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時分，一人忽然睜開眼睛，側(cè)耳細聽了一會兒，伸手推了推同伴：“哎，你聽，是不是有人敲門?！?/br>
    同伴迷迷糊糊爬起來，聽了半天，又倒下去：“大半夜的，哪來的人敲門？！你耳朵出毛病了，趕緊睡吧?！?/br>
    那伙計又聽了一會兒，確定不是自己聽錯，心中放不下。他看同伴又開始打呼嚕，搖了搖頭，只好獨自前去查看。

    他將門小心翼翼開了個縫，卻見外面是崔容，連忙將門打開，驚道：“少爺，大半夜的，您怎么在這兒！”

    崔容連忙作了個噤聲的動作，側(cè)身閃進屋內(nèi)，這才問：“可有驚動別人？”

    那伙計也是個機靈的，見狀連忙輕聲回答：“沒有。小的自小耳朵比別人靈，其他人都沒聽見，睡著呢。”

    “那便好。”崔容點點頭，又盤算著這人有如此異處，日后也許有用得到的地方，便問了句：“你看著有些面生，是新來的伙計？”

    “回少爺，小的叫李福，上月才進的豐裕齋。”李福聽見崔容問他的情況，很快就反應(yīng)過來這是自己的大好機會，連忙表忠心：“小的明白該怎么做，少爺您放心?！?/br>
    崔容見他一點就透，便不再多說，對李福很溫和地笑笑：“你做的很好。去吧，我自己進去就行?！?/br>
    李福退下，輕手輕腳回了睡房，沒有驚動任何人。

    ****

    張氏被人推醒的時候嚇了一跳，還以為屋里遭賊了。她正要呼救，卻聽見來人說道：“乳母莫慌，是我?！?/br>
    張氏聽出來是崔容的聲音，忍不住怨道：“我的少爺唉，這是要嚇死老婆子?。　?/br>
    崔容連連賠罪，安撫了張氏半晌：“我一時來得急，沒知會乳母一聲，是我的不是。”

    張氏心中稍定，起身一邊披上外衣一邊問道“少爺是怎么進來的？”

    崔容露出一個狡黠的表情：“我記得小時候，乳母最喜歡把鑰匙放在門前的樹洞里，我一摸就摸見了?！?/br>
    張氏聽他說起從前的事，也忍不住笑了：“少爺從小就鬼靈鬼精的?！?/br>
    閑話敘了幾句，張氏趕緊和崔容說起正事。

    這幾日糧價大漲，她手里屯的那一大批貨不知該壓還是該拋。這節(jié)骨眼上，崔容卻偏偏許久不來，張氏愁得簡直都快睡不安穩(wěn)了。

    “現(xiàn)在什么行情？”崔容問。

    一提起這事，張氏復(fù)又眉開眼笑：“今早去糧市，米價已經(jīng)漲了四成多！老婆子這輩子也沒見過這么高的米價！少爺，您看現(xiàn)在怎么辦？”

    崔容沒接話，微閉著雙目沉思。

    四成，這一筆下來，他能賺近二百兩銀子。雖然這數(shù)目已經(jīng)不少，但眼下還不是拋貨的時候。

    崔容仔細回憶前世的情形。

    他記得這一年先是大旱后是蝗災(zāi)，長安城里糧價漲得很厲害，到年后似乎翻了有一倍多。

    那時候連偌大的崔府，都覺出銀錢的緊張，不得不賣了一處莊子應(yīng)急。

    思及此處，崔容便對張氏說：“不急，我看米價恐怕還要再漲。乳母手里的貨保管好，我們壓一壓再說。”

    張氏應(yīng)罷，卻嘆了口氣：“再漲，長安城里的人家，今冬怕是都不好過了。幸虧少爺聰明，咱們早早屯了米?！?/br>
    這話題有些沉重，兩人一時都沒說話。

    許久，崔容開口：“乳母，此處可有紙筆，你尋來給我。”

    他是想到了自己現(xiàn)下在府里的情形，以后再出來恐怕不易，因此想將日后計劃先大致寫下。雖然張氏不識字，但有賬房在，并不是問題。

    寫罷，崔容又將紙上的內(nèi)容跟張氏說了一遍。

    張氏聽完有些遲疑：“這……米價真的能翻倍？”

    崔容只道：“我也是賭一賭，若成了，往后就容易多了。”

    他這番話別有含義。

    一來賺夠了銀子，崔容就能再盤兩個鋪子——豐裕齋雖好，但與他的關(guān)系太顯眼了，只要有心，很容易便能查明。二來，崔容還不敢確定今世諸事變幻是否和前世一樣，如果米價真能翻倍，那就算是一顆定心丸。

    不過，這話他也只是說給自己聽罷了。對著張氏，崔容道：“日后我會打發(fā)寶兒時常過來，若有大事，乳母使他叫我一聲便是。不過，詳情就不必讓他知曉了?！?/br>
    一聽以后不至于和崔容斷了聯(lián)系，張氏一顆心放回肚內(nèi)，連連應(yīng)聲。

    正事辦完，崔容不宜久留，正要離去，忽然又想起來一件事：“對了，我今夜來此的事，只有個叫李福的伙計知曉。乳母多留意他，若是還可用，不妨用一用?！?/br>
    ****

    卯初之時，東方已有些許亮意。

    崔世卓院子里的粗使小廝打著哈欠起身，打開院門準備開始打掃。他抬眼遠遠瞟見一人影，有些不敢置信。

    “怪了，怎么像是四少爺……”小廝說著，揉了揉眼睛再看，人已經(jīng)不見了。

    小廝越想越覺得自己背后有些發(fā)涼，默念幾句“阿彌陀佛，菩薩保佑”，趕緊低頭干活。

    那人影自然是回府的崔容。

    他并不知曉自己被人瞧見了，徑直回房。忙碌了一夜，崔容很快就沉沉睡去，到該起身去學(xué)館的時辰也不見醒。

    寶兒已經(jīng)習(xí)慣他家少爺叫不醒的毛病，不過今早似乎異常艱難。寶兒叫了幾聲不見崔容應(yīng)聲，無法，只能伸手去推：“少爺啊，你快起身！再不起真的快來不及了！”

    折騰了半晌，崔容終于有了反應(yīng)，卻是含糊不清地嘟囔：“好困……你去給學(xué)館告假……就說……就說我病了……”

    寶兒一聽更急了：“這怎么行，老爺會生氣的！要是再也不讓少爺去學(xué)館了怎么辦！”

    提起自己父親，崔容總算清醒了些——現(xiàn)在可不是得罪他老人家的時候。于是崔容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從床上爬起來，對寶兒道：“去弄杯濃茶來。”

    濃茶下肚，崔容勉強把自己收拾一番，出了門。

    崔世亮早就等得不耐煩，卻礙于父親和嫡兄的命令不敢先走。見崔容終于慢悠悠現(xiàn)身，他十分沒好氣地罵：“你怎么不睡到日上三竿再起！真是狗rou上不了臺面！”

    說罷，看也不看一眼崔容，直接帶著自己小廝往外走。

    崔容不惱，哈欠連天地跟在崔世亮身后一道往學(xué)館去。

    ****

    張儀一見崔容睡眼惺忪的樣子，打趣道：“哎呀，崔少爺怎么這副模樣，可是夜里有那美艷狐女相伴在側(cè)，紅袖添香？”

    “泰安兄，”崔容打招呼，“如果真有狐女，我一定求她讓我多睡一會兒?！?/br>
    “不解風(fēng)情！不解風(fēng)情！”張儀作恨鐵不成鋼狀連連嘆。

    雖然崔世卓囑咐崔世亮照顧崔容，但崔世亮沒有那個心情，這些時日，崔容和張儀廝混得倒更多一些。

    這些情況崔世卓也有所耳聞，不過在他眼中，張儀雖然是工部尚書的嫡子，但也是個不務(wù)正業(yè)的主兒，沒什么大出息，所以喜聞樂見，并沒有橫加阻攔。

    張儀邀崔容與他一道修習(xí)《易經(jīng)》。

    《易經(jīng)》屬于小經(jīng)，并不是學(xué)館必讀的科目，也不在科舉范圍內(nèi)，因此前來修習(xí)的學(xué)生并不多。

    崔容志不在科舉，倒也不覺得浪費時間，便答應(yīng)了。

    這番隨意之舉更博得了張儀好感，贊道：“雖然此刻你這般萎靡不振，但不知為何，看在我眼中的卻如此風(fēng)采逼人，不能直視?！?/br>
    “饒了我吧……”這一張利嘴，逼得崔容直討?zhàn)垼滤f出更加不像樣的話來。

    兩人正在斗嘴，冷不防旁邊有人插話：“兄臺精神不振，眼瞼腫脹，想必是夜寐不安之故。只是不知是熱癥還是虛癥，能否借兄臺舌苔一觀？”

    崔容一愣，不知作何反應(yīng)。張儀先忍不住扶額：“杜子衡，你醫(yī)癡癥又發(fā)作了……”

    杜子衡，也就是杜仲認真地辯駁：“此言差矣，醫(yī)癡不是病癥，只不過是一種愛好罷了?！?/br>
    張儀無語。

    崔容難得見有人將張儀堵到無話可說，忍不住露出笑容：“杜兄說得甚妙?！闭f完，他又自我介紹幾句，兩人也算認識了。

    杜仲對崔容點點頭：“多謝崔兄。不過，你真的不能張嘴讓我看看嗎？”

    “不勞煩了，”崔容連忙解釋，“我只是昨夜睡得晚了些，應(yīng)該沒有大礙?！?/br>
    杜仲有些失望的樣子，但還是忍不住叮囑：“如此，崔兄記得用沙參、麥冬、玉竹三味煎湯服用，有助安眠。”

    崔容謝過。

    ****

    學(xué)館一天的課業(yè)結(jié)束后，張儀叫住崔容對他道：“崔小弟，若有空，不如一起吃酒去吧?！?/br>
    崔容有些遲疑，張儀直接拉了他就走：“堂堂男子漢，這般扭捏太不像話，走吧走吧?！?/br>
    張儀拉他到相熟的酒家，崔容進門一看，桌上已經(jīng)坐了幾人，其中幾個還有些面熟，都是學(xué)館的同門。

    第八章、 隔墻有耳

    兩人一露面，就有人向在座諸人稍稍作了介紹。這些人都是如張儀一般的肆意灑脫之人，并不拘于禮數(shù)，因此崔容他們打過招呼，就徑自尋了空位坐下，加入宴會之中。

    時下這樣下學(xué)后的聚會并不少見，也算是學(xué)子們相互結(jié)交的重要場合。張儀肯帶崔容出席，某種程度上也算是對他的一種肯定。

    崔容觀察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這些人甚妙，三三兩兩間的話題天南海北無所不容，就是不包括科舉之事——不愧是張儀的朋友。

    不過，這卻也正和崔容之意，他很快就放開來，與一人聊起律法典籍。本來只是隨意打發(fā)時間，沒想到詳談片刻，崔容驚訝地發(fā)現(xiàn)此人不僅精通本朝律法，而且對歷朝歷代也頗有研究，可以說是一本活的法典大全。

    這讓崔容頗有興趣，于是拉著他一路深入，幾乎都忘了自己身旁的張儀了。

    正聊至興處，張儀忽然低叫一聲，嚇了崔容一跳，轉(zhuǎn)頭見他搓著手滿面激動，不由疑惑：“泰安兄，你怎么了？”

    “方才得知，今日老板娘竟然在店內(nèi)，”張儀湊近崔容解釋道：“崔小弟，我們有口福了！”

    崔容要問個究竟，張儀卻賣起關(guān)子，說什么“嘗過便知”，然后招呼店小二來，囑咐道：“按人數(shù)上老板娘的拿手點心。”

    被他這樣神秘兮兮地一弄，崔容也起了好奇心。

    過了大約一盞茶的工夫，小二端著個大托盤進來了，上面擺了十來只小碗，一股難以形容的鮮香之氣就彌漫開來，甚至蓋過了滿室的酒氣。

    待拿到手中再看，原來是一碗小餛飩。

    細瓷小碗里，盛了七分暖黃色的清湯，浮著六七只拇指大小的餛飩。餛飩皮薄如紙，粉色的內(nèi)陷隱約可見，雪白的皮如仕女裙擺一般，隨著晃動的清湯來回蕩漾。數(shù)枚嫣紅的枸杞更如畫龍點睛一般，提亮了整碗的顏色。

    看上去并無太多出彩之處，但崔容知道，能得張儀這般推崇的，一定不是凡物。

    他端起小碗，舀出一枚細看，然后咬開。頓時，醇香濃厚的汁液充滿崔容的口中。

    山菌之鮮，魚蝦之美，竟這般恰如其分地交融在一起，帶出一種遠勝任何食物的鮮香。

    而那看似簡單的湯底，也不知是用什么法子熬出來的，滋味百轉(zhuǎn)千回，層層不休，卻偏偏清澈透亮地仿佛是上好山泉烹出的鮮茶。

    “確實難得，”崔容贊道，“是我平生所食之最?！?/br>
    在座其余人也紛紛稱贊不已，有位甚至當場作賦一篇，來贊美這碗鮮美的餛飩。張儀拿起一根筷子敲擊碗碟，在這種簡單的韻律里，那人高聲吟誦自己新作的餛飩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