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再世為人

    來人自然是侯府大公子崔世卓。

    只見他一身緞面長袍，領(lǐng)口袖口都密密實實地縫了三寸長的狐貍毛，腰間還掛著一枚水潤剔透的玉佩，正是時下長安城的公子哥兒們流行的裝扮。

    “娘?！贝奘雷窟M(jìn)了屋，先朝陳氏行禮。

    見是親兒子來了，陳氏早就笑意滿臉，叫崔世卓上前，拉著噓寒問暖，先問學(xué)堂里先生都講了什么，又問送去的午飯是不是合胃口。

    母子兩人閑話敘盡，崔世卓才得空對崔容笑了笑，十分親熱地招呼：“原來四弟也在，正好，一塊兒嘗嘗豐裕齋的點心?！?/br>
    早有小廝將點心裝在盤子里呈上來，陳氏拈了一塊，嘗了一小口就夸：“滋味果然不錯。還是卓兒孝順，吃點心都記著為娘?！?/br>
    崔容見了，十分自覺地默默退到一邊，心中滋味陳雜。

    這種情景，崔容前世不知道經(jīng)歷過多少回。

    同樣是父親的兒子，一個眾星捧月，一個無人問津。

    崔世卓錦緞穿不完，而他棉布衣服破了都沒得換；崔世卓山珍海味嘗遍，而他吃一頓rou都要等好幾天；崔世卓金榜題名光宗耀祖，而他，連去學(xué)堂念書的資格都沒有。

    崔容永遠(yuǎn)也忘不了，有一年冬天特別冷，下人克扣月例太厲害，他房子里連炭盆都用不起，凍得整晚睡不著。

    好不容易鼓足勇氣和陳氏提起，陳氏只冷淡地回應(yīng)：“容哥兒，這些小事，你和管家說就是了?！?/br>
    結(jié)果自然不了了之。也就是那年，崔容落了病根，身體一下子垮了。

    然而即使如此，上一世他也沒有恨過崔世卓，直到他知道所有的真相。

    可嘆前世的自己白長了一雙眼，白長了一副腦子，竟然以為只要自己行事小心，只要他忍氣吞聲與人無爭，這些人就能待他好一點。

    后來崔容終于明白自己錯的多離譜！

    有些時候，容不得后退；有些東西，不爭是不會有的！

    崔容默默看著眼前母慈子孝的一幕，臉上像前世一樣，堆滿了渴慕又怯生生的笑意。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這身體里的靈魂，早已不再是那個軟弱可欺的庶子！

    “四弟，你怎么不吃，可是嫌棄大哥買的點心不好？”崔世卓開玩笑般問。

    崔容聞言，小心翼翼地伸手拿了一塊點心，討好地對崔世卓笑：“大哥說哪里話，是我、我怕失儀，鬧笑話?！?/br>
    陳氏眼底閃過一抹不易覺察的不喜。

    崔世卓卻神色溫和地對崔容說：“在大哥這里不用講究這么多，等會兒再拿些回去吃吧?！?/br>
    崔容自然受寵若驚地應(yīng)了。

    待崔容提著點心走遠(yuǎn)，崔世卓問陳氏：“娘，你剛才又訓(xùn)斥四弟了？”

    “他算你哪門子的四弟，”陳氏有些不悅，卻還是和崔世卓解釋，“說了他幾句罷了，你也不必這樣上心?！?/br>
    崔世卓沒說話，心里盤算著等一會兒還得去崔容院子里看看。

    ****

    崔容回到住處，覺得時間尚早，就對付著吃了晚飯，然后叫寶兒在院子里守著，自己進(jìn)了里屋。

    他從懷里摸出剛才買的《后漢書》，翻開第一頁開始默誦。

    崔容上一世吃盡了不識字的虧，所以重生后他決心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好好讀書。

    他自知天資平平，又沒有好師傅，一切只能自己摸索著來，因此格外努力。

    手里有了閑錢之后，崔容花了不少在筆墨書籍上。因為怕被人發(fā)覺，一次不敢買多，平時也得小心藏起來。實在攢的多了，就只好偷偷燒掉。

    好在天道酬勤，幾年過去，崔容讀這些名家典籍已經(jīng)不是問題，字也練得像模像樣，只是文章上還差些。

    崔容邊看書邊反復(fù)琢磨，時間過得飛快。

    剛讀到《肅宗孝章帝紀(jì)》，外面忽然傳來寶兒的聲音：“大少爺，您怎么來了。我家少爺正在睡覺，請大少爺稍后，小的這就去通報……”

    崔容心下一驚，趕緊把書藏到褥子下，然后匆匆忙忙脫了外衣，一掀被子躺了進(jìn)去。

    幾乎是同時，寶兒敲門進(jìn)來，崔世卓竟然也直接跟在身后。

    見崔容果然好好地在床上躺著，崔世卓動作一頓，立刻又關(guān)切地問：“四弟這是怎么了，可是哪里不適？”

    “大、大哥?！贝奕莼琶ζ鹕砘卦挘骸鞍兹绽锍鲩T玩兒，覺著乏了罷，多謝大哥關(guān)心?！?/br>
    崔世卓見慣了他這幅小心翼翼的模樣，上前幾步按住崔容肩膀：“客氣什么，你我兄弟，本是應(yīng)該的。既然乏了，就好好躺著吧！”

    說著，他在崔容床沿坐了下來。

    崔容一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要是崔世卓一個不小心摸到被褥里面，就會發(fā)現(xiàn)本應(yīng)該睡了很久的床鋪卻還是冰涼的。那他的秘密，可能就藏不住了！

    還好崔世卓有別的事要說，沒有留意到這些：“四弟，方才娘說的話不要放在心上，你也知道，她是盼著你成器。”

    盼著我成器？崔容幾乎要忍不住笑出聲來。真盼著他成器，怎么會連書都不讓他念？！怎么會對他的處境不聞不問，甚至暗中縱容？！

    上一世自己一定是腦子進(jìn)了水，才會相信這樣的話。

    不過，心里雖然這樣想著，崔容面上還是露出一副感激的表情：“大哥，不用多說，我都知道的。”

    崔世卓看了崔容幾眼，見他真是很感動的模樣，又拍拍他的肩膀，安慰幾句，這才離去。

    崔世卓一走，寶兒就跑來邀功：“少爺，看我夠機(jī)靈吧。”

    “機(jī)靈什么，”崔容用手掌打了一下寶兒腦門，“也不知道攔著點。要不是少爺我動作快，早給人發(fā)現(xiàn)了?！?/br>
    寶兒扶著腦門兒委屈：“他是少爺，我是奴才，攔也攔不住呀！”

    主仆二人鬧了一陣，崔容又把寶兒打發(fā)出去，自己開始練字。反正這院子，只有崔世卓會偶爾踏足，倒也不怕墨汁的味道叫人瞧出端倪。

    等到天黑不能寫字了，他還得在院子里練幾套拳法——不求功夫過人，但求強(qiáng)身健體。

    不是他喜歡這樣折磨自己，只是時間太緊迫了。

    前些年年紀(jì)小，他尚能從容偷生。等過了年，崔容滿十五歲，很快就要面對那些無情的狂風(fēng)暴雨，實在沒有多余的時間能拿來浪費(fèi)。

    ****

    金鑾殿之上，早朝已散。

    皇帝已經(jīng)離開許久，除了三三兩兩爭論未畢的，大多數(shù)朝臣都正往宮門走去。

    忠義候兼戶部xx崔懷德跟在人群中，冷不防聽見后面有人疾聲叫他：“崔大人，崔大人！”

    崔懷德回頭，見是皇帝身邊的小太監(jiān)張德江，連忙停下拱了個手：“張公公，何事這般著急？”

    “崔大人走得可真快！”張德江掏出小手帕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好容易喘勻了氣：“皇上宣崔大人御書房覲見，快隨奴才過去吧?！?/br>
    崔懷德一聽是皇帝召見，不敢怠慢，對同行的大臣略略示意后，便跟在張德江身后匆匆往宮內(nèi)去。

    進(jìn)了御書房，崔懷德見還有工部、禮部其他三位大人在，心下疑惑出了什么事能把戶、工、禮三部聚在一起，是皇帝要祭天啊，還是要求雨？

    他按下心中諸般猜測，恭恭敬敬地叩拜完畢，與其它三人站在一處。

    皇帝閱完一本奏折，抽空喝了口茶，然后問出一句不相干的話：“朕記得，諸位愛卿家的公子，也有十來歲了吧？”

    這是什么意思？

    崔懷德怕揣測不準(zhǔn)天意，便偷偷和其他三人對望一眼，發(fā)現(xiàn)他們也不比他明白多少。

    皇帝又說了：“下個月秋獵，朕同幾位皇子都去，叫孩子們也來露露身手吧，人多熱鬧?！?/br>
    于是崔懷德恍然大悟——看這架勢，皇帝不是要給皇子們選伴讀，就是要給皇子們挑近身侍衛(wèi)。

    在場的幾位大人都是書香世家，那多半就是選伴讀了。

    當(dāng)下，崔懷德的心思就有些活絡(luò)。

    當(dāng)朝皇帝共有九位皇子，前五位都已有了年紀(jì)相仿的伴讀，而最小的九皇子年紀(jì)尚幼，剩下的就是六皇子、七皇子、八皇子。

    崔懷德的外甥女是二皇子妃，崔家素來與二皇子走得近。而六皇子與二皇子又是一母同胞，這么算來，大家都沾親帶故。

    這回秋獵，要是能來個親上加親，對崔家來說無疑是美事一樁。

    心里算盤打得噼啪響，崔懷德面上卻不漏絲毫，和其他三人一樣遵旨謝恩。等一回崔府，他就連聲催促，叫所有兒子立刻去書房等他。

    第三章 、這般能耐

    崔容去陳氏處問安后，回院子睡了個回籠覺。等再醒來，早已經(jīng)錯過了府里的早飯。

    寶兒對此見怪不怪，笑嘻嘻一揭食盒：“少爺，我都給你留著呢?！?/br>
    崔容一看，又是饅頭米粥咸蘿卜，就有些沒胃口。想起前幾日烤的那只鴿子，他五臟廟有些蠢蠢欲動，于是扭頭對寶兒說：“走吧，跟少爺去弄點rou吃?！?/br>
    寶兒苦了臉：“少爺，后院的鴿子不能再逮了，少太多會被人發(fā)現(xiàn)的?！?/br>
    崔容沉吟片刻后吩咐寶兒：“你去廚房要一把米來，今天咱們換個口味?！?/br>
    寶兒央求了廚房的jiejie半天，才得到一小把帶殼的谷子。崔容看了看，湊合著也能用，又叫寶兒找出籮筐和繩子，兩人去了府里的花園。

    崔容尋了一處空地，把谷子灑在地上，找了根小竹棍支著籮筐，半蓋在谷子上。這活兒他做得熟了，籮筐的角度掌握地非常精準(zhǔn)，能恰到好處地露出谷子引誘饑餓的鳥雀。

    待裝好機(jī)關(guān)，崔容和寶兒一起躲在月季叢后，想來個守株待兔。

    今日運(yùn)氣不壞，崔容沒等多久，就有幾只麻雀就落在籮筐不遠(yuǎn)處，猶豫著慢慢靠近。

    “咦，四哥，你怎么還在這里？”

    少女的聲音又嬌又糯，溫軟好聽，可惜麻雀不懂得分辨，呼啦啦全拍著翅膀飛了。

    崔容眼看今日加餐成了泡影，默默深吸一口氣，然后回身淺淺笑道：“寶珍meimei，我閑來無事，捉小雀兒玩呢，你要嗎？”

    崔寶珍是陳氏的女兒，侯府嫡千金。

    這姑娘是真正的豪門貴女，家世、教養(yǎng)、相貌、才情，樣樣都出眾，只是養(yǎng)得太嬌了些，有些不諳世事。

    聽了崔容的話，寶珍露出驚訝的神色：“爹爹讓所有兄弟都去書房候著呢，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四哥不知道嗎？”

    崔容一愣，也不分辨：“不留神玩得忘了時間，我這就去。多謝寶珍meimei提醒?！?/br>
    他站起來拍拍身上的灰，又叮囑寶兒：“你在這兒候著，要是逮著了就仔細(xì)收起來?！?/br>
    說完，崔容來不及換衣服，匆匆忙忙就往書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