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書迷正在閱讀:【魔鬼戀人】系統(tǒng)之正面上我(簡/NP)、純情學妹的透視高手、飼龍師、來自天國的翅膀、吞天大帝、重生之軌跡偏移、他等了你很久、走上人生巔峰后外掛來了[娛樂圈]、穿越之星海暴徒、在主神世界找bug
第9章 消息傳到潼關,所有的義軍首領——自然包括李靖在內,都震動了。 在李靖,迷惘多于焦慮,而警惕又多于迷惘。兵機不測,一絲的疏忽,可以造成絕大的失敗。河東已經起兵,而且傳聞糧秣不繼,一心的指望,就在長驅而入潼關,就食于永豐倉?,F(xiàn)在,他們全部希望落空了——這不是一人一家的得失,十幾萬大軍,進退維谷,一旦潰敗,流落民間,河東一片清凈土,立刻就會糜爛。這責任在誰? 一想到此,李靖萬分不安。他自然不是沒有替河東的義軍想過,原來的打算,是等部署稍定,占領永豐倉以后,先撥一部分糧食接濟李世民,然后等見了虬髯客,重新再研究合作的途徑。此刻,他發(fā)現(xiàn)自己錯了,錯在沒有能細想別人迫不及待的處境!狗急了還要跳墻,十幾萬軍隊不得一飽,自然什么事都會做得出來的。 但是,劉文靜的作風使他憤怒。他不以為別人的劫持張出塵,可以跟他的挾持王長諧能夠相提并論,他是出于無奈而采取的一條唯一能夠進入潼關的路,但劉文靜可以舊事重提,先申述困難,請求合作或援助,于公于私,他是絕不會袖手的。這一點,劉文靜應該想得到,而竟出以劫持一個弱女子的手段,是可鄙的、可恨的。 因此,當孫道士探詢他應該如何應付對方時,他斷然決然地答道:“不理他!” “這不妥!”孫道士大不以為然,“這不是了事的態(tài)度?!?/br> “且等一等再說?!崩罹感闹薪辜?,表面卻是沉著的,“劉文靜不會知道出塵要來,特意在半路上設下埋伏。無非發(fā)現(xiàn)出塵的蹤跡,臨時才打定的主意——這主意,李世民不會同意,他知道了,一定會把出塵送回來?!?/br> “你有把握嗎?” “有。”李靖毫不遲疑地答說,“李世民的性格,我很清楚。再說,若非如此,這個人又有何足???” “但是,劉文靜的氣量,你也是知道的?!睂O道士說,“三哥在太原耍了他一下;我在潼關又把丁全耍了;現(xiàn)在,你又把他到嘴的食,硬奪了下來。劉文靜可是恨極了咱們,說不定就會遷怒到尊夫人頭上。萬一出了什么亂子,悔恨莫及!” “不要緊?!崩罹笓u搖頭,“劉文靜只聽一個人的話:李世民——他能控制得住他。” “那么,”孫道士只好這樣說了,“且等一天再說。” 這一晝夜的日子特別長,消息沉沉,李靖的判斷——李世民會送張出塵回來——無疑是錯了! “怎么辦?”孫道士問道,“還有半天的時間。明天中午,答復的限期到了,該如何應付,得要拿個確定的辦法出來。” 李靖開始感覺征兆不好,心亂如麻,一時竟失去了他平日那種從容不迫而有決斷的長處。 “我看這樣,明天先答復他們,說還要考慮,再請他們寬限兩天?!?/br> “這怕不行?!崩罹高t疑地答道,“他們快絕糧了,等不及的。” “那就答應他們的要求吧?” “不!”李靖搖搖頭,正要說下去,守衛(wèi)的義軍,匆匆進來報告,虬髯客到了。 李靖和孫道士一齊迎了出去,彼此相見,憂喜交雜,李靖搶上兩步,拱手說道:“三哥,幸不辱命?!?/br> “你干得好!”虬髯客握住他的手說,“失算的是我。” 接著,虬髯客又與孫道士寒暄道勞。李靖不知他何以自責,找一個空隙,插口問道:“怎么說失算?難道東面形勢不好?” “東面——你指洛陽那方面?那里依舊相持不下,我說失算,是不該讓一妹冒險。” “噢……”李靖心想,張出塵被劫持的消息,已經傳了出去,這對士氣多少是個打擊;新近歸附的官軍中,也難免有人會生異心,不管如何,在表面上要沖淡這一意外事件的嚴重性。所以,他低低說了一句:“三哥,你該先去勞軍?!?/br> 虬髯客稍微想一想,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便即作出愉快的神色,忙不迭地答道:“是的,是的。咱們馬上就去?!?/br> 于是,從人牽來兩匹馬,虬髯客仍舊騎著他那匹健碩的黑衛(wèi),按轡徐行,到南北兩城及各山的駐區(qū),向義軍及歸順的官軍殷勤慰勞,附帶視察防務及重行編組的情形。 這一個圈子轉下來,虬髯客留下了極深的印象,同時對李靖也有了更進一步的認識及完全不同的估價。他原以為李靖屬于策士之一流,運籌帷幄,獨擅勝場,偶爾率少數(shù)勁卒,遂行奇襲,亦能憑他的機智,馬到成功,至于大部隊的指揮,可能非其所長。 根據實際的觀察,虬髯客才知道自己過去的想法錯了,李靖是大將之才,他不但能將兵,將將更有一套獨到的手法。每至一處,當守將有所請示時,他的答復,往往只有一兩句話,便能叫請示的人欣然意會而去。虬髯客平心靜氣地自我檢討,覺得他亦不能比李靖做得更好。 但是,他立即又有一種極其復雜的感覺,仿佛欣喜,又仿佛失望——失望是對他自己,平生意氣自喜,立志要成為天下第一流人物中的第一位。而過去,曾輸李世民一籌;現(xiàn)在,李靖又有凌駕他而上之的模樣。他的“第一的第一”的志向,勢將成為可笑的虛愿。 這樣想得深了些,他為自己悲哀的感覺,便也更分明了。忽然,靈光一閃,仿佛覺得他可以做一件出人頭地、人所難能的大舉動。然而那到底是怎么個舉動?他無法說得出來。那一念來得太快,等他想要抓住它時,它已逃逸得無影無蹤。 回到都尉署中,進入李靖的私室,他們才談到張出塵。虬髯客說他是特為趕來的,剛要領兵出發(fā),驟聞生變,一切計劃都擱置了,他特別強調,現(xiàn)在是救人第一。 隨后,李靖陳述他的看法,他相信李世民會把張出塵送回來。在虬髯客面前,他仍舊堅持這一看法——事實上,他不能不如此堅持,因為他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來救妻子出險,唯有等待著奇跡出現(xiàn)。 “藥師!”虬髯客說,“你一向是很冷靜的,事情牽涉到一妹,由于太關心的緣故,便有些亂了。事實很明顯地擺在那里,劉文靜如非事出無奈,不會出此不光明的手段。李世民自然不會贊成,可是他能說劉文靜不對,自動把一妹送回來嗎?一個極現(xiàn)實的危機擺在那里,十幾萬人張著嘴等著,李世民拿不出解決的辦法,卻又把部下想出來的解決辦法打消了,請問,他何以服眾?” 李靖不答。他為李世民設身處地想一想,也認為不能不這樣做。 “統(tǒng)兵之難,就在這里,有時不得不替部下負責。這,你當然很明白?!彬镑卓陀终f。 李靖自然明白,他也明白虬髯客的意思,為了義氣,不惜委曲求全。但是用兵的強弱,往往就是意志的考驗,誰能堅持到底,誰就占上風,而他,此刻正在痛苦地堅持。 “藥師,一個人必得有承認失敗的勇氣,才有重振旗鼓的可能。眼前是一大頓挫,該盡快收拾,收拾好了,重新來過。” “三哥的意思是接受對方的條件?” “舍此別無他途?!彬镑卓陀终f,“你不是本來就贊成跟李家父子合作的嗎?” “不錯,我本來贊成合作。但此刻不行?!崩罹笐嵢蛔魃?,“在對等的地位上才可以談合作。挾持之下,侈言合作,不過自欺而已。這幾近投降的事,我李靖不干!” “藥師別鬧意氣!大局為重?!?/br> “這不是鬧意氣,我正是為了大局。在潼關我是統(tǒng)帥,可是潼關不是我一人拿下來的,我不能為救我的妻子,把弟兄們辛苦得來的戰(zhàn)果,平白與人分享。而且這不盡止于拱手讓人,而是一種屈辱,我不能叫弟兄們?yōu)槌鰤m而蒙羞?!?/br> 這番義正詞嚴的話,在虬髯客聽來,多少是起反感的,覺得他是在唱高調,于是,脫口說出一句話:“如果你覺得你的處境為難,那好辦,我先解除你的兵權!” 李靖臉色微變,但旋即明白,虬髯客出于善意,因而振衣長揖:“三哥成全我跟出塵,感恩不盡。不過大丈夫行藏出處,貴乎光明磊落,進退之間,不可絲毫茍且。我從現(xiàn)在起,就將兵權奉還三哥,聽憑三哥處置。如果出塵能脫險,我夫婦買山偕隱,從此不問世事。為了兒女私情,放棄責任,在我是慚愧痛心的,然而事出無奈,也只好抱慚終身了?!?/br> 局面有些鬧僵了!虬髯客看到李靖這樣表示,越發(fā)敬愛,但苦于無法轉圜,煩得不住搓手吸氣,好久,嘆口氣說:“藥師,我悔恨莫及!” “怎么?”李靖皺著眉間。 “一妹急著要趕到你這里來,我不該冒冒失失慫恿她快走。她到底不懂用兵之道,而我應該想到河東部隊受制于潼關,可能有所動作。這稍微想一想,就可明白,可是我竟未想,一念之差,陷害了……” “三哥,”李靖大聲打斷他的話說,“你不必自責如此。死生有命,誰也害不了誰!” “不!”虬髯客激動地說,“我心里難受。藥師,你一定得聽我的話,把一妹快接回來,我才能安心?!蓖A艘幌拢终f,“我是個孤兒,上無父母,下無兄弟。成年以后,走南闖北,倒是結交了不少好朋友,可是朋友到底是朋友,自從認了一妹,我才覺得我不是世間最孤單的一個人,原來我也有至親骨rou。我自己私下立過心愿,為了一妹,我什么都可以犧牲。你,你們是夫婦,難道,你也不肯像我這樣犧牲一點點嗎?” 這話說得李靖滿心委屈,卻又難以分辯,憋了半天,逼出一句話:“如果三哥肯早聽我一句話,跟李世民合作,就不會有今天的為難了?!?/br> “你知道的,我不甘屈居人下?!?/br> “那么,今天又如何呢?” “我說過,為了一妹,我什么都可以犧牲?!彼劬ν罩虚W爍著,漸漸露出一種非常奇異而無法究詰其意義的微笑。 李靖不能不感動,但要他放棄二十年來自我砥礪而成的軍人的氣節(jié),以及兵學的修養(yǎng),可是件極其為難的事。想了半天,總覺得此一刻還不是下最后決心的時候,因即說道:“限期在明天中午。到時候再說吧!” 到了限期會有什么辦法呢?他茫然地一點點頭緒都想不出來。 虬髯客卻是個最善于自我排遣的人,眼前既無善策,且先拋開再說。召集義軍,斟酒相勞。席間報告了些洛陽前線的情況,他心里對李密非常不滿,此時并無一句譴責的話,只以樂觀的口吻推論,由于潼關的變化,洛陽膠著的形勢,將被打破。同時又斷言,三年之內,天下可以大定,要過豐衣足食的太平日子,自然不是一下子可以辦到,但是,那必是使人樂于刻苦的有希望的日子。 酒酣耳熱之際,虬髯客拔劍起舞,高吟著漢高祖的“大風歌”。舞訖,在義軍將領的歡呼聲中,徐徐收劍,取一杯酒,瀝在階前,指胸自誓:“皇天后土,鑒我微衷,如漢高‘分我一杯羹’的用心,雖得天下,我亦不為?!?/br> 滿座愕然,唯有李靖覺得刺心。此外,就是孫道士看出一點因由,他怕虬髯客再說出什么叫人驚疑的話來,輾轉傳猜,足以打擊士氣,于是趕緊攔在前面說道:“三哥有醉意了,去安息吧?!?/br> 虬髯客閉著眼點一點頭,然后張眼拱手:“各位寬飲,我先告退?!?/br> 等他一走,大家也都散了。孫道士陪著李靖來到西院臥室,只聽鼾聲如雷,虬髯客已睡得很沉了。 進入東面李靖的臥室,孫道士站住腳,躊躇了一下說:“藥師,你總有個主意吧?拖延著總不是回事?!?/br> 李靖怔怔望著他,嘆口氣:“唉,我好難。公私無法兼顧。三哥說怕我為難,要解除我的兵權;我倒真希望他這么辦——那一來,至少還可以全我的私情。無奈……”他搖搖頭說不下去了。 “這,”孫道士覺得解除李靖的兵權,是件不可思議的事,“這我不知道該怎么說了??傊?,你絕沒有引退的道理。要救出塵,只有讓步。你盡這一夜的工夫,細細想一想,如果沒有好辦法,那么你就不用管這件事了!” 很顯然,孫道士跟虬髯客的看法和做法相同,李靖明白他的暗示,覺得自己以統(tǒng)帥的地位不便沉默,于是神色威嚴地說:“我希望你尊重我,任何行動,一定得經過我的同意?!?/br> 孫道士欲語不語,仿佛要提出爭辯似的。然而,他終于接受了他的要求,答道:“當然,我該尊重你。我有什么意見,會先告訴你?!闭f完,他就走了。 天太熱,李靖在屋子里待不住,取一條涼席,鋪在院子里,坐著納涼。沉沉的夜色中,隨風飄來南北兩城的更鼓聲,這使他想起去年隨張出塵星夜自長安出亡的那一夜,萬千往事,一齊涌上心來?!翱煲荒炅耍 彼谛睦锔袊@地說,這一年多少波折,多少變化,多少成就,細想起來,真太不平凡——而這一切都是由張出塵而來的,沒有她,世上便沒有李靖這個人——早為楊素抓去殺掉了! 想到這里,他仿佛看到她用怨責的眼光凝視著他,指他負義,指他狠心?!盁o論如何得救她出來!”他輕聲自語著,霍然而起,繞著院子,一圈又一圈地漫步,很快地,思維都集中了,集中在李世民、劉文靜和張出塵身上。 他忽然想到,李世民即使迫于環(huán)境,不能不遷就劉文靜,他一定會送個消息來,或者寫封信解釋他的苦衷,而竟沒有。這不像李世民平日的為人,是何緣故?值得深思。 除非——他恍然大悟,李世民根本不知道張出塵在他軍中。是劉文靜瞞著他干的好事,“擒虎容易縱虎難”,糟了! 而且,也絕不可能“縱虎歸山”。饑餓的群眾是憤怒的、殘忍的,胃的空虛使人失去自制,而生路的斷絕,可以使人瘋狂。即使劉文靜無意于殺張出塵,但饑餓而又失去希望的群眾,必然以她為泄憤的唯一對象,“十手所指,無疾而死”,何況十幾萬人,怕不把她撕成碎片?那時,劉文靜、李世民——任何人都庇護不了她! 這算是想透了!而隨之而來的是冷汗淋漓、滿心的驚恐和焦躁。 望著深沉窅遠的北方天空,李靖胸口像為一樣重物所壓,氣悶得要窒息。他重重地透著氣,夜深人靜,即使是微微的呻吟聲,也清晰可聞。 一覺睡醒的虬髯客,聽得聲音有異,悄悄起來,向外張望,正看到李靖在仰天長吁。那遲滯的腳步,恰為心情沉重的寫照,他從未見過他這樣的憂心忡忡,一籌莫展。 剛強的英雄,從不容許人見軟弱的一面,何況是一見投契、情如骨rou的知交?虬髯客不知怎么心中忽然發(fā)酸,但他自知人事以來,便沒有流過眼淚,這時挺一挺腰,還是把淚水忍了回去。 低著頭,默默地細想,入于忘我之境,他乃能充分體會到李靖的心境,那是一重重糾結難分的沖突,李靖摯愛妻子,但也忠于朋友的付托。為了朋友的大事業(yè),為了保持高昂的士氣,以及為了他自己立身處世所必須把握的不屈的正氣,他不能接受劉文靜的要挾。 然而他又何能置張出塵的生死于度外——這比他置自己的生死于度外要難得多。不說他們夫婦的情分,只說張出塵出生入死,把他救出長安,以及在風塵中舒慧眼,識英雄于未達之時的那一份知遇之感,便使得他無論如何不敢擔負辜恩忘義的名聲。 于是,那一絲曾在心頭閃現(xiàn)的靈光,又浮現(xiàn)了——這一次,他很快地把握住了,乾坤一擲,全人夫婦之義,報答異性骨rou,這可是曠古絕今的大舉動,不管李世民是如何的蓋世英雄,也決計辦不到這一點! 就這時,云破月來,灑落一庭清輝,風過處,李靖的衣袂飄飄,看去竟似不勝蕭瑟。而虬髯客卻是滿心愉悅,多少天來在李密那里所受的委屈,消失得一干二凈,咳嗽一聲,隨手撿起朱紅酒葫蘆,推門走了出去。 “三哥,怎么醒了?”李靖站住腳說。 “酒醒了。”他一揚酒葫蘆,拔開塞子,先喝了一口,然后遞了過去。 李靖把酒葫蘆接到手里,看一看,搖搖頭,又遞回給虬髯客。 “怎么不喝?”虬髯客笑道,“如此良宵,不可無酒。” 李靖望望掛在西南天際的下弦月,不知不覺地說了句:“出塵這時候不知道睡了沒有?” “當然睡了?!?/br> “三哥,你,你怎么知道?” “有你,有我,出塵還擔什么心?自然照樣睡她的好覺!” “唉!”李靖嘆了口氣,黯然地低下頭去。 “藥師。”虬髯客又把酒葫蘆遞了過去,“你多喝點酒,睡去吧??刺焐母鼘⒌?,睡一覺起來,咱們好好商量。” 李靖接受了他的勸告,直著脖子,灌了不少酒,然后踉踉蹌蹌,進了自己的臥室,倒頭便睡。 虬髯客提著他的酒葫蘆,悄悄出了西院,來到馬槽,叫醒管理的義軍。大家都知道他的行蹤不測,從不說去處,所以那義軍也不開口,只以極快的手法,把他的黑衛(wèi)配好鞍子,牽出槽頭,拿韁繩交到他手里,才說了句:“三爺走好!” “有人問起來,說我一兩天就回來?!彬镑卓推评剡@樣吩咐了一句。他知道李靖一定會追查他的行蹤,所以作此交代。 出了都尉署的側門,本想取道北城,較為方便,但北城守將是吳坊主,他不愿把行蹤泄露給比較生疏的人,因而一直往南城奔了下去。 南城原由李靖親自坐鎮(zhèn),等大局一定,移交給了孫道士接管。四更天氣,又是高爽的城樓,孫道士正睡得舒服,突然驚醒,側身靜聽,一陣清脆、勻稱的蹄聲,嘚嘚而來。他聽慣了那聲音,心中訝異:“他,這時候上哪里去?” 念頭還未轉完,身子已一骨碌地爬了起來,趿著鞋,匆匆下了城樓,正遇見虬髯客在叫關。 “三哥!”他喊了一聲。 “噢,把你吵醒了。”虬髯客歉意地笑笑。 孫道士與那義軍弟兄們所負的責任不同,他必須得問一問虬髯客的行蹤:“這么早,上哪兒去?” “咱們上去說話?!彬镑卓桶秧\繩交給了在關城門的義軍,首先走上城墻。 兩人就在城墻邊上坐下。虬髯客舉目遙望,黃河自北挾泥沙俱下,一直向東,滾滾而去,發(fā)出轟隆轟隆的聲響,攪得人氣血翻騰,不由得激起無限的雄心。 “三哥,”孫道士打斷他的沉思,問道,“你是上那面去?”他手指著風陵渡。 “嗯。”虬髯客點點頭,又問,“你說我該不該去?” 孫道士看看他,沒有做聲。 “不以為然?” “劉文靜那小子,詭計多端。一個已陷在里頭,我怕再陷上一個,事情更棘手了?!?/br> “不要緊?!彬镑卓驼f,“你知道的,任何地方,任何人都留不住我?!?/br> “噢!”孫道士驚喜地問道,“你是想把出塵去救了出來?” “這……”虬髯客一愣,“我沒有想到這個?!?/br> 孫道士有些失望,但馬上又自我鼓舞了:“我以前也沒有想到過。我只是此刻觸機,憑三哥你百萬軍中取人首級的身手,何不試一下?我挑幾個極能干的人跟你去?!?/br> “這不行!”虬髯客搖搖頭,“明天中午沒有確實而可以叫他們滿意的答復,立刻便有不測之禍?!?/br> “那還不好辦?”孫道士接口答道,“我們騙一騙對方,說答應他們的條件就是了。” “不行!老孫,你的主意雖好,時間晚了?!?/br> “怎么呢?” “人生路不熟,得有充分的時間去摸他們的底細。比如說,出塵到底在什么地方就不知道。瞎摸瞎闖,萬一露了蹤跡,叫人笑話?!?/br> “就讓他們笑話一次好了。為了救出塵,三哥,你還在乎這個?” “我自然不在乎?!彬镑卓屯A艘幌拢f,“我就是為了救出塵,不敢做沒有把握的事。萬一不成,后果堪憂?!?/br> 孫道士心想,會有怎樣后果呢?一面騙他們,一面黑地里去救人,這會觸怒了氣量狹隘的劉文靜,一狠心…… 他猛然打了個寒噤,直覺地說道:“投鼠忌器,使不得!” “我就是這個意思?!彬镑卓忘c點頭,忽然又說,“咱們這一年有意思得很!” 一句話觸動了孫道士的記憶,去年邂逅李靖,正是這炎熱難耐的七月,一年的工夫,波濤迭起,經歷過多少風險,到頭來總是化險為夷。然而,龍爭虎斗,攪得風云變色,也要有旗鼓相當?shù)膶κ郑挪患拍?。一想到此,對劉文靜大有惺惺相惜之意,同時又動了躍躍欲試的心,于是貿然而起:“三哥,讓我過河去,如何?” “你的花樣真多。”虬髯客笑道,“跟劉文靜正好一對兒?!?/br> “是呀?!睂O道士也笑著答道,“我想會一會劉文靜,好好斗他一斗。” “算了?!彬镑卓鸵越Y束笑談的語氣說,“你不能拿出塵做賭注,老孫,你怕還不知道我的心情——我有點變了!” “噢?!睂O道士遲疑著應聲,關切地等他說下去。 “我受了不少刺激,也得了不少安慰,自以為海闊天空,毫無黏滯,其實不然。我也是人,人之為人,就在一個‘情’字看不破也不必看破,這層道理,我這一年當中才懂得?!?/br> “嗯,嗯!”孫道士深感興趣地說,“這你倒真是變了。不過——”他偏著頭想了一下,又說,“你對朋友向來是很重情義的?!?/br> “從前我只有朋友,現(xiàn)在我才了解天下兄弟姐妹的骨rou之情。五倫之中,唯有孝悌從天性中來——我很奇怪,出塵不是我的胞妹,而我總覺得是一母所生。我在外面,常常會想,出塵不知在家干些什么。有時郁悶不堪,真想殺人,這時候,只要想想出塵的笑臉,叫我‘三哥,三哥’的聲音,心境馬上就會平靜下來。我也常常在想,可以做些什么讓出塵高興的事。現(xiàn)在,又不光是讓她高興不高興的事了,關乎她的安危清白。我把她看得極其尊貴,若是讓她稍微受一點侮辱,就是我莫大的遺憾,而且這遺憾是無法彌補的。所以,我要盡早趕到河東。老孫,你該諒解我,我張某若不能庇護我這唯一的至親骨rou,雖得天下,又何足貴?” 真是變了!孫道士在心里想,他從未聽過他如此長篇大論地談過他的心事,那低沉而纏綿的聲音,若非親自目見耳聞,絕不能相信它出于叱咤風云的他的口中。然而那聲音中的力量,卻比他的任何暴喝、狂笑、大吼、長嘯來得強烈。于是孫道士對他的感覺也變了,從前他只心悅誠服地聽命于虬髯客,現(xiàn)在,他一心在想如何才可以幫助他。 “那么,”孫道士想了一下,覺得眼前唯一可以幫助他的,只是表示充分的支持,“你快去吧!早早把出塵接了回來!” “是的?!彬镑卓涂纯磳⑹锏奶焐?,“我該走了?!?/br> “我送你到渡口?!?/br> 孫道士穿好衣服,隨著虬髯客下了城,順手取了枝松脂火把。虬髯客一騎當先,趕往風陵渡,孫道士的腳程慢,過了一會兒才趕上。 依照約定,夜間舉火為號,孫道士點燃火把,不住搖晃。好久,仿佛看見對岸有一點黑影在移動,漸行漸近,終于看清,果真是一條渡船。 “是河東義軍嗎?”孫道士高聲發(fā)問。 “請問岸上招呼的是誰?”船上有人反詰。 “潼關來人。沒有錯兒,快攏岸吧!” 那條渡船,咿咿呀呀地搖到岸邊,船頭上的人一跳上岸。孫道士與虬髯客一見之下,相視大笑。 “丁爺!”孫道士頑皮地笑道,“你的眼可大好了?” 丁全大窘——所迎接的這兩位客,恰好是他的冤家對頭:一個傷了他的眼;一個治好了他的眼,卻盜取了他的機密。 “多謝三爺那一剪刀,多謝道爺?shù)暮盟??!倍∪珡娦χ?,說了這兩句自嘲之中怏怏不甘的話。 虬髯客又大笑,拍拍丁全的背說:“不知者不罪。以后再不會有這種事了?!?/br> 丁全自然不再提,恢復了正常的神色,說道:“兩位請上船吧?!?/br> “我不去,我是送行的?!睂O道士答說。 “噢,只三爺一個人上我們河東?那等我先把三爺?shù)摹镉嫛蜕洗!闭f著,就伸手去拉那匹黑衛(wèi)。 “別碰它!”虬髯客趕緊大聲警告。 但已晚了!那匹黑衛(wèi)不讓生人接近,蹶蹄就踢,還虧丁全躲得快,沒有挨它一下,但那倉皇閃避的樣子,已顯得相當狼狽。 虬髯客倒有些歉然,笑著對臉色青紅不定的丁全說:“你先請上去?!?/br> 等丁全上了船,虬髯客在黑衛(wèi)身上,輕輕一拍,往前一推,那匹調教得通了人性的健驢,四蹄交錯,通過了狹狹的跳板,在船中間穩(wěn)穩(wěn)地站定了。 這時孫道士把虬髯客的衣袖輕輕一拉,問道:“三哥,要不要派人接應?” “不必?!彬镑卓蛽u搖頭。 “不會化玉帛為干戈?” “我想不會?!?/br> “那么,什么時候回來?” “中午可到臨汾。”虬髯客說,“若是一切順利,今晚就回潼關,至遲不會超過明天中午?!?/br> “如果明天中午不見你們回來呢?” “那必是攪得一塌糊涂了!”虬髯客想了一會兒說,“不可能有那樣的情形。如果真有那樣的情形,你告訴藥師,千萬不可過河,堅守潼關,等我的消息——我人不到,一定會有信到。” 這樣說停當了,虬髯客一躍上船。丁全抽去跳板,一篙撐開,往對岸駛去。虬髯客坐在船頭上,想起孫道士所問的一番話,倒覺得有些吉兇莫卜,心神不定起來。 他不是怕劉文靜或李世民會采取什么不利于他的舉動,是怕張出塵性情剛強,出了什么不測的亂子。但細想一想也不會,限期既到中午,則在未得確實信息以前,劉文靜和李世民,一定會對她加意保護,目前不必過慮,要緊的是,早早趕到臨汾,一切糾紛,都可片言而解。 渡河上岸,有人迎接,先把他招待到帳篷里吃了早飯,也喂了驢。然后在朝陽影里,由丁全陪著,飛騎往北而去。 將到臨汾,遙見紅白旌旗飄揚,一望無垠,在正午的日光之下,顯得十分燦爛。那天沒有風,甲帳相接,靜悄悄聲息無聞,虬髯客暗暗佩服,李世民治軍可真嚴肅。 進了營門,丁全領先往右面的馳道跑了下去。虬髯客心中生疑,便即大喊:“老丁!”同時勒一勒韁繩,停住不動。 “三爺,你有話?”丁全回馬來問。 “你帶我到哪里去?怎么不往中軍大帳?” “噢?!倍∪荣r個笑,然后略帶遲疑地說道,“三爺不想先看看劉司馬?”司馬是劉文靜的新頭銜。 “不!我用不著看他,我看你們李大都督?!?/br> 丁全無奈,只好領著他往中軍大帳去見李世民。 那中軍大帳,氣象森嚴,丁全遠遠就下了馬,步行向前。虬髯客卻不管這一套,按轡徐行,到了旗桿之下,把韁繩往下一撂,那匹黑衛(wèi)便紋絲不動地站在那里。 于是有衛(wèi)士上前問訊,丁全搶著迎了上去,略略數(shù)語,那衛(wèi)士立即顯現(xiàn)了肅然起敬的神色,退兩步,一轉身疾趨進帳。 不多久,帳前閃出了李世民的影子,一抬眼看見虬髯客,定睛注視著,慢慢浮現(xiàn)了笑容,露出兩排雪白的牙。然后,一撩衣襟,急步搶上前來。 虬髯客這時才一跨腿從驢背上跳了下來,剛要開口,李世民先笑著大叫道:“三哥,我要罰你!” “世民,你這不是待客之道。我剛到,犯了你什么軍令,你要罰我?”虬髯客也故意這樣答說。 “怎么不要罰你?”李世民一手扶著他的肩,一手指指他的胸,“你在太原,喝了我好幾壇陳年汾酒,臨了來個不辭而別。你說,該罰不該罰?” 虬髯客縱聲大笑,笑聲一停,半真半假地說了句:“我怕劉肇仁要殺我!” 于是,李世民也只好報之以大笑,一面移動腳步,挽著虬髯客的手進帳,一面?zhèn)壬硗f:“三哥,我真沒有想到你來?!彼敢恢父邟熘刑斓陌兹?,“‘大旱云霓’,只你一來,我就覺得耳目清涼了?!?/br> “你放心!”虬髯客豪邁地說,“既然我來了,天大的事有我擔承?!?/br> 這話一出口,李世民倏然收步,身子微往后仰,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目光中,有九分肯定、一分否定的驚異?!叭?!”他正一正臉色問,“你愿意合作了?” “不為合作,我跑你這兒來干什么?” 這再無可疑了,李世民大喜過望,把虬髯客延入帳中,指著他的位子說:“三哥,你請上坐,我來傳令參見?!闭f著便要囑咐衛(wèi)士,召集將官。 “慢,慢!”虬髯客一揮手問,“你這是干什么?” “這位子,”李世民指著他的座位說,“從現(xiàn)在起,三哥,就是你的。我理當讓賢……” “笑話……” “三哥,你先聽我說?!崩钍烂駬屵^話來,以極懇切的神情望著他,“家父開府河東,我不能請他讓位給三哥,只有我這‘右領軍大都督’的位子,是我做得了主的。三哥,你先委屈一下?!?/br> 一句話沒有完,虬髯客仰面狂笑,聲浪震得那座牛皮大帳嗡嗡作響。李世民和他的衛(wèi)士都愕然不知所措。 “世民,你畢竟輸我一籌!”虬髯客笑聲停了,笑容還掛在嘴角,“你以為我看中了你這個‘大都督’的位子?令尊自封‘大將軍’,李密自封‘魏公’,”他雙手拉開他的虬須,“我難道就不能自封個‘虬王’?”他正一正臉色又說,“這自然是笑話,說正經的,談合作絕不能談條件,否則,勢利相結,利盡則翻臉成仇。世民,多說你雄才大略,蓋世無雙,看來也不脫世俗之見?!?/br> 一番話,說得李世民既慚愧,又佩服,更敬愛,低眉斂手,恭恭敬敬地說:“三哥,你責備得絲毫無錯。談合作,不談條件……” “不,不!”虬髯客又一揮手,詞令如波翻云譎,“話又得回來,條件還是有的,只不過與富貴利祿無關而已?!?/br> “是,是,三哥你請說,我無不從命?!?/br> “那么,你先把出塵替我請來。” “張出塵?”李世民問。 “還有哪個出塵?” “三哥!”李世民著急地問道,“你這話從何而起?” 李世民的神情,毫無做作,他確是不知道張出塵在他軍中。虬髯客稍微想了一下,便都明白了,心中惱恨劉文靜太不講交情,做事又欠光明磊落,非給他點顏色看不可! 于是,他問道:“世民,你是不是說,把你的‘右領軍大都督’讓給我?” 怎么忽然問這話呢?李世民看他的臉色,是那種暴風雨將來以前的平靜,心知事有蹊蹺。然而不能不硬著頭皮答應一聲:“是的?!?/br> “如此,我現(xiàn)在就接你的權柄,行不行?” “行!”李世民不敢有一點遲疑。 虬髯客點點頭,走到公案旁邊,拔一支令箭扔向衛(wèi)士,隨隨便便地吩咐:“替我把劉文靜抓來!” 這話一出口,衛(wèi)士卻為了難,只拿眼盯著李世民。而李世民比他更為難,吸了口氣,低聲下氣地喊道:“三哥……” “別‘三哥’‘二弟’的。”虬髯客冷冷地打斷他的話,“此處不敘私情?!?/br> “是,是!”李世民向衛(wèi)士使了個眼色,“去看看劉司馬在不在?如果在營,讓他立刻就來。” 衛(wèi)士大聲應話,敬禮欲下。虬髯客叫道:“慢一點?!钡刃l(wèi)士重新回身過來,他走過去,指著李世民說道,“你懂得他話的意思不懂?你出去打個轉,回來向我復命,就說劉文靜不在營里?!?/br> 李世民和那衛(wèi)士都大窘。在虬髯客嘿嘿冷笑聲中,僵立無語。 就這時,帳門口閃出一條人影,向上長揖,口中說道:“劉文靜待罪軍門。” 這一來,不但大出李世民的意料,連虬髯客也一愣,急切間想不出一句話來回答。 “三哥,一向好!” “誰是你的三哥?”虬髯客兜頭給他一釘子碰。 “是,是。三爺!”劉文靜得了丁全的報告,知道大難可解,不惜委曲求全,所以擺出滿臉戒慎恐懼,準備以他那一套柔媚的功夫,來軟化虬髯客的暴躁性子。 虬髯客是何等角色,既存心要跟劉文靜過不去,便不理他那一套,冷冷地問道:“你奉了誰的將令,把張出塵劫持到此,藏匿不報?” “三爺!我,我是情急無奈。我知道錯了?!?/br> “知錯就好!拿軍律來,看‘擄掠民女’是何罪名?” 劉文靜心里一驚,暗想:“這家伙倒真刁惡!給人安上這么個罪名——任何軍律,若要認真執(zhí)行,‘擄掠民女’都是軍前立斬的罪?!弊匀?,虬髯客只是借題發(fā)揮,但真的要讓他大大羞辱一頓,威名掃地,也夠難堪的了。 正在惶急無計,忽聽帳外人聲嘈雜,一片聲在喊:“火,火!” 營地失火,是行軍第一大忌。李世民匆匆說了句:“三哥,你也來看看!”便即搶步出帳。 失火之處,相去尚遠,烈日之下,火光不甚明顯,但黑煙滾滾,以及一陣陣傳來的嗶剝之聲,可以想見火勢不小。這么熱的天,那些營帳柵欄都被曬得干燥極了,這要一蔓延開來,會搞得不堪收拾,所以李世民十分焦急。 回頭一看,虬髯客和劉文靜都已出帳。“三哥!”李世民拱一拱手說,“請你在此坐鎮(zhèn),我們去看看。”說完,向劉文靜招一招手,從衛(wèi)士手里搶過馬來,兩人一躍上騎,飛奔而去。 這時各營都已加強戒備,有那專門負責營地勤務的軍官,率領著一隊帶了繩索、鐵鍬的士兵,沒命狂奔,趕去救火。另外有兩隊士兵,自小河邊列隊延伸,直到火場,手中極快地傳遞著盛了水的木桶。劉文靜抬頭一看,突然勒住了馬,叫道:“大都督,火勢不礙了,你請回去吧!” 由于相隔已近,騰空的烈焰已看得相當清楚,橘黃色的火舌為黑煙籠罩著,滾滾不絕。幸好那是一座獨立的營帳,四周有足夠的空地緩沖火勢,料無燎原之虞,李世民算是放心了。但既已到此,沒有不去看一看的道理,所以搖一搖頭,又揮一揮手,隨即一叩馬腹,依舊往火場中跑了下去。 劉文靜緊跟在后,跑不多遠,只聽稀里嘩啦一片亂糟糟的聲音,火焰迅即減弱,卻躥起更多的黑煙和灰沙——那座營帳,被拉倒了。壓小了火勢,一陣陣灼熱的風撲過來,迫得人要倒退,兩匹馬不約而同地唏聿聿一聲長嘶,直立了起來。李世民和劉文靜都下了馬,避到上風的地方,視察救火的工作。 士兵們看見“大都督”一到,越發(fā)鼓足了勁頭,潑水的潑水,撲救的撲救,不一會兒,火場中便只剩下一團團的白汽和遍地的水漬了。 于是,李世民問道:“怎么起的火?” “回頭再調查?!眲⑽撵o答道,“沒事了,你請回?!?/br> 就這時,有女人的嗓子,失聲叫道:“是我放的火!李世民你別走!” “誰?”李世民詫異地問。 劉文靜萬分尷尬,一時竟答不出話來。李世民突然意會。“是張出塵?”他問。 果然是張出塵。她正在一小群護衛(wèi)士的監(jiān)視圈中突圍,“不準攔她!”見機的劉文靜,大聲喝阻衛(wèi)士。 張出塵出現(xiàn)了,她穿著男裝,卻披散了一頭長發(fā),臉上一塊黑一塊白,加上淋漓的汗水,顯得狼狽極了。 “李世民!”憤怒的張出塵,手舉一把柄上滿鑲珠寶的雪亮小刀,指著劉文靜問,“你的部下,到底算是義軍,還是土匪?” 一句話,讓李世民把整個情況都弄清楚了。他記得劉文靜渡河回來以后,是這樣報告的:虬髯客已從洛陽趕了回來,將領兵西進,打通函谷道。為了避免沖突,他依照指示,全師撤退,但曾寫了一封信,交給半途截獲的虬髯客派赴潼關的使者,托他轉交李靖,信中說明委曲求全的苦心,希望李靖能在三天以內,提出合作的辦法。 當時,李世民還頗稱許他持重而識大體。誰知道他暗地里做下這么件不光明的事,壞了河東義軍的名聲,以至于讓張出塵罵得如此不堪,這太不可原諒了。 然而,眼前不是指責劉文靜的時候,他只搶步上前,一揖到地?!吧┳?!”他說,“一切都是我的不是。先請到前面休息,容我賠罪?!?/br> “你不知道劉文靜干的好事?” 李世民遲疑了一下,劉文靜搶出來答話:“他不知道。出塵夫人,你罵我好了?!?/br> “哼,我還敢罵你?”張出塵冷笑一聲,連正眼都不看他一看,只對李世民說道:“我相信你大概也不知道。你的部下,把我軟禁在這里,一個要緊人見不到,一句要緊話不能說。沒有法子,我只好放把火,把你引了來。燒掉你的東西,我以后叫藥師賠你……” “笑話,笑話!”李世趕緊賠著笑說。 “那么,我問你一句話,你現(xiàn)在預備拿我怎么辦?” “自然是護送你到潼關。立刻就送?!庇质莿⑽撵o搶著回答。 張出塵理都不理他,依舊望著李世民等待答復。 “嫂子,”李世民說,“請你吩咐!” “讓我走!現(xiàn)在就走!” “這不行!” “怎么?”張出塵勃然變色,剛平息的怒氣,一下子又都涌了上來。 “嫂子,你聽我說,”李世民的聲音,瀟灑而溫柔,“你怕是誤會了。我怎么敢不放你走?只是,嫂子,你這一副狼狽樣子,怎么上路?到了潼關,讓藥師看著,不知你路上吃了多少辛苦,不心疼嗎?” 原來是一番好意,倒錯怪他了?!澳敲?,”她的神色和緩了,“你說怎么辦?” “軍中一切不便——我jiejie跟著家父在一起,如果她也在這里就好了。這樣,”李世民定神想了一下說,“我們一路來,軍民關系搞得很不壞。臨汾很有幾個熟人,我派人把你送去,要梳妝、要衣服都方便。回頭再請到我那里,備一杯水酒,替你賠罪。” 張出塵雖然伉爽,到底也是女人。是女人就沒有不愛美的,所以李世民的話,在她十分中聽。而且她天性愛潔,這么熱的天,好幾天沒有能痛痛快快洗個澡,也真難受,這樣一想,自更欣然樂從了。 “不過,賠罪之說,免了吧!話說開了就算了,”她說,“找個地方息一息,我就走。” “不,不!嫂子,”李世民極懇切地說,“未能替你接風,至少該替你餞個行,聊表微意。吃完了,我馬上派人護送你到潼關,這樣,將來跟藥師見了面,我做朋友的,也還有句話好交代。” 張出塵心想,危難已度過,也不爭在半天的工夫,從從容容,風風光光,讓李世民禮送到潼關,未始不是件占身份、有面子的事。便點點頭表示同意。 “肇仁!”李世民轉臉以很威嚴的姿態(tài)對劉文靜說,“我把這件要緊差使交給你。你可好好伺候著,將功折罪?!?/br> “是?!眲⑽撵o答應一聲,轉過來向張出塵一揖,“文靜奉職無狀,一切請多包涵。見了藥師兄,還求你替我瞞著點兒,給我留個將來見面的余地?!?/br> 他們這樣一吹一唱,恭維得張出塵滿心舒暢,把幾天來擔驚害怕、郁悶焦憂的委屈,一掃無余。 于是,劉文靜親自送張出塵回城,請一家富戶的內眷代為招待,香湯沐浴,洗頭櫛發(fā),都由那家富戶的兒媳親手照料,最后換上女服,自然也由居停供給。 劉文靜一直由那家富戶陪著在前廳閑談。到日落時分,張出塵翩然出現(xiàn),容光煥發(fā),像換了個人似的,驟然一見,劉文靜竟有些認不得了。 “咱們走吧!”張出塵向劉文靜說了這一句,又回身跟送到中門的內眷,深深致謝,殷殷道別。 門口已準備了一輛雙馬拉的青幔車,把張出塵送到車上,劉文靜親自跨轅,由四匹引馬前導,出了西城,不遠就是營地,馬車直闖軍門,到中軍大帳停住。 搴帷下車,李世民已在帳前迎接。“請進去吧!”他說,“有位嘉賓,等你好久了?!?/br> “誰?” “你一見就知道了?!?/br> 張出塵疑云大起,急步進帳,抬頭一看,失聲叫道:“三哥,你怎么也來了?” “我特為來接你的?!?/br> “這……”張出塵突然發(fā)現(xiàn),大事又要弄糟了,著急地大喊,“三哥,你快走!別管我。” “一妹,”虬髯客卻好整以暇地,拿她從頭看到腳,滿意地點點頭,“你好像沒有受什么委屈?!?/br> 張出塵氣得生嗔?!叭纾 彼龥]好氣地說,“你怎么這么婆婆mama?” 虬髯客未及答言,就聽見一陣歡暢而戲謔的大笑。她倏然轉身,慢慢抬眼,威嚴地搜索著,要看看是什么人敢如此放肆。 放肆的是劉文靜,笑得簡直輕狂。李世民精神肅穆,不住用眼色示意阻止,可是阻止不了他?!罢f咱們三哥‘婆婆mama’,這可真是新聞,我還是第一次聽見?!眲⑽撵o說完了又笑。 這是極奇怪的態(tài)度!氣宇并不寬宏的劉文靜,在此將有絕糧嘩變的緊要關頭,何以如此高興?難道他的危難已經過去?跟虬髯客有關系沒有? 如此想著,張出塵急于要弄清楚他的行蹤和來意,但又不便當著李世民和劉文靜,彰明較著地發(fā)問。略一躊躇,她先從無關緊要的問起:“三哥,你什么時候到的?” “中午。” “從哪里來?” “潼關?!?/br> “噢!”張出塵驚喜地輕喊一聲,“這么快!” “我一個人自然很快。你知道我那‘小黑’的腳程。” 這話不對吧!張出塵大眼珠骨碌碌地轉著,要找出這句話背后所隱藏著的事實。她的疑惑,劉文靜最了解,趕緊亂以他語:“后帳已經備了酒,喝著談吧!” “不必了?!彬镑卓驼f,“只要一匹馬,一袋干糧,我現(xiàn)在就帶一妹走?!?/br> “對,對。咱們現(xiàn)在就走!”張出塵一改原來從容回潼關的想法,急于脫出樊籠。 客人去意甚堅,主人卻是堅留不放,李世民和劉文靜留客的用意可又不同:一個大部分出于款客和致歉的心情;一個則是希望把煮熟的鴨子,送到口中,不僅不容虬髯客變卦,最好能具體談成合作的條件,大軍開拔,跟虬髯客一起進入潼關。 經不住李世民情意懇切,虬髯客便對張出塵說道:“咱們就叨擾了吧?!?/br> 張出塵不便堅拒,點點頭答應了。 時已入暮,后帳幕布都卷了起來,只留一個穹頂;微微的晚風,搖晃著牛油巨燭的火焰,溫馨地、朦朧地,不但襯托得張出塵云鬟霧鬢、綽約如洛水神仙,連伏虎金剛般的虬髯客臉上,都籠罩著一層罕見的慈祥之氣。 這確是個宜于杯酒言歡、促膝深談的環(huán)境,李世民非常滿意,把虬髯客和張出塵延入上座,親自把壺斟酒。 “草草不恭,真是只有一杯薄酒?!彼局闪艘槐虾梅诰?,拿空杯翻過來,向客人照了一下。 豪爽的虬髯客也干了杯。張出塵不能喝烈酒,只沾一沾唇,說聲:“多謝!”便即放下,在木盤中拈了一片rou,送往口中,那片rou色如玫瑰,十分鮮艷,但有酸味,相當難吃,不由得微微皺了眉。 “十分抱歉!”李世民說,“實在無可款待,宰了一匹馬。怕難下咽吧?” 張出塵生性愛馬,想到長嘶追風的駿物,竟成了人所憎厭的盤中餐,不免凄然。而李世民軍中,竟至于殺馬果腹,亦可想見他的窘迫。這樣轉著念頭,越發(fā)失去了食欲。 就此時,劉文靜也來敬酒?!叭?,”他極鄭重地說,“第一杯,是我賠罪?!焙雀闪耍终鍧M。“這第二杯,多謝三哥義重如山?!?/br> 什么叫義重如山?張出塵無暇細想,直覺地伸手去拉著虬髯客的左臂,大聲地說:“三哥,這一杯你別喝!” “一妹,”虬髯客微笑著提醒她說,“別人在恭維咱們呢!” “我不懂這恭維。‘義重如山’指的是什么?”她逼視著他問。 “難道你三哥不是個重義氣的人?” 張出塵語塞。他的答復不能使她滿意,甚至于他還沒有了解她的意思,心里著急,卻一時說不清楚。 那略有些僵窘的劉文靜,倒正好找到句話?!皩α恕!彼驈埑鰤m說,“就憑三哥親自來接你這一點,就顯得你們兄妹倆的義氣,叫人又羨慕又欽佩?!?/br> 這話也不錯,在場面上,張出塵不能不松手,于是虬髯客緩緩抬手,喝盡了杯中酒。 張出塵有著無數(shù)的迷惘和焦躁,但是她的視線不由得為帳外一連串的火炬所吸引了,數(shù)百士兵如兩列火龍,蜿蜒進場,直到帳前停住,一齊躬身施禮。 這是干什么?張出塵又加一層疑惑,側身一望,虬髯客已從席上站了起來,揮手答禮,這才意會到是向他們致敬,便也跟著采取了同樣的行動。 敬了禮的士兵,迅速轉身,用火炬圍出一片廣場,照耀得亮如白晝。然后一陣鼓聲如雷,繼以金鈸、銅角、胡笳之聲,眾音雜作,氣勢驚人。 那李世民這時疾趨上前,在虬髯客身后坐下,提高了聲音說:“我有些小玩意兒,請三哥指點?!?/br> 虬髯客還未答話,就看見帳外廣場,又進來一隊士兵,一樣高矮,個個生得健壯高大,身披銀甲,手執(zhí)長戟。領先的一名,單手捧一面紅白兩色的大旗,踏著極穩(wěn)健的步伐,來到帳前,傾旗向前。這自然又是致敬——極隆重的軍禮,因為那面旗是山西義軍的軍旗,所以他等于代表全軍致敬。 這層意思,連張出塵都領會到了,趕緊又站了起來,肅然答禮。 虬髯客始終未曾發(fā)言,可是極用心地注視著。數(shù)一數(shù)那一隊士兵,共是一百二十八名,魚貫交錯,一化為二,分成左圓右方兩隊。 鼓聲復振,兩隊各有人持小旗一揮,方圓兩隊,按著節(jié)奏,往中間轉去,一面轉,一面變換隊形,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時而如北斗,時而如九宮,時而如翼舒,時而如箕張。虬髯客心里有數(shù),李世民是按照兵書上的陣法來編的一種“燕舞”。 張出塵自然不懂這些??墒?,舞步她卻是行家,看那些赳赳武夫居然都懂音律,步法跟隨節(jié)奏,舒徐轉折之間扣得嚴絲合縫,大為驚異,自然也大為欣賞。 三轉以后,舞步漸緩,金鼓聲中忽聞絲竹之音。然后響起了雄壯的歌聲: 少年膽氣凌云,共許矯然出群。 誓欲拯民水火,羞將開口論勛。 接著,有更雄壯的聲音相和,重唱那最后兩句。這時,張出塵才發(fā)現(xiàn)廣場四周,黑壓壓一片人頭——那自然也是李世民麾下的義軍,來與貴賓同樂。只是,這么多人進場,她竟毫無所知,不免又生新的驚異! 歌聲剛終,鼓聲又震,銀甲武士再度起舞,陣法愈變愈奇,愈變愈快,等舞步緩了下來,張出塵聽那樂曲,知道又要唱了。 這次唱的是一首七絕: 震天金鼓起風沙,赴義征人暫別家。 千里不辭行路遠,時光早晚到天涯。 萬千義軍,依舊應聲相和,“時光早晚到天涯”那一句,唱得特別嘹亮悠遠,聲浪在初秋的夜空中,振蕩出無窮的希望和歡樂。 獻舞的甲士,恢復了初入場時的隊形,并再度向貴賓致敬。這一次虬髯客不僅揮手答禮,而且離席來到帳前,親自斟酒相勞。 于是,那一百二十八名士兵齊聲高喊:“謝三爺賞酒?!狈路鹪缰写伺e,預先被教導好了的。 “三哥!”陪在他身旁的李世民問道,“你看,這陣法的變換如何?” “很難得的了?!彬镑卓鸵幻婊厣碜呷?,一面答說,“天威莫測,足見高明。只是……” 虬髯客居然變得這樣含蓄客氣起來,李世民倒有些詫異,便追問一句:“三哥,你有所批評,怎么不肯跟我說?” “用兵求神速,求靈活,盡人皆知。我卻另有看法?!?/br> “請問!”李世民很恭敬地說。 “我以為以靜制動,才是難得的境界?!?/br> 李世民聽出他的言外之意,指他的陣法,只求花巧,不夠實在。如以不變馭萬變,則變者疲于奔命,而不變者以逸待勞,勝負之勢,不待交鋒,便已判定。 李世民深深點頭,感激地說:“謹受教!” “一下子也說不盡那許多,以后你跟藥師再研究吧?!彼咀∧_,視線掃了一遍,最后落在張出塵身上,點一點頭,回身向李世民抱拳說道,“多承款待,我該送出塵回去了?!?/br> “不,不!”劉文靜搶出來說道,“今天太晚了!明天一早,我親送過河。三哥,你是見首不見尾的一條神龍,難得把握,讓我們好好向你討教討教?!?/br> 其實,他是怕虬髯客帶著張出塵一走了之,合作之議,就此擱了下來,所以留著他想盡一夜的工夫,談出個確確實實、詳詳細細的辦法出來。 虬髯客自然知道他的用意,平靜地點頭:“不必了。我答應你的話一定算數(shù)……” “三哥!”張出塵大聲喊道,“你答應了人家什么?” “彼此合作?!?/br> 張出塵退后一步,凜然問道:“這話從何而來?” “我想,彼此合作,比較好些?!?/br> “這與你平日的主張不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