?！绷掷蠣斷ㄒ豢冢眢w放松地后靠在椅背上，合目養(yǎng)神，“聽說婉婉又來你這，她說什么了？”

    “沒什么事，來我這里坐坐就回去了。”

    林老爺哼一聲，“她能不把主意打到你身上？我說你耳根子軟，你就是不聽，要依我，再把她關(guān)些日子，也不用看她整天府里府外亂蹦亂跳。你一給她好顏色，蹬鼻子上臉，這才幾天？又開始不干正事，她說她聽話，話聽到哪里去了？前晚上又跑回自己那院兒里，我說她有什么好惦記，人能跑還是東西能跑？誰偷她的不成！”

    林夫人溫言道：“也是你把孩子逼得太緊。婉婉到底是個孩子，她有多嬌你當(dāng)?shù)哪懿恢?？她跟裴遠(yuǎn)那孩子還不到半年，一時舍不下也是正常。我看你還是輕拿輕放，順其自然吧?！?/br>
    林老爺睜眼，蹙眉望林夫人，不悅道：“你是要反口，怎么反復(fù)......”眼光一瞥，見林夫人身后的大丫頭斜眼，正朝屋子一角使眼色。林老爺望過去，見那四扇山水屏風(fēng)后頭隱約有人影，眉目一凜，正要起身，瞧見林夫人目光，兩人無聲地對了下眼神，林老爺安穩(wěn)地坐回去，先前沒說完的話絕口不提了，改道：“我知道你向著她，又想勸我什么？是你說的我就聽聽?！?/br>
    林夫人把目光從屏風(fēng)抽回，“我也不是偏幫女兒，但有件事你做的太不周到。婉婉已經(jīng)有夫君了，雖然裴遠(yuǎn)那孩子身世不好，可女兒還是有夫之婦，這事你再生氣，也沒法改。他們兩個還沒有孩子，你也不能現(xiàn)在就把那孩子打發(fā)了。各方來求親的人都急什么呢？他們精明著，都是貪我林家的產(chǎn)業(yè)，他們哪管女兒的名聲好不好聽——但你是婉婉父親，不能不為她考慮，求親的人絡(luò)繹不絕，不管待讓人輕瞧我們林府，你管待了，誰知道他們在外面怎么說？人多嘴雜，一個不留神，就要把女兒半輩子的名節(jié)賠進(jìn)去，對林家也不好啊?！?/br>
    “婦人之見！”林老爺似被戳到心窩，霍然站起。他的舉動突然，連林夫人都吃了一驚。他沉著聲，“你當(dāng)我不知道，當(dāng)我想不到這些？他們精明，我就讓他們精明！想娶我女兒霸占林家，我還沒死呢！”

    正對林夫人愕然的目光，“我一點也不著急，就是想等人來，一家一家慢慢相看，難道會給他們吃窮了嗎？我的女兒要嫁，就風(fēng)風(fēng)光光，找個最好的。誰稀罕什么名聲？活在世上，面子重得過錢嗎？他們有嘴能說，我就有錢能封住所有人的嘴——我不怕誰說林家閑話，也不覺得丟臉，只要林家不倒，再過十年二十年，他們就只知道林宅的女當(dāng)家，誰還有閑心去記陳年舊事？誰還敢對我女兒說個不字。就算選的女婿不好，我活著時沒人敢欺負(fù)我女兒，等我死了，就把錢財交割明白，就算她不會經(jīng)理家業(yè)，只要夠她自己后半輩子衣食無憂，我就什么都不求?！?/br>
    林老爺肅色道：“再富不過幾代，不給女兒孫子花，還要傳到千秋萬代嗎？”

    “那不如就把婉婉交托給她現(xiàn)在的丈夫？”

    林婉躲在屏風(fēng)后，先聽林老爺?shù)臑楦钢模诔錾?。忽聽林夫人試探的話，又把心懸起來了?/br>
    林老爺沉默許久。

    拂袖冷哼，“這話別再提了。他和我們就不是一路人?！?/br>
    ......

    送出林老爺，林夫人把林婉叫到跟前，輕拍她的手，嘆息，“看見了？不是娘心狠不肯幫，你爹性格執(zhí)拗，凡事有自己一番考量。他決定的事，我們哪里能作主啊?！?/br>
    見林婉神思恍然，林夫人沒再說什么，問過她衣食的一些瑣碎事，就讓房中大丫頭把人送回她自己院去。

    林婉坐在廊下，怔怔出了好一會兒神。

    在林夫人門口躊躇等待的片時，林婉敏銳聽到屋中討論的事仍與她有關(guān)，除她以外，還有另個熟悉的名字清洗傳入她耳中。

    楊昭。

    林婉曾經(jīng)的未婚夫，她的便宜發(fā)小。

    聽林夫人的意思，楊家寄來的書信已經(jīng)捎到林府，說楊昭正隨江船南來，不日就到揚(yáng)州。

    這個當(dāng)口，楊家讓他來的目的不言自明。每多一個人選，林婉就覺煩躁，但此刻她心思澄明，楊昭的出現(xiàn)給她提供另一條新思路，這或許是個契機(jī)。

    既然不能扭轉(zhuǎn)林老爺?shù)臎Q定，林婉要將結(jié)果的損失降低到最小。如果再嫁的命運(yùn)不可逆轉(zhuǎn)，林婉可以找個合伙人。

    思路其實很簡單，就是和人約法叁章假成親，等時間久了林老爺松口，或者林婉繼承家業(yè)翅膀硬了，再和離也不遲。

    這當(dāng)然不是最好的法子，但很適合解決目下的癥結(jié)。既不會再次激怒林家，導(dǎo)致無法預(yù)料的后果，也可以讓林老爺?shù)膽B(tài)度松懈，為自己爭取更多時間和機(jī)會。

    林婉的心頭突突直跳，已有想法，立刻就有人選在她腦中浮現(xiàn)。

    求親人中頂屬趙謹(jǐn)之和楊昭的家世最盛。叁人都是自幼相識，彼此又無意，楊昭脾氣雖差了點，但在鬧出退婚事之前，貌似最得林老爺喜歡。趙謹(jǐn)之更不消說，他與自己同為天涯淪落人，也為家里的逼親焦頭爛額。

    林婉怎么想，都覺此法可行。罩在頭頂多日的烏云被撥開，她心頭喜悅，連對楊昭都不似從前抵斥了。

    先前與自己同回青山村的是東哥，之后相關(guān)的一列事，林婉也習(xí)慣交給她去辦。從乞丐窩回來后，林婉一直在做準(zhǔn)備，將近正午東哥才回，提著一包為掩人耳目采買的胭脂水粉，見林婉在水邊廊下坐著，快步走過去，把東西放下，瞧看四下沒人，悄聲道：“托人雇好了，只有那一家和我們府里沒關(guān)聯(lián)，老爺不會輕易知道。但他一家鏢行人手不夠，我按著小姐囑咐又使了些錢，讓鏢行的武管拿著去定做成衣，乞丐窩那邊有人管著，領(lǐng)頭的答應(yīng)下，他們也沒說什么?！?/br>
    東哥想了想，猶豫道：“小姐您說，那狗東西說的話能信嗎？”

    至少有六成可信。

    林濤懼痛怕打，惶亂之間說他與連云山的匪寇有干。事后林婉料想，人在情急之下為了保命，胡謅也是有可能，為保險起見，林婉本人沒出馬，讓幾個乞丐先是威逼恐嚇，再說笑奉承，激得林濤把什么秘密都抖摟出口了。

    事后林婉仔細(xì)推敲林濤的說辭。原來他早年好吃懶做，在城里做工時聽當(dāng)時的掌柜說起連云山那起匪徒肆行的事，就留了心，又聽說連官兵都拿人不住，正常人都該避而遠(yuǎn)之，林濤偏有點自命不凡，又兼年輕憤世嫉俗，一聽向來橫行管得寬的官府都不敢管，不少窮苦人投奔去，連發(fā)大財，大覺動心。

    在原來的村子混不下去，林濤就專心在城中做工，可他手不太干凈，雇傭他做長工的店鋪，什么盤盞算盤類的物樣被搜刮得溜干凈。各街個行的掌柜伙計多半認(rèn)識，彼此知會，時間一長，眾人都知道他不可靠，也不敢再用。

    林濤沒法可使，在條僻巷搶了過路人的錢袋，等醒過味來悔青了腸子，怕路人看見他形貌報官，他就得吃牢飯。一口氣逃到城郊，林濤晃蕩好幾天，溫飽不繼，再也不想受罪，索性奔連云山去做匪了。

    那山頭都是被逼得走投無路的窮苦人，雖有些手上沾了人命，但也不像民間流傳那樣無惡不作，只是提防官兵喬裝改扮成窮人混進(jìn)山里。他們知道林濤偷搶都有，確信他無地可去，就把人留下，做個雜使。

    山里不似繁華的揚(yáng)州城，連塵根未凈的老僧都要還俗，何況林濤這樣心血來潮的。不到半年他就待不住了，但連云山對人員的管控很嚴(yán)，基本是有上沒下，林濤做跟班整天奉承山匪中幾個管事的，見人說人話，有縫插針，使老大勁才終于讓他們松口，把他放下山。

    那之后林濤嚴(yán)守口風(fēng)，怕被知道滅口，再兼他自己一只腳就踩在污泥里，也怕被追責(zé)，半點不敢透露山匪的事。他換了片地方給店里做伙計長工，老實了一陣，見那許多時間沒來抓自己的人，就知道當(dāng)初搶錢的事沒鬧開，這才放心地混入人俗，沒多久隨在一店做工喝酒的村民回到青山村收拾出村角一件廢棄的小房，在此落腳，靠幫人拾掇田莊過活。

    林濤平實穩(wěn)定的農(nóng)人生活直到裴遠(yuǎn)帶林家小姐回門。

    年輕氣盛的村民在族叔院中羞辱裴遠(yuǎn)時，林濤就在看熱鬧的村人之中。他不知道，沒看見裴家的小子是不是真像人說的，被林家的大小姐強(qiáng)壓下脖子親熱，也并不在乎，看熱鬧最重那個“鬧”字，林濤天生刻薄，眾人起哄私笑時，他最為起勁。起初只是瞧不起，待看到林小姐匆匆追來，十分緊張裴遠(yuǎn)的模樣，再瞧她車隊贈禮的豪闊，妒心讓林濤怒火中燒。

    他沒拿林家的贈禮，回到自己的小屋越想越氣。聽說裴遠(yuǎn)先前那個相好來青山村了，看熱鬧的心又使他洋洋自得。林濤早晨在族叔院門口，遠(yuǎn)看見族叔的女兒阿織拉住裴遠(yuǎn)說了什么，他偷眼覷間裴家的小子心事重重地轉(zhuǎn)身往林田去，忍不住悄悄跟上，隔了幾十步，林濤站在田口看裴遠(yuǎn)的身影消失在高密的玉米林葉中，就坐在田間地頭的一棵大叔下，百無聊賴晾著草鞋，邊四下里張望，果然沒過一柱香功夫，就給他等到了。

    那年輕女子面有憂憔之色，但容態(tài)殊麗，林濤眼瞧她也鉆進(jìn)林里，邊回思這女人的身條，在心里罵她風(fēng)sao，又想到她和裴遠(yuǎn)兩個背人見面，必定要干些偷雞摸狗的勾當(dāng)，不由得冷笑兩聲，狠狠唾在地上。

    林濤巴望看見林家那個傻小姐聽說自家人和以前相好又勾搭時是如何驚慌憤怒，裴遠(yuǎn)以后的日子沒林婉護(hù)著，肯定不好過。懷揣這樣苛妒的心理，林濤在村里追尋林婉，可等真站在福嬸院子門口，透過窗欞朝里看，林婉正和她家里的小丫鬟吃櫻桃，白碗，紅櫻桃，隔著雨簾，林濤把什么正事都給忘了，就記得她那兩截腕子俏生生的白。

    林婉提傘出門找裴遠(yuǎn)時，鬼使神差間，林濤跟上去，直到鉆進(jìn)密林里，聽見風(fēng)聲呼呼，雨聲颯颯，舔著嘴唇想，裴遠(yuǎn)和那娘們兒怕早在野地里干上了。猥褻的念頭既爬上來，林濤的眼睛肆意打量林婉的腰和大腿，看她纖細(xì)的脖子，在僻靜無人處，幾步并上去把人扯倒了。

    他沒想到林小姐有哮喘癥，她連掙帶咬  在驚嚇間病癥發(fā)作，他怕她大呼之間把人招來，慌張間死死扼住她脖子，就在風(fēng)雨聲中，滿地泥濘里，林濤滿眼都是紅色，好像看見裴遠(yuǎn)和女人在林地里光溜溜地交媾，聽見那女人聲嘶力竭，用牙和指甲在他身上刮出血印子——林婉陷進(jìn)他rou里的指甲松開了，她不再咬他，她喉嚨里咯咯作響，臉孔紫脹，林濤有一瞬間的失神，巨大的恐懼讓他生出一不做二不休的決心，他松開一只手，左手更緊地扼林婉脖子，瞪著眼開始解自己下身的褲腰。

    雨又黏又膩。

    混著腦勺淌下的血，林濤頭上劇痛，眼前血色模糊，他知道自己挨了一下，身后一聲厲喝，他不知道找來了多少人，林濤慌不擇路，從林婉身旁爬開，跌跌撞撞沖進(jìn)密林之中。

    這就是目前為止，林婉所知的全部。

    林濤在那次后落了個毛病，許是躲藏久了，難有個人說話，他在沒人時喜歡自言自語，有時和一群乞丐坐著，就縮在佛像地下自顧嬉罵。做這些時，他罵裴遠(yuǎn)，罵林婉，一邊吹噓自己。但眼神茫茫。

    林婉所知這些，都是乞丐偷聽轉(zhuǎn)述給她的。

    林婉沒問裴遠(yuǎn)以前的相好是怎么回事。

    她回想一下，很快把林濤所言與當(dāng)晚她得救后，裴遠(yuǎn)夜半坐在她床邊時的異樣對上了。

    當(dāng)時她在玉米林中覺得聽見了裴遠(yuǎn)和女人的聲音，叫他時卻沒有回應(yīng)。林婉始終以為是自己的錯覺，但恐怕不是。

    想起這些，林婉噠噠敲著廊木出了回神。

    聽見東哥問她，林婉默了半晌，“......不完全保險。如果這次不成，我還有別的法子?！?/br>
    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了。

    ......

    趙謹(jǐn)之深信自己成了林婉的利用對象。

    裴遠(yuǎn)回青山村后的這幾日，也不知她在琢磨些什么，忽然心血來潮，在闔府人其樂融融乘涼觀荷時，提出要出城游獵。

    林老爺自然不肯。

    林婉面不改色道：“謹(jǐn)之表哥說帶我去?！?/br>
    眾人將懷疑目光投向趙謹(jǐn)之。

    他強(qiáng)忍住苦笑的沖動，睨了林婉一眼，她避開了。

    趙謹(jǐn)之硬著頭皮道：“是。婉婉說她太悶，央我?guī)龈酵饷婵葱┖猛娴??！?/br>
    林夫人：“怎么非到城外去？城中就不好玩了？婉婉又纏你表哥胡鬧?！?/br>
    林婉：“表哥精在射獵，我和他久不見了，積攢這許多年的好話趣事，都想對他說。再過些日子謹(jǐn)之表哥就要走了，娘，我想再和他相處一陣，就像小時候那樣?！?/br>
    林老爺并不一定相信女兒對趙謹(jǐn)之真有情愫，但他并非神人，不知道青山村發(fā)生的事鉤連現(xiàn)在，林婉瞞著眾人的小算盤。

    林婉和趙謹(jǐn)之久處沒有壞處，他和林夫人長時間努力卻始終無法強(qiáng)迫林婉做的事，目下由女兒自己提出來，林老爺雖然疑心，但也只是撥派更多林府的人手跟隨，一來護(hù)衛(wèi)林婉的安全，同時也為看管她，避免再出岔頭。

    時近正午，天伏日烈，馬上配著箭筒弓簇，人隨都是勁裝出獵打扮，車馬隊隨林婉指示漫無目的地閑晃，酷熱下汗流浹背。林婉見眾人不時將求助的目光投向趙謹(jǐn)之，這才出聲，讓人馬歇在城西街的茶篷里。

    趁著人疲馬熱，無人看管的功夫，林婉出其不意，領(lǐng)著悠哉悠哉的趙謹(jǐn)之打后門開溜，一路徑行，奔向連云山。

    趙謹(jǐn)之被她拉著，也不多問，起初猜測林婉在打什么主意。但看馬車逐漸偏離人居，漸鉆進(jìn)深山，滿眼綠林茂草，忍不住撥開車簾，喝令停車。

    車夫收了林婉的銀錢，任人如何詢問叫停也不答應(yīng)，將馬車趕得飛快。趙謹(jǐn)之眼中頓現(xiàn)冷意，正欲動手，林婉道：“不用叫。等到了地方再說?！?/br>
    趙謹(jǐn)之挑了下眉，面上帶笑，“我倒也不想理。只是怕伯父誤以為我?guī)芰四?，要生剝我的皮?！?/br>
    “放心好了，我在桌上留了字條，就說我們出來玩不喜歡有人跟著，他們找不到人，自然把字條拿回去給老爹。”

    “我們？”趙謹(jǐn)之，“......你又把我推出去了？”

    林婉白他一眼，“怕什么，出事找表妹，有我給你擔(dān)著呢?！?/br>
    不到一個時辰，馬車停在連云山腳下十幾里遠(yuǎn)，再不肯前進(jìn)。

    林婉知道車夫是畏懼附近的山匪，扶著趙謹(jǐn)之的手下馬車，四野望去，一片青草綠樹間隱約有木籬蓬廬，百十步外木桿上掛的酒招迎風(fēng)擺動，下面栓著幾匹正食草料的駿馬，隱隱有人穿梭其間，給馬添草料。驛站比遠(yuǎn)見打上不少，原依山下村落的舊址而建，遠(yuǎn)近疏落圍在一起，也有十幾間房屋，簇?fù)碇醒氲娜有恰?/br>
    方圓幾里只這一家驛站，此時正是一天中最熱，來往行人休歇的時候，驛館里外卻只有幾匹馬和一個伙計，林婉卻半點不疑心，輕熟地拉張椅坐下，與那伙計接茶遞水，竟似來過好幾次般。趙謹(jǐn)之狐疑地坐在林婉旁邊，她把茶碗推給他，趙謹(jǐn)之接了，眼瞥見那碗邊緣有圈褐色茶垢，象征地遞到嘴邊，唇未沾水，就放下了。

    林婉也不在意，她有些心不在焉地四下張望，趙謹(jǐn)之雖然看出她有事相瞞，但林婉不主動開口，他也不多問，兩人一個打啞迷，一個耐心耗著。店伙計不斷來添茶，林婉總要問一次現(xiàn)在是什么時辰，明明沒過多久，卻似漫長無比。趙謹(jǐn)之留心她的反應(yīng)，默不作聲地看，不斷用茶水清漱杯子，但洗了茶垢，茶杯口剝落的黑漆更礙眼，趙謹(jǐn)之白做功夫，一時氣笑了。

    他覷著林婉，眼里帶笑不笑，她卻又顧著盯他唇下那顆針眼大的小痣看。

    此時兩人牽馬并肩走出客驛，林婉瞧得入神，聽見他笑問，“就這么好看？”

    林婉點點頭，下一刻趙謹(jǐn)之猝然湊近，他本意玩笑，天光下，那雙長眼睛里的光細(xì)細(xì)碎碎，林婉嚇了一跳，下意識退后，她的反應(yīng)根本沒經(jīng)思考。

    她說：“第一次看見我就在想，要是長在裴遠(yuǎn)唇下是什么樣。”

    趙謹(jǐn)之退回去，一時興味索然。

    這些話她原本不必要說，但現(xiàn)在她說出口了。連林婉自己都不清楚是為什么。

    她抬頭看看日偏方向，覺與鏢局和眾乞約定的時間相去不多了。騎馬徑往與眾丐和所雇鏢局眾人約好的地點會合，趙謹(jǐn)之與她并轡而行，一路上都沒再開口。

    直到拉馬停在山腳下，兩邊都是密林，前幾丈遠(yuǎn)處，一隊馬車外圍著幾十人，林婉仔細(xì)辨認(rèn)那些人的衣裝正屬所雇鏢局，當(dāng)下知道事情成了，一塊壓在心頭的大石登時落地。她正欲驅(qū)馬上山路，忽被一把拉住馬韁。趙謹(jǐn)之向來溫柔，這時卻執(zhí)拗得嚇人，纏住馬韁的手腕如同鋼鐵，林婉道：“我有事！”

    他笑道：“也不差向我解釋一句半句的時間?！?/br>
    林婉的心中有不解，有焦急，但不擔(dān)心。她知道事情辦成了，乞丐穿上鏢局的衣服，鏢局又有很多人手，聲勢上就勝了一籌。連云山的匪徒能與官府抗?fàn)帤埓两瘢灰驗檎剂颂祀U之利，但現(xiàn)在他們攔劫路過的高官，已經(jīng)離開了賴以藏身的陡峭山壁，在平地上，他們是群烏合之眾。

    山匪一定要輸，他們不知道消息提前泄露了，他們的人手也不及鏢局精武強(qiáng)悍的打手。

    以上猜測的前提是，林濤吐露的信息是真的。

    林婉曾懷疑過，她一直沒有放下疑心，但林府的事態(tài)讓她必須嘗試。

    好在林濤沒有說謊。連云山的幾十人雖然比想象中悍勇，但夠識時務(wù)，面對無法對抗的鏢局眾人，勉強(qiáng)抵抗一陣后還是伸手就縛。

    兩匹馬被栓在樹干上，林婉走向坡下。有一點很奇怪，盡管爭斗已經(jīng)結(jié)束，鏢局眾人仍然沒有放松警惕，他們穿著統(tǒng)一的藏藍(lán)武服，只有十幾人圍守被捆在一起垂頭喪氣的山匪，剩下的人都目不轉(zhuǎn)睛盯視中央空道上的馬車。

    馬車朱頂珠簾，是車隊中最大的一架。車簾嚴(yán)嚴(yán)實實地遮住車內(nèi)，誰都看不見里面有什么。

    鏢局的人不知道要救的人是誰，他們不認(rèn)識也沒聽過知府的事，他們只拿錢辦事。

    林婉知道，所以她慢慢走近，走到車門前，斟酌該如何稱呼里面這位大人。

    現(xiàn)代人見古人，她想像這種感覺，非常奇妙。

    她走過去，想要掀開門簾。

    人群中忽然一聲大喊，“別去！”

    一個人焦急道：“里面的人很厲害，他不是手無寸鐵，他會殺人！”

    他的語速很快，但林婉的手已經(jīng)伸出去，當(dāng)她聽見那聲喝止時已經(jīng)來不及了。周圍的人來不及阻止，車簾后靜悄悄的，好像在等著林婉。

    她聞到一股濃重的血腥味。

    林婉心頭一跳，馬車忽然劇烈搖晃，在她反應(yīng)過來之前，一個東西從里面飛出來種種摔在地上。那人口鼻青腫流血，他與林婉擦身摔下時扯住她的袖口，林婉不知作何反應(yīng)，猝不及防，踉蹌幾下，仰面欲跌。就在她摔倒前一刻，后背被穩(wěn)穩(wěn)托住。

    那人滾在塵土里，掙扎呻吟，看裝扮也是山匪。

    林婉第一次看見渾身是血的活人。

    她睜大眼，下意識地后退，但沒有叫出聲。

    趙謹(jǐn)之扶著她肩膀，注視車簾。

    里面先伸出雙修如梅骨的手，那人從馬車中出來，先映在眾人眼里的，是張年輕人的臉。

    他手上有柄帶血的彎刀。

    鏢局中人把他拖到一旁，檢傷上藥，被打傷的人還在呻吟，傷痕見骨，馬車中的傷人者旁若無人，即使受傷的是山匪，傷人者的狠辣依舊使人膽寒。

    一人站起身，怒目喝道：“小子，你未免也太跋扈了！”

    那人微側(cè)目，冷道：“有什么問題嗎？”

    事情其實很清楚了，山匪劫財，誤以為最豪奢的馬車中就是知府大人，這受傷的匪徒不知怎么想的，不知要劫財，還起了害命的心思，趁人不備鉆進(jìn)馬車，想要滅口。

    但他顯然失算了。不止他，連林婉也失算了。

    馬車?yán)锏娜烁静皇侵?/br>
    林婉腦中有各種念頭和畫面飛快旋轉(zhuǎn)。她與那年輕人對視，不知怎么，很想提醒他衣服上濺了血。他那么愛干凈的人，應(yīng)該很討厭這個。

    但她張張口，什么也沒說出來。她呆呆盯著年輕人的臉，不知自己在想什么。

    趙謹(jǐn)之笑道：“還以為最快要半月以后，你來得真早?！?/br>
    方才人被踢出馬車時就擦著她身體掠過，尋常女子被嚇到，也是情理之中。

    眼瞥見趙謹(jǐn)之搭在她肩膀的手，年輕人注視林婉呆愣的臉，冷聲道：“半點長進(jìn)也沒有。沒用的廢物?！?/br>
    ——

    她第一次混進(jìn)書館，看見那群少年年少紈绔，簇?fù)硭嫘?，提起他的未婚妻?/br>
    他語氣中都是厭煩，“不必再提?！?/br>
    ——

    他說：“林家的大小姐，也不過如此?！?/br>
    林婉一時分不清自己是林婉還是已死去的林小姐。

    趙謹(jǐn)之輕推她提醒，笑道：“別發(fā)呆了。你的昭表哥來了?！?/br>
    林婉盯著那年輕人的臉，驚訝道：“......你是楊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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