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五月，牡丹便已悉數(shù)開敗，一朵一朵將殘存的嫵媚停在了枝頭，只有零星的一兩朵仍倔強堅持著最后的芳華。

    住持至善大師笑道：“居士來晚了，這寶昌寺的牡丹前幾日開得最盛，其中有好幾株名品，是太子殿下命人從洛陽移栽而來的呢！”他的手指了指不遠處，那里枯萎著幾株紫色，若非提醒，哪里還能聯(lián)想到名品“魏紫”。

    “牡丹傲氣，就算是枯萎，也不肯片片墜落，零落成泥。”至善大師感慨了一句。如今天下日漸富庶晏然，就連清修之地都多了幾分繁華之氣，出家人品評茶道花藝，被譽為清雅之舉。至善大師更是其中頗有盛名之人?？墒?，從他的話里，暮貞聽出了幾分嘆息之感。

    清風送來徐徐清香，她抬頭，寺院中的古槐已經(jīng)開花了。如今一城盡是槐花香，早已不是牡丹的季節(jié)了。

    “槐花都開了……”似是一句感慨，卻不想被人接了下一句：“這般清香，若是做成槐葉冷淘或者槐花麥飯，定讓人胃口大開呢！”

    難得他仍有余力戲謔，暮貞頗有幾分心酸。

    太子比年初那日見到更加清減了，形銷骨立，弱不勝衣。瘦弱蒼白的臉龐上，此時帶著一絲淺淺的微笑。他與明允總不相同，明允的笑容雖然跟燦爛一些，偏偏到不了眼底，總給人一種疏離之感。而他一向笑得淺淡，但眼睛也會跟著一起，讓人覺得無端溫和。

    “見過太子殿下?！彼┝艘欢Y。讓他卻搖了搖頭：“早就說過，佛門清靜之地，無需俗禮，落霞居士忘了？”

    他稱呼自己為居士，語氣平易近人。他曾多次施以援手，暮貞無論如何都心存著感激，若非隔著身份，他們定是可以交心的朋友。

    “殿下身體，近來可好？”她看到他站了這么久也沒有咳，稍稍欣慰。

    陽光透過幾縷槐葉的疏影，漏在他的面頰之上，讓他的輪廓更深邃了幾分。他攏了攏身上的衣衫，笑：“天氣日漸和暖，覺得好了許多，沒有那么冷了。”

    暮貞注意到，他仍穿著夾衫，外面披著披風。而別人早都已經(jīng)換上單衣了。也許是畏冷的緣故，他的皮膚蒼白到幾近透明，呈現(xiàn)出一種蕭條病弱的美。兄弟倆的相貌真是全然迥異，太子像陛下，而明允像天后。

    空氣似乎安靜非常，槐樹枝葉在微風中沙沙作響，院中鳥鳴嚶嚶，幾片云彩遮蔽了陽光，一支槐花緩緩落下，沾上了他的衣袂。

    “我寫了幾卷《金剛經(jīng)》，想交給至善大師。寺僧日夜吟誦，也好保佑大唐國泰民安。”他生怕她尷尬，便出言表明了來意。暮貞發(fā)現(xiàn)，他身后的宦官卻是捧著一大堆的經(jīng)書，何止幾卷，這么多想必耗費了他不少的心血。他已經(jīng)病弱至此，實在不應該再過cao勞。

    他好像能夠窺破她的所有心思，在她的勸慰之語到來之前，他先開了口道：“賢天資聰穎，處理起事情來得心應手，實在幫了我許多。左右無事可做，這些佛經(jīng)恰好能讓人靜心?！比羰莿e人說出這樣的話來，暮貞多多少少能夠聽出抱怨不甘之意，但是他語調(diào)和善坦然，顯然并不以此為意。

    “為殿下分憂，是他該做的?！币坏┥婕暗綑嗔Φ脑掝}，暮貞總是小心謹慎的，一字一句都掂量著來。

    云朵的陰翳散開，陽光炙熱。他笑著指了指樹蔭處，率先挪到了那里。

    宦官被打發(fā)去了正殿送經(jīng)書，暮貞來佛寺從不帶侍從，現(xiàn)下便只剩下了二人。站在槐樹的陰影里，繼續(xù)著剛才的話題。

    “暮貞，”他叫了一句她的俗名，本該是唐突的舉止卻因為他澄澈的雙眼而讓一切都顯得自然。他的眸子是深棕色的，此時看著她，很是鄭重：“我估計時日無多，下一任的太子不出意外便是賢。其實太子這個位子，最是艱難，古往今來有多少太子，又有幾人能夠最終到那個位置？”他指了指大明宮的方向，眉目中憂慮深重。

    “陛下身體不好，事事依賴天后，可是天后權柄日盛時，陛下自然會有所顧忌。賢能力出眾，又得蒙大臣擁戴，接下來陛下必然依仗于他。然而，他性子太剛強倔強，和天后時有摩擦，時間久了必生大患。暮貞你能明白我的話嗎？”

    明明才五月，她的后背已生出了許多的汗。

    怎么會不明白，雖然一直在躲避，可是自小便知權力能讓人生，可讓人死的道理。天家富貴，帝王權勢，最是冰冷無親。夫妻反目，父子相殘，白骨累累，碧血連天。

    “殿下想告訴暮貞什么？”她抬頭，眼睛里一片空洞和迷茫。

    “賢畢竟是母親的親生兒子，若是能夠和緩退讓，便可相安無事。若是真的有一日，我身歸黃土，你千萬要勸著些他。還有……暮貞，無論將來發(fā)生什么事，你都要保護好自己。與賢夫妻一心，切莫互相猜疑，便沒有過不去的坎?！?/br>
    暮貞不喜歡他這樣的語氣，仿佛是交代著后事一般，讓人絕望。

    她的眸中水波微轉(zhuǎn)，悄悄將臉移到了另一邊，聲音有幾分哽咽：“我記下了……”

    他立刻寬慰的笑了起來。

    遠處云卷云舒，他的目光悠遠蒼茫，隨口吟了一首詩：

    青青陵上柏，磊磊澗中石。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斗酒相娛樂，聊厚不為薄。驅(qū)車策駑馬，游戲宛與洛。洛中何郁郁，冠帶自相索。長衢羅夾巷，王侯多第宅。兩宮遙相望，雙闕百余尺。極宴娛心意，戚戚何所迫……1

    1出自《古詩十九首》，表現(xiàn)人生的慨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