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不知什么時候開始下雨。全心全意沉迷于“孫吳”兵法的李靖，忽然覺得臉上涼涼的，伸手一摸，指上微現(xiàn)水漬，這才發(fā)現(xiàn)，風飄雨絲，臨窗的桌上已濕了一大片。他站起來關(guān)上窗子，揉一揉倦眼，斜倚在床上，暫時拋開六韜三略，腦中似乎空蕩蕩的，一片朦朧的灰白。

    慢慢地，出現(xiàn)了一支朱紅的拂塵，然后是一雙秋水似的眼睛，一捻楊柳似的腰肢……李靖神往了，嘴角不自覺地浮現(xiàn)出一絲笑意，心頭有種難以言宣的膨脹的感覺。長長地舒了口郁勃之氣，仍還有種抓不著、摸不到什么的惆悵。

    雨越來越大了，屋上炒豆似的亂爆著。還有風，風卷雨絲，一陣高、一陣低的噪音中，降落一道白燁燁的閃電，仿佛天開了眼一般。然后是轟隆隆的雷聲，自遠而近，一聲巨響，緊接一聲“唏聿聿”的長嘶，凄厲得很。

    是不是有人遭了雷劈，以至于馬受驚了？李靖趕緊開了窗子，冒雨伸頭出去探望，只見一人一馬，兩條黑乎乎的影子，飄沒在雨簾中，隨后又見幾匹快馬，“呱嗒、呱嗒”踢水而過。

    “咚——咚——”更樓上正打二更鼓。李靖關(guān)上窗子，心內(nèi)驚疑，夜深了，又下著這么大雨，這幾匹馬何以在街上奔馳？那一人一馬又是干什么的？宵禁了，那人怎么還能通行坊里？

    不管他吧！李靖剔一剔燈，還想看幾頁書。就這時，聽見有人輕輕叩門。

    “誰？”他問。

    門外不答，而叩門之聲依然。

    李靖疑云大起，悄悄摘下掛在墻上的劍，輕輕出鞘，提在右手，一口吹滅了燈，掩至門邊，等叩門聲再起時，用左手漸漸拉開了門。

    閃電光中，只見有個著紫色斗篷的男人，手攜一支掛著錦囊的紫竹杖，站在門外。

    “誰？”

    他的聲音為雷聲所掩，連自己都聽不見。雷聲過去，接著是關(guān)門的輕響——那人好利落的身法，一閃而入，順手關(guān)門，李靖竟不容易察覺到。

    既然已經(jīng)進來了，索性大方些，李靖點上了燈，回頭去看，這一看看得目瞪口呆！

    那是個男裝的麗人，卸去斗篷，脫下男帽，正披散一頭長發(fā)在抹臉上的雨水。“白天才見過，不認得我了嗎？”她略帶嬌羞地笑道，“我姓張……”

    “噢！”驚喜交集的李靖，一揖到地，恭恭敬敬地喊一聲，“張jiejie！”

    “叫我名字好了！我叫‘出塵’?！?/br>
    李靖還來不及說什么，又是一陣雜沓的馬蹄聲，從窗外過去。張出塵拉住他側(cè)耳靜聽，微皺著眉，是一種疑慮厭惡的神氣。

    她的神氣太不可解了！她的行蹤也太突兀了！李靖陡然警覺，楊素善謀，可能遣這貼身家伎來蠱惑行誘，別有用心。兵法說得好：“兵不厭詐！”何妨將計就計，等識破她的行藏，再好好羞辱她一頓。

    一個念頭沒有轉(zhuǎn)完，一片憐惜不忍之心又生。何必呢，對這么一個“我見猶憐”的女孩子？這樣想著，他調(diào)和折中，采取了一種不肯上當、也不肯騙她上當?shù)膽B(tài)度。

    于是，他從容而冷淡地問道：“深夜見訪，請問，有何指教？”

    “藥師！”她有著極嫵媚的笑容，“我可以這樣叫你嗎？”

    好家伙！李靖在心里想：狐貍媚人的功夫拿出來了！他毫不在乎地答道：“隨便你愿意叫什么！”

    “那么我就叫你藥師！”她停了一下，不好意思地說，“藥師，我現(xiàn)在來，是因為我欽佩你的英雄氣概?！?/br>
    “不敢當?！?/br>
    “我特為來給你報個信。來！”

    她一半大方、一半親切地伸手去拉著他的衣袖，走向床前，準備并坐密語，但他禮貌地拒絕了?！罢堖@面坐！”他指著臨窗的桌子說。

    張出塵一愣，隨即盡斂笑容，眼中也換上了森然如古潭的寒色，放下了手，重新把一頭長發(fā)藏在帽中，然后端然坐到桌子的一頭。

    李靖坐在靠床的那一頭?！坝性捳堈f！”他催促著。

    “你空有一番大志，可惜認錯了人！”低語的張出塵又顯得激動了，“楊素哪能這樣容易信你？他疑心你是太原所派的jian細，要來探他的動向，今夜三更就要派兵來抓你！”

    李靖心頭一驚，怪不得有那些快馬奔馳來往，不用說，是將有所行動的前奏。然而他不愿在素昧平生、用意不測的女人面前示弱，所以還維持著表面的鎮(zhèn)靜，答道：“多謝你的關(guān)切。時候不早了，你請回去吧，我自己會有打算?！?/br>
    “你怎么打算？”

    “這……”李靖雙手一攤，作了個無可奈何、聽天由命的表示，“這，我還得細想。”

    “二更已過，三更將到，哪還有工夫容你細想？”

    李靖覺得她關(guān)切得可笑。“那么請問，”他故意問說，“你說我該怎么辦？”

    “走！”張出塵斬釘截鐵地說，“馬上就走！”

    “走哪兒去？”他隨口又問。

    “太原！”

    李靖又一陣疑慮，這女人對自己的行止好像了解得很多，倒奇怪了?！澳愫我灾牢乙ヌ苦?，”他陡然想起那jian細的話，這不是她自己露了馬腳？“多謝你，對太原來的jian細，這么寬大！”他冷冷地諷刺著。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太原的jian細，”張出塵平靜地回答，“但是，我想你會到太原李世民那里去。楊素不能用你，李世民一定能用你?！?/br>
    這兩句話說得李靖不自覺地點了點頭。

    “那么快一點吧，咱們一起走?！?/br>
    什么？李靖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咱們一起走？”

    “是的?！睆埑鰤m極明爽地答說，“咱們一起走?！?/br>
    這讓李靖陷入巨大的困惑中。她——這美艷的女人，神態(tài)爽朗而行蹤詭秘，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覺得奇怪吧？”張出塵有些窘了，“為什么我要跟你一起走？我剛才說過，”她俏伶伶地瞟了他一眼，低聲說道，“我佩服你的英雄氣概?！?/br>
    李靖剛要答話，忽然窗外一條黑影飄過，他一個箭步躥上前去，輕輕啟門探視，外面什么人也沒有。雨也不知在什么時候停了。下弦月半隱在暗空中，是個宜與素心人訴衷情或者供膩侶繾綣的良宵。

    而李靖卻是無情無欲，他的頭腦為戶外清新的空氣過濾得很冷靜了。他回過身來，用低沉的聲音說：“我沒有想到，承你如此垂愛！不過，就是你剛才說的，楊素要派人抓我，我連自己的生死都還難保，豈可以再連累你？”

    “話不是這么說?，F(xiàn)在咱們還有最后的機會，只要一出了城，就不要緊了。”

    “城門早已關(guān)了?！?/br>
    “我當然有辦法出去。”

    “是的。你是相府的人！”

    這冷冷的聲音，誰都聽得出來，意存譏嘲。張出塵霍然而起，“啪”一聲，把一塊木牌扔在桌上，威嚴地瞪著李靖。

    說也奇怪，李靖卻是一陣心神蕩漾，好看的女人，連生氣發(fā)怒都是好看的。為了取悅美人，他故意裝作懾服在她的雌威之下，畏縮地拿起那塊木牌來看。

    李靖一看就明白了，那是相府的對牌，憑此可以叫關(guān)開城、通行無阻。再細一辨認，烙印上留下半邊的字“西字五號”。

    這又露了狐貍尾巴！李靖有些好笑?！澳阏f我要上太原，那應(yīng)該出東城、奔潼關(guān)、過風陵渡，才是河?xùn)|地界。而你，你帶了西城的對牌！”他稍停一下，重重地說，“謝謝你了?！?/br>
    勃然變色的張出塵，忽然發(fā)出輕蔑的冷笑：“哼！人人都說你精研兵法，足智多謀，原來虛有其表，竟連聲東擊西這點道理都不懂。真叫我好笑！”

    不錯啊！李靖居然也羞紅了臉，在心里罵自己：是怎么回事？真的連這點道理都會一時想不起，叫這個丫頭振振有詞地恥笑，真太對不起自己的聲名了！

    那張出塵卻是滿腔委屈化作一股幽怨：“我一片真心，而你以為我受了楊素的指使，故意要來陷害你，這差到哪兒去了？”停了一下，她又用清清朗朗的聲音說，“你不想想，今天下午，我用手勢給你指示，楊素不可信任，勸你快走。難道那也是受了楊素的指使來陷害你？還有……”她忽然頓住，嘆口氣，“唉！三更將到，時機緊迫，我也沒有工夫替你細細分辨了，千言并作一句，快走吧！”

    說完，她一指那塊對牌，倏然轉(zhuǎn)身，抄起放在一旁的斗篷和紫竹杖，踩著輕捷的步伐，飄到門邊，拉開一條縫，向外窺探，準備離去。

    凝望著那裊娜的身影，李靖心潮起伏，茫然不知所措。就在她要踏出房門的剎那，他突然醒悟，楊素要來抓他，盡可派兵包圍——留守西京的丞相，調(diào)動傾國的人馬都不是難事，逮捕一名書生，何必要小題大做，遣他寵愛的家伎，行此叫天下人恥笑的美人計？

    “出塵！jiejie！”他一躥上前，拉住了她的斗篷。

    “拉著我干什么？”她回頭問。

    “我，我求你別走！”

    她斜睨著他，似怨似嗔地，好久，作色答道：“不走不行！”

    “不，不，出塵，不，jiejie！”李靖語無倫次地，“我錯了，你原諒我，千萬別走！”

    她臉上的嗔怨，慢慢地消失了，眼中發(fā)射出一種異樣的光輝，終于忍不住撲哧一笑?！吧倒?！”她伸纖纖食指，在他額上點了一下，“咱們不走，是等著楊素派兵來把咱們抓走？”

    李靖一愣，隨即聽懂了她的意思，眉開眼笑地說：“對、對！我又說錯了，咱們一起走！”

    于是，張出塵放下紫竹杖，幫著他七手八腳地收拾好了行李。李靖取一塊碎銀子留在桌上作為店錢，吹滅了燈，右手提劍，左手拉著張出塵，出了房門，摸索著來到馬槽。

    兩人分別上好了鞍子，解開韁繩，正要牽馬出槽，忽然身后一聲驢鳴，在那夜靜更深之際，叫聲特別顯得高亢，把他們倆都嚇一跳，不約而同地回身去望。

    槽頭上果然有匹未系的健衛(wèi)，黑緞子樣的一身毛片，映著微茫的星月，閃閃生光。

    幸好只此一鳴，而且并未驚起旅舍中人，張出塵笑著低聲喝了句：“討厭的畜生！”然后轉(zhuǎn)臉對李靖說，“咱們把馬換一換，你騎這一匹！”

    李靖不明她的用意，但也不問，先服侍她上馬，再騎著她的那匹馬跟著她走，曲曲折折，避開巡邏者，來到西城。

    雄偉的城樓雉堞，在深蒼的夜空中勾勒出厚重的陰影，城上隱隱有執(zhí)戈的兵卒在巡邏，更鼓“咚——咚，咚——”沉重幽遠的聲響，顯得十分莊嚴。

    三更了！李靖在心里說，情不自禁地回頭望了一下。

    前面張出塵已勒住了馬，等李靖到她身邊停下來時，她低聲問：“對牌沒有掉吧？”

    李靖一面探手去摸對牌，一面答道：“何等重要的東西，怎么會掉？”

    “好！你去叫關(guān)，說到漢中公干?！?/br>
    李靖點一點頭，一轡頭奔到關(guān)前，也不下馬，舉起馬鞭，在城門上“吧嗒、吧嗒”抽得好響。他故意這樣肆無忌憚地，做出相府差遣的權(quán)威。

    好久，城關(guān)開了一扇小門，一個關(guān)吏持著火炬，照到李靖的臉上，問道：“是你叫關(guān)？”

    “對了。奉丞相之命，到漢中公干。”他又補了句，“一共兩個人?！?/br>
    “可有對牌？”

    “當然有?！彼褜ε埔粨P。

    “多少號。”

    “西字五號。”

    于是關(guān)吏把火炬插在墻上，轉(zhuǎn)身入內(nèi)。等他出來時，手里拿著一塊同樣的對牌，兩牌相對，字跡相符，但他還不放行，持著火炬走到李靖身后，在馬屁股上摸索著。

    “你干什么？”李靖冷峻地問。

    “今天傍晚，相府有令，關(guān)門出入要特別盤查。你這是相府的馬，沒有錯兒?！?/br>
    李靖恍然大悟，怪不得出塵要跟他換馬——他記得她的馬上，有一朵梅花形的烙印，想必那就是相府廄中的標志。同時他也由關(guān)吏的話中，知道相府已下令警戒，這樣看來，她的話一點不假。此刻剛打三更，相府侍衛(wèi)正包圍了旅舍在抓人，他們?nèi)f萬想不到他有位紅粉知己透露了消息，已是鴻飛冥冥，讓他們再到漢中去撲個空吧！

    想到這里，他忍不住要去看一看她，不能說話，也當用眼色示意，把他的感激敬愛傳遞給她。

    轉(zhuǎn)臉一看，關(guān)吏正持著火炬在打量張出塵，她凜然地避開了視線，是不愿與關(guān)吏照面的神氣。

    “這位是什么人？”關(guān)吏仰著臉問李靖。

    李靖暗生警惕：這小子動疑心了，非唬他一下不可！“這位是什么人，我也不知道，你去問丞相?！彼畔履榿碚f，“丞相叫我護送‘他’到漢中，這是有嚴限的，你磨蹭什么？誤了限期，吃不了，你兜著走吧！”

    “不敢，不敢！”關(guān)吏惶恐地說，“我這就開城！”

    李靖與張出塵目送著關(guān)吏的背影，相視咋舌，卻勒馬不動，顯得極從容地，等厚重的城門嘎嘎作響，漸漸拉開，到了足容并轡出入時，李靖使了個眼色，在她馬后加上一鞭，隨后一叩自己的馬腹，兩匹馬一沖而出，往西南奔漢中的大道而去。

    關(guān)吏有些困惑不解，覺得那披紫色斗篷的男人總有些什么不對勁，發(fā)了半天的愣，正要關(guān)城，一匹健碩的黑衛(wèi)，飛快地趕到。

    關(guān)吏熟悉這匹黑衛(wèi)，更熟悉它的主人，側(cè)立一旁，投以招呼的眼色。黑衛(wèi)也是一沖而出，擦過他身邊時，拋落一樣發(fā)亮的東西，關(guān)吏撿起來在手里掂一掂，約莫十兩重——十兩重的一塊銀子。

    “這差使！”關(guān)吏又恨又愛地咕噥著，“他媽的，半夜里睡不好覺，挨罵受氣，可又不知道什么時候發(fā)筆小財！真他媽的干又不想干，舍又舍不下！唉……”他嘆口莫名其妙的氣，關(guān)城睡覺。

    剛要入睡，聽得城外馬蹄聲起，由聲音分辨，該是兩匹。關(guān)吏自城墻上所開的瞭望口向外一望，發(fā)現(xiàn)了怪事，在后半夜的下弦月光之下，他把那件紫色斗篷看得很清楚，自西而東，沒入沉沉的暗影之中。

    “這不就是叫關(guān)的那兩人嗎？”他自語著，“說往西到漢中公干，怎么又折往東面呢？”

    關(guān)吏心中這一嘀咕，辜負了夜涼如水尋好夢的機會。四更已過，五更將到，剛剛有些睡意，又是一陣雜沓的馬蹄聲，約有七八匹，直奔城關(guān)而來。

    “開城，開城！”一片驚心動魄的擂門聲。

    “他媽的！今晚上有鬼。”關(guān)吏嘴里這樣罵著，行動可不敢遲緩，一骨碌從榻上爬了起來，出去一看，認得是相府的侍衛(wèi)。

    “有人盜了相府的對牌：西字五號。你知道嗎？”為首的問。

    關(guān)吏一聽這話的口氣不對！有人盜了相府的對牌，別人怎么會知道？守城之責，認牌不認人，不能把話說軟了，自己給自己找麻煩。

    于是，他不慌不忙答道：“西字五號，三更天出城了！”

    “可是一男一女？”

    一男一女？關(guān)吏嚇一跳！怪不得看來看去總不對勁，原來那穿紫色斗篷的是個娘們兒！

    “怎么回事？沒有聽見我的話？”

    “噢，噢?！标P(guān)吏定一定神說，“兩個男的，說奉丞相之命，到漢中公干。”

    “不對吧，應(yīng)該到太原才對。也不是兩個男的?！?/br>
    “那我就不知道了?！标P(guān)吏在若無其事的口吻中透一點消息，“只見有一個穿的是紫色斗篷。”

    “那不就對了嗎！我再問你，他們是往西還是往東？”

    “往西?！痹捯怀隹冢P(guān)吏忽又轉(zhuǎn)念，此事干系重大，而且也不忍叫他們撲空上當，便又說，“隨后又往東！”

    “他媽的！”有個cao遼東口音的罵道，“干干脆脆一句話，要分成兩截兒說，你什么意思？”

    好心沒有好報，“唰”一鞭子下來，關(guān)吏連“啊唷”一聲還沒有喊出口，那幾匹馬已一陣風似的出城向東追了下去。

    他們的方向是對了，但時間晚了，相差一個時辰，就得相差三五十里；而且中間還有一頭腳程快而又有長力、比大宛名駒還得力的黑衛(wèi)橫護著。他們起碼要追上黑衛(wèi)，才有追上李靖和張出塵的希望。

    這對一見傾心的情侶，已發(fā)覺了危機。當他們從西折回，往東越過灞橋不久，就發(fā)現(xiàn)了那黑衛(wèi)的蹤跡，緊跟著他們不舍，不知用意何在。

    于是李靖喊道：“出塵！”等她放慢了馬，他回頭一看，那黑衛(wèi)似乎也慢了，“那頭驢是跟著咱們來的。你先走，等我來問他個明白。”

    “不，藥師啊，咱們趕咱們的路，別惹事！也許他也是趕路的，河水不犯井水，各走各的?！?/br>
    李靖沉吟了一會兒，不忍拂她的意，便放開轡頭，加上一鞭，飛快地跑了下去。到轉(zhuǎn)彎的地方，側(cè)面望去，那頭黑衛(wèi)，正在曙色中亮開四蹄，緊趕了上來。

    這顯見得不是偶然之事，河水要犯井水，不能不想辦法。但他記著她的“別惹事”的告誡，不能動武。在馬上尋思了半天，忽然想到一個主意，喊道：“出塵！你先停下來！”

    “怎么？”張出塵勒住馬問。

    “咱們閃在一邊，讓他先過去！如果他過去了以后，慢吞吞地又不趕路了，那就是存心找咱們來的！”李靖摸著劍把說，“這一來你可不能怪我惹事！”

    “不錯?！睆埑鰤m表示贊許，“該試他一下，弄個明白?！?/br>
    說著，她已牽了馬往林子中走去，李靖緊跟著，兩人兩馬隱在一棵夭矯的古松后面，偷覷動靜。

    那頭黑衛(wèi)真?zhèn)€神駿，一轉(zhuǎn)眼已到跟前，四蹄翻滾，身子卻極平穩(wěn)。驢上人為松梢所遮，看不真切，只見一件灰色披風，飄飄拂拂，拖在身后，看上去極其瀟灑的樣子。

    再有，就看到一個朱紅酒葫蘆?！半y道是孫道士？”李靖失聲自問。

    “孫道士是誰？”張出塵問。

    李靖把遇見孫道士，以及在長安東市酒樓尋訪未遇的經(jīng)過，約略說了一遍。

    “照這樣說，就碰上了，也沒有什么要緊?！睆埑鰤m說，“不過照我的看法，那是個不相干的趕路的人，你沒有見他經(jīng)過這兒，望也不望一下？如果真是盯著咱們下來的，一見目標消失，總得停下來找一找，想一想吧？”

    李靖認為她的解釋合理，便把那頭黑衛(wèi)的影子，從心里抹掉了。拉馬出林，繼續(xù)趕路。

    太陽很高了，七月下旬的天氣，早晚涼，白晝卻熱。張出塵的紫色斗篷實在穿不住，但因里面穿的是本色的女裝，顯露出來不合適，加以奔波了一夜，十分勞累，以致香汗淋淋，幾乎遍體皆濕。

    這副狼狽的樣子，看在李靖眼里，豈止老大不忍，簡直心疼得不得了！“出塵！”他在馬上大聲叫道，“你必須息一息了?！?/br>
    “不！”張出塵咬著牙，也大聲回答，“快走！越遠越好！”說著，又加了一鞭，馬更快了。

    她騎的是李靖的那匹白馬——只有兩歲半，正是年輕力壯的時候；他騎的是她從相府馬廄中挑來的一匹五花驄，雖也是名種，可惜牙口老了，一夜奔馳，已顯竭蹶之象，以至于張出塵不能不收著些韁，免得把他拋得太遠。

    到了午初，進了一處鎮(zhèn)甸。大路上有個人，以手遮目，攔在中間！張出塵和李靖，不能不收韁勒馬。而那人不但不避，反迎了上來，以極快的身法，伸雙手同時搶住兩匹馬的嚼環(huán)，叫道：“晌午了，打尖吧！人累了，馬也乏了，歇一歇再走?！?/br>
    他的動作不禮貌，他說的話卻正合李靖的心意，看一看張出塵，她并不表示反對，便向店小二點點頭，直到店前下馬。

    “把這兩匹馬牽了去遛一遛?！崩罹阜愿溃榜R鞍子別卸下來，我們息一息，吃點東西就走?！?/br>
    “客人是要趕路？”

    “與你不相干。少問！”李靖凜然答說。

    “客人別生氣！”店小二賠笑道，“我看客人這兩匹馬是好馬，可惜跑得太久，氣力不夠，快不了啦！那兒有兩匹馬，”他指著店外說，“是要賣的，我勸你老換兩匹吧？”

    李靖看都不看，便搖頭答道：“不必！”

    “去看看！”張出塵卻持異議，“換了也好，尤其是你的那一匹?！?/br>
    李靖恍然會意，他騎的那匹，上有相府馬廄的烙印，惹人注目，是換了比較好。

    于是兩人出店，看到有兩匹插著草標的馬。李靖看了牙口和馬蹄，摸一摸毛片，深為滿意，問道：“你要賣多少錢？”

    “不說虛價，把兩位的馬換給我，找補八兩銀子?！?/br>
    “可以?！崩罹溉×藟K銀子，掂一掂，拋給了店小二，“八兩只多不少，多的給你?！庇终f，“我這兩匹馬，確是跑得乏了，你牽到后面槽上去，好好喂上一喂！”他這樣說，一半是愛惜那兩匹馬，一半是不愿有烙印的那匹馬放在店前，引起路人的注意。

    店小二喏喏連聲，一面動手卸馬鞍，一面高聲招呼他的同事：“老陳啊，伺候客人吃飯?！?/br>
    老陳是廚子兼跑堂，正在灶下忙著?！邦A(yù)備好啦！”他答說，“柳四，你請客人進來吧！”

    于是李靖和張出塵，到店里挑了一張緊靠里面的桌子，未及坐下，老陳用個托盤，端來了熱氣騰騰的白面饃，一碟子攤雞蛋，一碟子酢姜，還有一小碟鹽。在這荒村野店，而且是老百姓吃草根樹皮，甚至易子而食的年頭，這可真是一頓難得的美食了。

    “天熱！客人，卸一卸大衣！”說著，老陳一伸手來卸張出塵的斗篷。

    她一閃閃了開去，面凝嚴霜，凜然不可侵犯。李靖也覺得這伙計不是冒失，而是存心要揭穿客人的秘密，所以很不高興地說了兩個字：“下去！”

    “喳！”老陳退后兩步，眼卻一直盯著張出塵，然后在客人將要動怒發(fā)作時，突然一轉(zhuǎn)身往里而去。

    張出塵有些懊惱，不吃東西，只拿手巾拭著汗?！俺鰤m！”李靖不勝歉疚憐愛地說，“害你吃這么大的苦！我……”

    “你別說了！”張出塵忽然變了態(tài)度，“是我自己愿意的?！彼郎厝岬匦χ?，掰開一個饃，拿菜夾在里面，遞給李靖。

    這滋味是更好了！但剛咬了一口，他不能不停下來，有個頭光面滑、風韻猶存的半老佳人，正笑盈盈地斂衽作禮。“娘子！”她向張出塵說，“備得有熱湯，稍停，請入浴。”

    張出塵和李靖都愣住了，兩人對看了一眼，李靖以僅僅能讓張出塵聽見的聲音說：“行藏已被識破，索性大方些！”

    她點點頭，一伸手去了帽子，抖散一頭汗淋淋的長發(fā)，笑著問那婦人：“你是這里的內(nèi)掌柜？”

    “不敢。拙夫死在高麗好幾年了，沒奈何，拋頭露面，開個小店糊口。”

    “噢?！睆埑鰤m又問，“浴湯在哪里？”

    “在小婦人內(nèi)室?！?/br>
    “好，多謝你了！”說著，她站起身來，把李靖的衣包拿在手里，同時向他使了個眼色。

    就在這時候，聽見店外柳四，大聲喊道：“伙計們！有大幫的客人來了，小——心——伺——候啊——！”

    那拖長了的聲調(diào)，異常刺耳，店里所有的人，包括李靖和張出塵在內(nèi)，一齊都緊張了！

    “柳四！”那婦人問，“倒是些什么客人？”

    “七八位軍爺?！?/br>
    “啊！”她的臉色一變，“客人，你們快走吧！那些人最愛惹事……”說著，拿眼望著張出塵。

    “好，咱們就走。”

    李靖取塊碎銀子，扔在桌上，拉著張出塵，匆匆出店上馬，那兩個伙計趕了出來，一個拿包食物遞給張出塵，一個拿皮水壺系在李靖的馬上。

    等他們一走，柳四趕到槽上，將李靖他們騎來的兩匹馬，牽了出來，系在店前。

    不一會兒，黃塵滾滾，相府捉拿李靖的人馬，沖入鎮(zhèn)甸，已經(jīng)過店，為首的那個，忽又勒馬圈了回來，直到店前下馬。

    “你們來看！”為首的那人喊他的部屬，“這不就是咱們的馬？”

    “對了?！眂ao遼東口音的那人檢視著梅花烙印，“正就是那匹五花驄！”

    “校尉！”另一人躍躍欲試地請示，“咱們抓人？”

    “慢著！”領(lǐng)隊的校尉問柳四，“這兩匹馬是誰的？”

    “兩位客人的，一男一女?！?/br>
    校尉得意地微笑。“到底讓咱們攆上了?！比缓蟊┖纫宦?，“人呢？”

    柳四和老陳嚇得一哆嗦：“誰？”他們不約而同地問，仿佛嚇得六神無主似的。

    “騎這兩匹馬的一男一女?！?/br>
    “噢！”柳四拭一拭汗答說，“剛吃了飯，到附近溜達去了。大概一會兒就會回來。”

    校尉點點頭，突然一馬鞭抽出尖厲清脆的響聲，粗暴地喝道：“快拿東西來吃！”

    這一耽擱，李靖和張出塵已一口氣跑出去十幾里地，才停馬喘息。張出塵又累、又熱、又餓，狼狽不堪，但她的警覺仍舊很高，找一處隱蔽的地方，解衣拭一拭汗，稍微吃了些干糧，立刻又催李靖動身。

    “你這樣子，怎么再走呢？”他皺著眉說。

    “你別管我吧！”她著急地，“那不是明擺著，相府的人馬追下來了！趕快過黃河，到河?xùn)|，脫離虎口，才是當務(wù)之急?！?/br>
    “出塵！”李靖面色凝重地說，“我看不行！前面才到渭南——長安到潼關(guān)的路程的一半，而你，你差不多已筋疲力盡了……”

    “誰說我筋疲力盡？”她很快打斷他的話，認鐙上馬，腰背挺得筆直地說了一個字，“走！”

    李靖無可奈何，只好上馬也走。先是并轡聯(lián)騎，漸漸地，她落后了——馬是好的，她的氣力到底不夠了！

    于是，他先下了馬，等她趕到，他攔在馬頭前面說：“你先下來，咱們再商量一下?！?/br>
    兩匹馬都停住了，一靜下來，李靖立刻發(fā)覺有異樣的聲響存在，他伏身下去，用耳朵貼著地面細聽，一陣陣迅疾的馬蹄聲，清晰可聞。

    “不好了！”他向她告警，“怕是追兵，大約有十匹馬！”

    “那得快走！”

    “不行！”李靖一躍而起，“那些馬比咱們的快，一定會讓他們追上，且先避一避再說。”

    他不等她再表示意見，立即從她手里接過馬韁，不擇路地往樹林中走去，轉(zhuǎn)過一座小山，崖壁上有個大洞，正好藏身。

    安頓好了張出塵和那兩匹馬，李靖又悄悄地來到路邊，爬上一株大樹，偵察動靜。不一會兒，九騎快馬，一陣風似的卷了過來，馬上的人都是尋常百姓的裝束，自西往東，到了一個三岔路口，那九人分做兩撥：一撥七個，繼續(xù)東去；另一撥兩個，折往北上的小路。

    李靖長長地舒了口氣，跳下樹來，回到張出塵身邊，輕松自如地笑道：“庸人自擾！”

    “不是追兵？”她問。

    “不是?！彼阉姷囊磺?，講給她聽。

    “往北的小路到什么地方？是到蒲津關(guān)？”

    “對了。”

    “咱們呢？”她又問，“該出潼關(guān)還是出蒲津關(guān)？”

    “兩處都可以到河?xùn)|?！彼f，“不過蒲津關(guān)要遠些，當然還是出漳關(guān)，過風陵渡才對?！?/br>
    “那么，走吧！”

    “既然沒有追兵，忙什么？”他溫柔地摸一摸她的手臂，“你的膀子和兩條腿一定酸得抬不起來了，我替你按摩一下！”

    “不！”她畏縮地笑道，“我最怕癢！”

    “不會癢的?！崩罹敢槐菊?jīng)地，“我的這點小玩意兒，得自名師傳授，你試一試才知道它的妙處?！?/br>
    好久，她才答道：“那就試一試?！?/br>
    于是李靖取來一張馬褥子，平鋪在山洞里，讓張出塵和衣仰臥著，他調(diào)勻了呼吸，以恰到好處的手勁，替她按摩推拿。

    果然，張出塵一點都不覺得癢，只感到一陣陣的酸，酸過以后，又隨即感到輕快，不由得“嗯，嗯”地輕哼著，很是舒服的樣子。

    李靖一聽那發(fā)膩的聲音，心旌搖蕩，手上的勁就使不準了，捏弄著她的柔軟豐腴而又極富彈性的肌膚，興起無限的綺想。

    張出塵可是發(fā)覺不對了，她睜開眼看到他那嘻開嘴、瞪著眼、忘了形的傻相，立即嬌羞地笑著叱斥：“不準你轉(zhuǎn)壞念頭！”

    李靖微微一驚，隨即笑道：“這可沒有辦法！我管不住我自己。”

    “哼！”她刮著臉羞他，“你們這些人，動輒就是什么‘讀書養(yǎng)氣’‘真心誠意’，原來都是騙人的話！”

    “罵得好！”李靖一探手去搔她的胳肢窩，把個最怕癢的張出塵，弄得又喘又笑地滿地打滾。

    笑聲未終，她忽然面現(xiàn)驚疑，一打挺坐了起來，指著地面說：“你來聽聽，好像又有馬蹄聲！”

    李靖伏下身去，貼著地面，細聽了一會兒，說：“是的。又有七八匹馬奔下來了?！?/br>
    “怎么辦？”

    “還是靜以觀變。也許又是一場虛驚！”

    “你別那么大意?！彼f，“讓我去看一下，相府的那些衛(wèi)士，我大半認識?！?/br>
    “萬萬不可！你躲著，我去?！?/br>
    張出塵的猜測是對的。

    那些人在那荒村野店，白吃白喝完了，才想起該辦正事。“怎么回事？”領(lǐng)隊的校尉發(fā)問，“那一男一女還不回來？”

    “不知道！”柳四慢慢吞吞地答道，“也許悄悄地溜了吧！”

    校尉既驚且怒，一看柳四那副陰陽怪氣的神情，完全明白了，提著馬鞭咬牙切齒地一步一步逼近柳四，柳四一步一步后退，到了屋角，推車撞壁，沒有躲避的路了！

    “你跟老爺我搗鬼！他媽的，你小子敢耍我！”

    校尉鞭如雨下。柳四卻是真狠，只抱著頭，護住要害，始終不吭一聲。

    打了有二三十鞭，那校尉才住手，大大地喘了口氣，罵道：“老爺我這會兒沒有工夫跟你多說，等我辦完事回來，看不剝了你的皮！”

    于是，眾人一擁出店，紛紛上馬，一口氣趕到渭南，在三岔路口停了下來，審視蹄跡，作為追蹤的根據(jù)。

    “往北！”校尉指著路說，“這不是兩匹馬的蹄印子？好家伙！”他得意地冷笑，“故意不走潼關(guān)大道，走蒲津關(guān)，哼，倒真鬼！”

    等他們往北奔了下去，李靖回到山洞，張出塵一見他就說：“我偷偷兒看了，是相府的衛(wèi)士。怎么辦？”

    “你別慌張！”李靖很沉著地說，“現(xiàn)在，他們在明處，咱們在暗處，一點都不要緊?！?/br>
    他停了一下又說：“他們往蒲津關(guān)去了，咱們先息一息，養(yǎng)足了精神，趕一夜路，天亮出潼關(guān)過河。你看好不好？”

    張出塵覺得這個主意不錯，點頭同意。山洞太熱，李靖把一張油布在樹林中支了起來，搭成個簡陋的帳篷，下面鋪著馬褥子，兩人半躺半坐，準備度過漫漫長夜。

    話雖如此，兩人卻都還有些提心吊膽。這對靈犀暗通、一夕之間永結(jié)絲蘿的亂世情侶，互相扶持，已經(jīng)歷過好幾次生死一發(fā)的危機，成了同命鴛鴦。然而，他們對于對方的一切，彼此都不熟悉，特別是李靖，張出塵在他簡直是一張白紙。她是哪里人？聽她那美如鶯囀的清脆的語聲，略有吳語的尾音，這樣說來，她原是江南佳麗，然則何以到了關(guān)中？是何淵源進入相府，見寵于楊素？

    這些都是李靖急于想弄明白的疑問。但看到她倚著屈曲的樹身，杏眼半閉，倦得不想說話的神氣，實在不忍再去煩擾她，只能默默地在心里猜度。

    最使他想不透的是，她的氣質(zhì)、見識、學(xué)問比一般的大家閨秀還要強得多，又何以淪為豪門的家伎？想來想去，忽然由她的吳音意會到覆滅的南朝，他記得他的舅父韓擒虎滅陳時，用大車載著南朝的公主命婦、名門淑女北上，納入掖庭，自然也拿她們分賞有功將士，張出塵可能就是這樣子到了楊素身邊的——但算年齡不對，如果她是勝國王孫，或者出身南朝世家，應(yīng)該也是生在關(guān)中的，她沒有親歷過亡國之痛，在相府中錦衣玉食，也從不知民間苦得如何，而居然能聽了他一席話，便激起深厚的同情，不惜冒險告警、委身相從，這一份胸襟，不但女孩子中找不出來，就是須眉男子，在她面前也應(yīng)該慚愧！

    正當他想得出神時，忽然發(fā)現(xiàn)帳篷晃動，張出塵也驚醒了，問道：“怎么啦？”

    李靖坐在外面，探頭一看，黑乎乎一個龐然大物，細看時，才發(fā)現(xiàn)是頭壯健的黑衛(wèi)，正撅起尾巴在拱那帳篷。

    他又好氣又好笑，拈起塊小石子一彈，罵道：“該死的畜生，又來搗亂！”

    小石子正彈在驢耳上面，嗷然長鳴聲中，那頭黑衛(wèi)跑開了。

    “奇怪！”張出塵睡意全消，雙眼睜得大大的，“又是這頭驢！”

    李靖不答，拉拉她的衣服，示意噤聲，然后悄悄拔劍在手，四下搜索著，準備找到那黑驢的主人，制服了他好問話。

    兩人都很緊張地在守候，卻是毫無動靜。約莫一盞茶的時候，輕疾的驢蹄聲又出現(xiàn)了，李靖剛一伸頭，只聽嘩啦啦一聲，接著是帳篷坍了下來，把他跟張出塵都埋在油布下面。

    李靖大怒，但更多的是警覺，自己頭臉身子被油布蒙著，若是有人要來暗算，此時真如探囊取物般容易。一想到此，他挺劍刺穿油布，順手一劃，割成個大洞，挺身跳了出來，先舞一個劍花，然后細看，只見那頭黑驢在一鉤月光下，跑得很遠了！

    “真是，此可忍，孰不可忍！”他氣鼓鼓地說了這一句，拔腳便追——追那頭黑衛(wèi)！

    “藥師！”張出塵一把拉住他，“別魯莽！”

    “太可氣了，”他咬一咬牙說，“我非攆上那頭蠢驢，弄個明白不可！”

    “不！藥師，”張出塵低語，“我看這驢的主人并無惡意。我仿佛覺得事情不對勁，趁早走吧?！?/br>
    李靖一聽這話，立刻醒悟了，怒意全消，平靜地答說：“是的。那頭驢不蠢，它的意思是不愿意咱們在這里待著。那就聽它的話，早走為妙！”

    于是兩人匆匆收拾帳篷，上好馬鞍，拉馬到了大路，連夜往潼關(guān)進發(fā)。

    “出塵！”李靖最不安的是，她沒有能得到好好的休息，這樣星夜奔波，會把她累得支持不住，所以必須得問問清楚，“你現(xiàn)在人怎么樣？這一夜奔波，你能頂?shù)孟聛韱幔俊?/br>
    “不要緊！”張出塵在馬上大聲答道，“你那‘得自名師傳授的小玩意兒’很不錯！”

    這倒是真話，由于李靖的按摩推拿，再經(jīng)過一段小憩的時間，她的疲勞酸楚，已去了一大半。她所感到不安的是，黑衛(wèi)拉坍帳篷，必非無因，也許危機已經(jīng)迫在眉睫，一點點輕忽大意，便會造成不可補救的錯誤，唯有盡力趕路，早早脫離楊素的勢力范圍，才可以息下來喘口氣。

    她的感覺相當正確，危機雖非迫在眉睫，卻已十分接近，追緝者正緊跟在他們身后——相府的衛(wèi)士已改道往潼關(guān)追來。

    錯誤的發(fā)現(xiàn)，是在永豐倉以北的渭水渡口。自渭南北上蒲津關(guān)，要橫渡渭水和洛水，兩處皆有官渡。當相府校尉率領(lǐng)部屬趕到渭水時，天色將黑，官渡已停，校尉把掌渡的找來，一面準備過河，一面打聽李靖的行蹤。

    “有騎馬的一男一女，女的外穿紫色斗篷，是什么時候渡河的？”

    “沒有?！闭贫傻暮敛贿t疑地答說，“我今天沒有渡過馬。”

    “這奇怪了！”校尉又問，“那么，可有穿紫色斗篷的女人渡河？那女人漂亮極了！”

    “哪來的漂亮女人？這年頭的女人，一個個面黃肌瘦，都快要餓死了……”

    “少啰唆！”校尉不耐煩地喝住他，“你只說一句，今天渡過這么一個穿紫色斗篷的漂亮女人沒有？”

    “我說一句，今天沒有渡過這么一個穿紫色斗篷的漂亮女人！”

    他的話還沒有完，那cao遼東口音的衛(wèi)士，突然大聲叫道：“校尉！李靖他媽的詭計多端，明明往東，告訴守城的，說是往西到漢中。你老忘啦？”

    “對，‘虛者實之，實者虛之’，”那校尉居然也懂些兵法，恍然大悟，“那兩匹馬的蹄印，是故意弄給人看的。他媽的，咱們又上了這小子的當了！走，往潼關(guān)攆。攆上了，哼！”

    于是那校尉恨聲不絕地上了馬，在暮色中往渭南折回，再改道向東躡著李靖和張出塵的馬跡，往潼關(guān)追趕。

    這一夜的追逐，彼此都是人困馬乏，張出塵到底力氣弱，又漸漸落后了。因為如此，相府的追兵才能以時間換取空間，一步一步將距離拉近。曙色中李靖回頭一望，幾點黑影，相距不過里把路，看來未到潼關(guān)，就有被追上的可能。自忖一劍在手，即令相府衛(wèi)士剽悍，上十個人也還不足為懼。但是，顧得了自己，怕顧不了張出塵，所以仍舊只有脫逃之一途。

    很快地這樣想停當了，便得設(shè)法把她已xiele的勁鼓起來。于是，他略略收一收韁，回頭喊道：“出塵，潼關(guān)快到了！”

    在馬上幾乎顛散了骨頭的張出塵，一聽這話，精神大振，壓榨出僅剩的精力，居然讓酸痛得無法動彈的雙腿發(fā)生了作用，叩一叩馬腹，加快速度，趕上了李靖。

    “你好好坐穩(wěn)了，我替你加上兩鞭?！崩罹冈谒砗?，對她那匹白馬狠狠抽了兩鞭，馬一疼，便如離弦之箭般沖了出去。

    這一沖，沖出潼關(guān)，順關(guān)前斜坡，直到河邊，正有一艘渡船搖了過來。

    “藥師！”張出塵回頭高興地叫道，“天助你我成功！”

    李靖沒有工夫去答話，一催馬趕在前頭，勒馬大喊：“船家，船家！”

    船家揚一揚手，加緊搖櫓。顯然，他懂得他們急于渡河的心情。這使得李靖放了一大半的心，“車、船、店、腳、牙”，有時真是難纏，客人越急他越慢，故意拿喬磨蹭，那可就誤人大事了。

    等關(guān)前塵煙大起，船也到了岸邊，船家不待他開口，便大聲相告：“渡人不渡馬?？焐蟻恚　?/br>
    “船小?！崩罹笇埑鰤m說，“馬是沒有辦法渡了。不要了吧？”

    “自然?！彼掖掖鸬?，“你不需要問我的?！?/br>
    于是，兩人把行李從馬上取了下來，先遞給船家，然后李靖抱著張出塵，跨上了船。那船家十分得力，等他腳剛站穩(wěn)，便將手中竹篙一點，渡船悠悠然蕩了開去，再沿著船舷走到后面去搖櫓。

    這時追兵已很近了，怒馬如箭，馬上的人一齊大喊：“船家，快回來！”

    李靖一看形勢不妙，船家自然畏懼官兵，如果聽命把船搖了回去，該怎么辦？念頭一轉(zhuǎn)，低聲問張出塵道：“你識不識水性？”他已考慮到一場爭奪，多半會把船弄翻，所以先得問個明白。

    她的表情很奇怪，搖搖手，仿佛叫他不必多說，眼睛卻一直望著船后。

    李靖轉(zhuǎn)臉望去，發(fā)現(xiàn)船家的表情，才真叫奇怪！他悠閑不迫地搖著櫓，嘴里哼著沒有腔調(diào)的歌謠，眼睛望著空中，卻不時瞟一瞟岸上，故意做出那裝聾作啞的姿態(tài)。

    岸上校尉，吼聲如雷：“船家，你長耳朵了沒有？你知道你在干什么？你船上那兩個人是相府捉拿的要犯。還不快回來？你要命不要？”

    船家張大了眼，茫然地看著校尉，手卻更緊了！

    這再無可疑，船家是故意跟相府衛(wèi)士作對。李靖與張出塵相視點頭，都有著說不出的欣慰、驚異和感激。

    “伏下去！”陡然間，船家厲聲警告。李靖來不及去探究原因，一拉張出塵俯伏船底，接著聽見船篷上，“噗”的一聲，還有弓弦振蕩空氣的余響。

    “放箭了！”他急促地說，“躲低一點?！?/br>
    “那船家呢？”她憂急地問，“不危險嗎？”

    語聲未終，蘆席編的船篷，如急雨灑蕉葉般一陣陣密集的“噗、噗、噗”的響聲，這表示岸上的人已不想捉活的了，只巴望一陣亂箭射死了拉倒。

    就在這時，“撲通”一響，是有人落水的聲音?！安缓昧?。”張出塵急出了眼淚，“船家中箭了！可憐，無緣無故害了他?！?/br>
    李靖心里也很難過。自負英雄，卻叫一個無辜的好人為救他而犧牲了生命，這在他是一種很大的屈辱?！拔胰タ纯?。”他覺得不能再畏縮在船艙中了。

    “不，不！”她卻又怕他也遭遇了危險，拉住了他。

    正在焦急無計，動彈不得時，李靖又發(fā)現(xiàn)了奇怪的現(xiàn)象，那無人控制的船，不在河心打轉(zhuǎn)，卻平平穩(wěn)穩(wěn)地朝對岸駛?cè)??！斑@是怎么回事？”他問她，“你看這船！”

    張出塵也看出了異樣，還是她的心思快?！吧倒?！這還不容易明白嗎？”她破涕為笑的神情嫵媚極了。

    “我真不明白?！?/br>
    “你不想想，這船自己怎么會走？是那船家大哥，跳在水里推著?！?/br>
    “?。　薄沂菫榱吮芗?，自己跳入水中的。李靖想想有些好笑?！岸际墙心憧薜?，”他埋怨她，“哭得我糊涂了，連這么一點事都看不透?！?/br>
    果然，等渡船將及對岸，追兵看看無計可施，逡巡回馬時，船家濕淋淋地爬上船來，身上絲毫無傷。

    李靖和張出塵不住道謝，請教姓氏，船家微笑不答。等一起上了岸，他取出二十兩銀子，雙手捧著，還未開口，船家先說了話。

    “你收起來吧！”他說，“渡錢有人給過了?！?/br>
    “誰？”張出塵搶著問，“誰知道我們要過河？這船可是特意來等我們的？”

    船家依然不答，一跳上船，順手取過一個口袋，拋給了李靖?！耙淮杉Z，送兩位路上解饑?！彼f，“前途珍重，有緣再見。”說完，取竹篙往岸邊一撐，輕舟順流而下，眨眨眼的工夫，已離得很遠了。

    在發(fā)愣的張出塵，想起了一句話：“船家、船家大哥！遇見那位好心的人，替我們倆先道謝！”

    她怕船家聽不見，一路跑，一路喊，但她的雙腿軟得無法聽自己的指揮，剛跑了兩三步，便一跤摔在地上。

    李靖趕緊把她扶了起來，她卻仍是站立不住。在長途的顛沛之中，她預(yù)支了太多的精力，一到這楊素勢力所不及的安全地帶，心理上一松弛，簡直一點點勁都鼓不起來了。

    于是，他把她攬在懷里，坐在地上，讓她好好休息。她身上乏力，心里卻有異樣的興奮。

    “我好像做了一場夢！”她迷茫地說，眼中閃現(xiàn)著窅邈朦朧的光芒，顯得溫柔而神秘，別具一種魅力。

    “是的，我也在夢中。”他情不自禁地吻著她的鼻子和雙靨，“一個永遠不醒的好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