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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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出門以前,鄭徽自頭至足,細細檢點了一番。 他也檢點了仆從的衣飾。賈興、楊淮、牛五,還有一個叫孫桂的家童,都跟著他出門,也都穿得衣帽鮮明。六匹馬,刷得干干凈凈,鞍轡上的銅飾,亮得耀眼生花——那花了牛五和孫桂一上午的工夫,才能擦得這么亮。 “走吧!”一切準備妥當,看看時候也差不多了,鄭徽這樣對賈興吩咐。 牛五當先領(lǐng)路,出了東門,轉(zhuǎn)往皇城大街。賈興在最后,騎一匹、牽一匹。牽著的那匹馬,馱著錢袋和重絹,錢袋相當沉重,壓得那匹馬的腰都彎了。 繞過東市,進平康坊西門,南回數(shù)折,到了鳴珂曲。 牛五放慢了馬,后面的也都緊一緊手中韁繩,一直到李姥家停住,都下了馬。 “叩門!”鄭徽一指馬鞭,囑咐牛五。 于是,牛五上前拍動黑油大門的獸環(huán)。好久,門開了,探頭出來的正是上次所見的那個十歲左右的侍兒,雙眼灼灼,望著鄭徽,卻不說話。 鄭徽假作從未到過這個地方,問道:“這是哪一家的府第?” 那天真的小女孩,仿佛沒有聽見他的話。然后,突如其來地轉(zhuǎn)身跑著進了側(cè)院,大喊道:“前天故意把馬鞭子掉在地上的那個人來了!” 一聽她這樣通報,鄭徽自己也笑了。不過從這小女孩的神態(tài)語氣來看,可以確定這是一戶什么樣的人家,便毫無顧忌地闖了進去。 “小珠!你快去,請那位郎君稍微等一下,讓我換好衣服,再請他進來?!眲傋呓鼈?cè)院,他聽見屋子里有人這樣在囑咐。她的聲音,像響在丹鳳門城樓上空的鴿鈴那樣清脆好聽。 鄭徽非常高興,他聽出來他是受歡迎的客人,而且她們似乎正期待著他來。 “喂!”那叫小珠的女孩攔住他說,“你這位郎君等一等!我們小娘子在梳頭換衣服?!?/br> 鄭徽笑著點點頭,招手叫她過來,從衣袖中取出一串五彩瓔珞,說:“這個送給你好不好?” “真的?”小珠驚喜地問,似乎不敢相信。 他用行動作了答復——把那串瓔珞從她頭上套過去了,這是成年婦女用的頸飾,在小珠是太長了,一直垂到胸前。她用手捧起瓔珞的末端,微笑著把玩不休,那份嬌憨的稚氣,引得賈興他們都笑了。 “噢,”小珠突然抬頭問說,“我還沒有問你的姓?!?/br> “我姓鄭?!?/br> “鄭郎,要不要我?guī)闳ヒ娢覀兊睦牙眩俊?/br> “好??!你帶我去!” 他在一所小小的養(yǎng)靜的精舍中見到了李姥——五十多歲、駝背、一頭蓬松的白發(fā),卻有著一對如蒼蠅般明亮銳利的眸子,樣子像個女巫。 這時,她正靠在榻上,由兩個侍兒替她捶腿。見到鄭徽,揮一揮手,遣開侍兒,緩緩地從榻上坐起,一面打量著來客。 “滎陽鄭徽,拜見姥姥?!彼缫汛蛩愫昧?,不惜降尊屈貴,用最尊敬的禮數(shù)來對待李姥。 “不敢當?!彼蒙n勁低沉的聲音,極慢地回答,神態(tài)顯得有些傲慢,“請問鄭郎,有什么貴干?” 他防不到她會這樣發(fā)問。到這些地方來干什么,還需要問嗎?這明明是假作癡呆,倒有些不好應付。 念頭一轉(zhuǎn),他從從容容地答道:“聽說這里有一座院子空著,不知道能不能出租?” “這話是聽誰說的?” 又是句不容易回答的話,然而也還難不倒他,“昨天在南曲素娘家,聽韋十五郎告訴我的?!彼f。 “噢,你是韋十五郎的朋友?”李姥神情不再那樣冷淡了,“那好商量。請到客廳坐!” 李姥顫巍巍地站起來,扶著侍兒的肩頭,陪鄭徽一起走了出來。在院外侍候的賈興等四人,看見主人,一齊垂手肅立。李姥很注意地看了他們一眼,臉上微微有了笑意。 客廳寬大而華麗,厚厚的帷幕加上磚地正中一個熾紅的火盆,把深秋的涼意,驅(qū)逐得干干凈凈。 李姥請他并坐在一張榻上。侍兒點茶上來,她親手捧了一盞遞給他,然后問說:“鄭郎從河南來?” “不,常州?!彼f,“家父是常州刺史。” 李姥深深點頭,在笑容以外,開始顯出尊敬的神色,“哪天到的?”她又問。 “來了幾天了。” “預備在長安久?。俊?/br> “也不一定。等明年進士發(fā)榜以后,再作打算。”他又重申前請,“如果姥姥這里有多余的房子,我極愿意租了來住。租金多少,只聽姥姥吩咐好了?!?/br> “只怕房子不好,你要不嫌棄,盡管搬了過來。房租可是絕不敢收?!?/br> “沒有這個道理,一定要請姥姥吩咐一個數(shù)目。” “不必,不必!”李姥搖著枯干的雙手,“你明天先搬了來再說。” “既然如此,恭敬不如從命。我先向姥姥道謝?!彼麥蕚潆x座作揖。 “住在一起,就是一家人?!彼话牙∷f,“太客氣反倒生分了?!?/br> 就這時,隱隱有環(huán)佩之聲傳來,鄭徽方在側(cè)耳細聽,李姥笑道:“我女兒來了。年輕不懂事,也不會什么,彈又彈得不好,唱也唱不成調(diào),只是長得還不討厭。鄭郎不要見笑!” “哪里,哪里!”意亂神迷的鄭徽,連句客氣話也不會說了。 環(huán)佩聲越來越近,終于連裙曳地,窸窣的聲音也聽得見了。然后,一陣幽香微度,廳前出現(xiàn)了一位盛裝的麗人。 鄭徽的雙眼,仿佛突然為一種不知名的強烈光芒所照射,驚惶失措地站了起來,內(nèi)心有著濃重的自慚形穢之感,以至于不知不覺地把頭低了下去。 “阿娃!跟鄭郎見禮?!?/br> “鄭郎好!”阿娃輕輕地說——雖只三個字,卻有無限的余音。 鄭徽定定神,抬頭看時,阿娃正盈盈下拜,趕緊也斂一斂衣襟,恭恭敬敬地還了禮。 兩人同時起立,同時作了一個平視。她黑亮的眸子,如日光照射千尺深潭所映現(xiàn)的一點寒光,幽邃而神秘,仿佛其中藏著個古怪的小精靈,令人興起無窮的荒謬而有趣的想象。 阿娃忽然掩口一笑。大概是她自己感覺到了失態(tài),放下衣袖,低垂著眼簾,在微生羞暈的臉上出現(xiàn)了十分端莊的神色。 鄭徽比較能夠控制自己了,“請坐!”他沉靜地說。 “你也請坐!” 鄭徽仍舊坐回原處。侍兒在李姥身旁擺了個錦墩,阿娃依偎著她母親的膝邊坐著。 “我這女孩子小名叫阿娃,”李姥向鄭徽說,“鄭郎就叫她名字好了。以后大家住在一起,日久天長,要脫略禮數(shù),才顯得親熱些?!?/br> “是的?!编嵒沾鹫f,“我聽姥姥的吩咐?!?/br> “鄭郎昆仲幾位?”李娃抬眼看著他問。 “弟兄兩個。” “鄭郎行幾?” “我居長?!?/br> “那該稱你一郎。”她接著又問,“一郎從江南來?” “我生長在江南?!?/br> “江南女兒,柔情如水,恐怕像我們這種在風沙堆里長大的人,一郎——你看不上眼吧?” “不,不!”他極力否認,“我在江南所看到的,多是庸脂俗粉,現(xiàn)在……”他緊皺著眉,因為找不到一句適當?shù)脑拋肀磉_他的意念而感到苦惱,“我該怎么說呢?總之——可以這樣說,這一次到長安來,即使下第,在我已覺得不虛此行!” “為什么?”她的又黑又長的睫毛眨著,雖曉得她是明知故問,但那份嬌憨的神情,別有一種魅力,能使人覺得她確是不明白,并且樂于忠實地回答她的問題。 “只因為我見到了天下無雙的阿娃!”他微顯激動地說。 她笑了,漆黑的眼中,流轉(zhuǎn)著愉悅的光輝,滿足而又謙虛;極整齊的兩排牙齒,像貝殼樣白而且亮;嘴角因笑容而出現(xiàn)的兩條弧線,是任何畫師所想象不到的。因此,鄭徽又目眩神移了! 李姥咳嗽一聲,等他定一定神,才說:“一郎,請那面坐!” 鄭徽這才發(fā)現(xiàn),客廳西側(cè),已陳設(shè)了豐盛的酒果。李姥請他上座,他一再遜謝,終于還是李姥自己居了首座;他跟李娃接席,坐得近了,馥郁的香味更濃了,但是他不知道她的香味來自何處?頭發(fā)上的,還是衣袖中的,或者她的肌膚天生就有香味? 席中,李娃代表她母親做主人,捋起衣袖,伸出柔膩的手腕替鄭徽斟茶。她所戴的金條脫略微嫌大了些,不斷當啷地碰擊著銅壺,聲音非常好聽。 “嘗嘗這個!”她舀了一匙蜜餞干棗給他,“是我自己做的?!?/br> 鄭徽不太喜歡甜食,但聽說是她做的,便把它都吃完了,而且覺得確有與眾不同的滋味。 “你們在江南喝什么茶?”她問。 “我不太清楚,只知道是洞庭山和杭州來的。有時也喝川茶?!?/br> “天下川茶第一,這是劍南的‘蒙頂石花’,你喝得慣嗎?” “原來叫‘蒙頂石花’。我在家喝過,只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那么這種酒,你該叫得出名字!”李姥接著他的話說,然后做個手勢,命侍兒斟酒。 “慢一點!”李娃笑道,“只準你聞,不準你看。一郎,你把眼睛閉上!” 鄭徽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只聽命而行,把雙眼緊緊閉著。 于是,他聽到斟酒的聲音。然后他發(fā)現(xiàn)一只柔軟溫暖的手遮在他的眼睛上,一陣酒香送入鼻孔,同時聽見李娃告訴他:“你聞一聞這酒,叫什么名字?要說對了,才準你喝!” 鄭徽只覺得這酒味是在什么地方聞到過的,急切間卻想不起叫什么名字。他也不忙著去想——李娃就在他身后,她幾乎就像是把他的頭摟在她的懷中,隔著衣衫他仍能感受到她的rou體的溫馨,而她的身上的香味更濃了,濃得他聞不見酒味! 這是奇妙的一刻,他希望這一刻盡量延長! “拿近些,得仔細聞一聞才聞得出來?!彼f。 于是酒盞的邊緣,接觸到他的鼻子。而他的興趣在她的手,聞了她的手,偏著頭又聞她的手腕。 一陣嗤嗤匿笑的聲音,是那些侍兒在笑。 “別使壞!”李娃輕聲警告他。 他怕把她惹惱了,也想到有李姥在旁邊,便不敢太過分。收斂心神,真的好好去聞那酒味。 只要注意力一集中,聞到那酒味,連他自己也笑了——經(jīng)常在家喝的酒,竟會半天都分辨不出來。 “我知道了。” “說!” “這還需要說嗎?” “放開手吧!”李姥笑道,“如果一郎這種酒都不知道,怎么能叫人相信他是滎陽鄭家?” 李娃把手放開了,一看那酒的顏色,果然是他們滎陽的名產(chǎn)——土窟春。鄭徽已從李姥的話中,聽出深意,這試著叫他辨酒,不僅是情趣深厚的戲謔,也是變相的一種考驗,要證明他是不是真的出自“五姓望族”之一的滎陽鄭家。他也想到初見李姥時,她的冷淡的神情,以及其后知道他跟韋慶度交好和看到了他的仆從才假以辭色的情形。這說明了李家對他的身份是存著懷疑的,因此他特意把“土窟春”的釀造方法,以及它的特點,細細地講了一遍,借以表示他是地地道道的滎陽人。 這是一個很好的話題,談的人有所發(fā)揮,聽的人也深感興趣,使得席間的氣氛,更顯得親切自然了。 歡樂使人忘卻時間,忽然,平康坊菩提寺的暮鼓響了,抬頭看看窗外,天色已快暗了下來。 “一郎耽擱在什么地方?”李姥問他。 他稍微想了一下,不肯說實話,“噢,”他答道,“在延平門外五里,一位朋友家。”延平門是西城三個城門中南面的一個,離平康坊相當遠,鄭徽希望姥姥會想到路遠回去不便,把他留了下來。 可是他失望了?!罢埧旎厝グ?!”李姥說,“宵禁要開始了,犯禁不好!” 鄭徽無論如何舍不得回去,假作失驚似的說道:“啊呀,想不到這么晚了,路太遠,一定趕不到家。我在城里又沒有親戚,這,怎么辦呢?” “不要緊,不要緊!”阿娃安慰他說,“反正你要過來了,今天晚上就住在這里,也不礙事?!?/br> 他心里很高興,但這需要李姥同意才行,因此,他不斷地在偷窺她的眼色——如果李姥真的毫無松口的意思,那也只好他自己知趣,搶先告辭,在面子上還比較好看些。 “媽!”阿娃撒嬌地推一推李姥,“到底怎么樣?你說一句嘛!” 李姥半閉著眼,“嗯、嗯”地用鼻音哼了兩聲,是不置可否的表示。 阿娃卻喜滋滋地對鄭徽一笑,又點一點頭,這明明是說:李姥已經(jīng)答應了。 于是鄭徽起身走出廳外,把賈興找了來,告訴他今天住在這里,讓楊淮和牛五留下,叫他和孫桂回去看家。然后又吩咐賈興取兩匹重絹,跟他一起回到廳里。 “阿娃!”他指著賈興手中所捧的重絹說,“這一點不成敬意,只算我做個小東,請你叫人借一桌酒,讓我請一請姥姥?!?/br> 重絹與錢通用,是開元年間有過詔令的,所以這兩匹重絹,不算見面的禮物,阿娃便不肯收,“今天你是我們的貴客,沒有讓你破費的道理。”她說,“只不過天已經(jīng)晚了,沒有什么好東西請你吃,草草不恭,委屈了你?!?/br> “不!”他固執(zhí)道,“叨擾已經(jīng)很多了,一定得讓我盡一點心意,才說得過去?!?/br> “何必如此?”李姥開了口,“日子長得很,一郎,今天你不要爭了!” 在鄭徽,李姥的話就是命令,他不再堅持了,使個眼色,賈興退下,帶著孫桂悄悄離去。 不一會兒,侍兒來稟報,已在西堂設(shè)席。于是鄭徽在阿娃陪伴之下,進入最初到過的側(cè)院,那里就是西堂。 西堂是李姥家最宏敞的一座廳,兩面用巨大的暗紅色的繡帷隔開,中間紅燭高燒,陳設(shè)了一桌盛饌。這一次仍舊是李姥居上座,但是她稍微坐了一下,喝了半杯酒,便推說神思昏倦,告罪離席了。 這使得鄭徽減去了許多拘束,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燭光輝映下的阿娃,心底一陣陣地泛起無法形容的喜悅。 “你不要這樣!”她用雙手掩著臉,嬌笑道,“看得人心里發(fā)慌。” “阿娃,我問你,”他溫柔地拉開她的手,“你是不是想過,我一定會來找你?” “我只怕你找不到?!?/br> “怎么會找不到?韋十五郎住在平康坊,一問他就知道了?!?/br> “韋十五郎怎么說我?”她凝視著他問。 “韋十五郎倒沒有說你,”鄭徽答道,“只是說我。” “說你即是說我。是不是?” “對了。韋十五郎說我‘法眼無虛’?!?/br> “法眼?”阿娃忽然大笑。她的宮妝高髻上插著一支鳳形的“金步搖”,鳳嘴中銜一串珍珠,隨著她的笑聲,劇烈地晃動,逗引得他眼花繚亂。 那笑聲是放縱的,但也是詭秘的,他在困惑之中有著更多的好奇,靜等她說下去。 “你知道小珠怎么說你?”她止住笑說,“她說你生了一雙賊眼?!?/br> 鄭徽算是明白了她大笑的原因,回想第一次見到她時不住偷窺的情形,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這個小東西,說出話來倒真刻??!”他笑著罵了句。 “你不會生氣吧?”阿娃趕緊湊過來賠笑道,“孩子們說話沒有分寸,別當它回事!” “怎么談得到生氣,能把你逗笑了,我只覺得高興?!彼f。 “其實小珠對你倒是很好的。從那天以后,一直就在說:‘那個人怎么還不來?’” “你呢?”鄭徽欣悅地問道,“你是不是也跟小珠一樣在盼望我?” “我剛才已經(jīng)說過了?!?/br> “是的,你剛才說,只怕我找不到你?,F(xiàn)在我可找到了,阿娃,”他低聲問說,“找到了又怎么樣呢?” “那要問你?!彼戳怂谎?,迅即低下頭去,幽幽地說,“你想怎么樣?” “我想守著你一輩子,早晨看你梳妝,晚上看你卸妝?!?/br> 阿娃微撇著嘴笑了一下,是不太相信的神氣,然后又加了句:“沒出息!” 鄭徽頗思有所辯白,轉(zhuǎn)念一想,此刻把話說得太認真,似乎交淺言深,反顯得有些虛偽,便也笑笑不響了。 “你現(xiàn)在到底住在哪里?”她抬起頭來,換了個話題。 “跟你得要說實話,住在布政坊?!?/br> “什么時候搬來?” “現(xiàn)在就算搬來了?!?/br> 阿娃斂眉不語,那對靈活的眸子,出現(xiàn)了十分沉靜的神色,似乎在思索著什么很重要的事。 “阿娃,”他問,“姥姥預備把我安頓在什么地方?” 她想了一下,緩緩答說:“回頭你就知道了?!?/br> 他十分關(guān)心這一層,而從她的態(tài)度中卻看不出什么可以令人興奮的地方,所以心里有些不大得勁。 “喝酒吧!”她溫柔地說,“你盡管暢飲,只是不要喝醉了?!?/br> “不會的,酒入歡腸怎么樣也醉不了。” 她用她的杯子,先斟了一半,喝干,然后又斟滿了,雙手捧著遞給他。 鄭徽一飲而盡,“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在朗吟聲中,把杯子又伸了過去,讓她再次斟滿。 連干數(shù)杯,鄭徽有些醉意了,李娃不肯讓他再喝,只是替他布菜,殷殷勤勤地勸他多吃。 他心里始終惦念著他住的地方。西堂很寬大,東西帷幕之中是阿娃的臥室,那是他已經(jīng)知道了的。西面呢?西面那道帷幕里面,是個怎么樣的所在?他渴望著看一看。 因此,他有意無意地,不斷注視那道暗紅色的帷幕。 “繡春,”阿娃招呼一個年長的侍兒說,“你把那面的帷幕掛起來!”顯然地,她看出了他的意思。 繡春和另外兩個侍兒,合力把厚重的帷幕拉起一半,用黃色絲條束住。然后點燃巨蠟,只見衾枕床帳,煥然奪目,竟也是一個極其精美舒適的臥室。 “天下之大,有此容身之地,也就夠了。”他滿足地說。 阿娃仍是笑笑不響。他卻以為她已作了很明確的暗示,不需再多說什么。自然,第一次見面,未必得親薌澤,同時他也沒有過分的幻想。他感到欣慰的是,至少已能登堂入室,成為入幕之賓。這樣,就是想想也足以叫人心醉了。 于是,在他飽餐白餅、炙羊rou以后,撤去殘肴,黃茶消食。阿娃去換了綾襖、線鞋,輕快自如地陪著他閑談,漸漸地,爐中的獸炭大部分已化為白色的灰燼,侍兒中也有人在悄悄打哈欠了,而他倆仍無倦意。 三更將近,繡春走到他們面前,輕輕說道:“姥姥有話,夜深了,請鄭郎別院早早安置?!?/br> 為什么要“別院安置”呢?他幾乎要抗聲相爭!但看到阿娃的撫慰的眼光,他只能委委屈屈地站起身來。 阿娃、繡春,還有幾個侍兒,簇擁著他來到一所獨立的院子,楊淮和牛五已先來做了布置的工作。等他們接到了主人,李家對他是暫時交代了,互相道過晚安,一行紅燭仍舊把李娃送了回去。 鄭徽還不想睡,只是他不安置,仆從無法休息。他一向體恤下人,不得不勉強脫衣上床。冰冷的臥具以及窗外的風聲,并作十分凄清。人在別院,心卻還在西堂。 在西堂的時間,是他平生最美妙的經(jīng)歷,然而為歡娛所支付的代價,卻又沉重得幾乎不能負擔——幾乎整夜,輾轉(zhuǎn)反側(cè),不能安枕。最惱人的是外屋的楊淮和牛五,鼾聲如雷,每每把他設(shè)想身在西堂,跟阿娃并肩依偎、竊竊私語的幻覺,破壞得不成片段。 好不容易熬到天明,他悄悄起身,把楊淮和牛五都叫醒了,草草漱洗,枯守到辰時左右,才聽說李姥已經(jīng)起身,立即求見,作了禮貌上應有的道謝,方始告辭。 一回布政坊劉家,隨即指揮仆從,捆扎行李,等一切停當,才請見劉宏藻,托詞韋慶度邀他同住,以便互相切磋,準備明年應試。 “這是好事,我不便堅留?!眲⒑暝逭f,“只不過平康坊是銷金窟,你自己要有把握才好!” 鄭徽唯唯稱是。其實對劉老先生的話,一句也沒有聽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