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臺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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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臺柳 九月,第一陣來自隴右的西風(fēng)吹過渭水,辭枝的桐葉旋即飄滿長安。皎潔的月夜,當(dāng)那蒼黃、虬卷、發(fā)硬如煮熱了的蟹殼的落葉,在高墻之內(nèi)青石板鋪成的宮庭中,隨風(fēng)滑走,刮出沙沙的聲響,于是天涯倦客,忽動鄉(xiāng)心;閨中思婦,徹夜無眠,都道秋心成愁,真?zhèn)€凄涼! 凄涼猶有暮鼓。東面大慈恩寺、西南楚國寺、西北凈住寺的晚課次第終了,遞相應(yīng)和的“咚——咚——”的鼓聲,沉悶而遲緩,空蕩蕩的,聽得人心里無端發(fā)慌。 “真不該在這鬼晉昌坊住!” 柳青青已記不起這是她第幾次詛咒晉昌坊,只每一次都很快地發(fā)覺自己抱怨得無理。寂寞并非來自僻處城南的晉昌坊。一座畫棟雕梁、婢仆成群的大宅,如果只有一個常守空幃的女主人,這座大宅就是擺在甲第連云、笙歌不絕的宣陽坊,或者繁華喧囂、鶯飛燕舞的平康坊,仍舊是寂寞的。寂寞,與暮鼓晨鐘,都無關(guān)聯(lián)。 也許,有關(guān)聯(lián)的是一個人——她的眼凝望著東墻,心卻穿透了墻壁,落入別院。 而別院中也有人時時凝望著西墻。 庭中月光如水,穿過將禿的老樹,灑落一墻清影,也曳出一條長長的人影——南陽的秀才韓翃,忍受著勁急的西風(fēng),在院中已徘徊了一個更次了。 “到底是幾時?今天,”他看一看天邊的滿月,疑惑地自問,“是十四,還是月半?” “夫人,”侍兒飛羽悄悄問道,“快三更了,可要把香案擺了出去?” “嗯,擺吧!”柳青青說,“日子真快,又是月半了?!?/br> 飛羽不理會她的感慨,招呼“姐妹”,合力把一張高腳紫檀燕幾抬到中庭。幾上置一具博山爐,爐中爇一丸雪山所產(chǎn)的阿盧那香,氤氳一縷,隨風(fēng)散入別院。 于是韓翃欣然色喜,側(cè)耳靜聽。 墻東裙幅窸窣,隱約可聞,忽然檐前鐵馬琤琮亂響,浮云掩月,那面有人說話了。 “啊,風(fēng)吹滅了燭!夫人請稍待,等我另外取了紗燈來!” “這么好的月亮,本就不該燃燭點燈。倒是有些冷了,去取了那件蜀錦襦來與我穿!” “是?!?/br> “夫人,”是另一個嬌嫩而稚氣的聲音,“你這初一、十五燒天香,究竟有何好處?” “咄!不準(zhǔn)胡說!”叱斥了這一句,接下來的是和藹的教導(dǎo),“敬神拜佛,無非表示一心向善。過往神祇,無時不在考察人間善惡,心動神知,萬萬勿生惡念!你可好生記住了我的話?!?/br> “是,夫人。不過我想那過往神祇,猶如世間好人一般,看見夫人這樣至至誠誠燒香,心里一定感動?!?/br> “但愿如此?!?/br> “果真如此,一定保佑夫人凡事稱心如意?!?/br> 有片刻的沉靜,然后是一聲令人費解的微喟。 “夫人,你何不禱告禱告?過往神祇怕是急著要聽你的心愿?!?/br> “這——這你又怎么知道?” “我是拿我自己來想,往常,飛羽jiejie待我好時,我便忍不住在心里琢磨,總得替她做點什么才好。想來過往神祇也是這樣?!?/br> 撲哧一聲笑了:“孩子話!” “夫人,”是飛羽在接口,“驚鴻的話不錯。若有心愿,不說與菩薩神靈,又說與誰?” “也罷,你們都這么勸我,我便禱告一番?!?/br> 她要禱告些什么呢?隔墻的韓翃十分關(guān)切,因此,惴惴然地在想:若是默禱,便無由得知她的心事了。 天從人愿,那面再度傳來鴿鈴似的聲音:“弟子瀘州李府柳氏青青,謹(jǐn)訴三愿,伏祈過往神祇,鑒我私衷:一愿無災(zāi)無難,合家上下安寧;二愿郎君李公原守成保身,長相廝守;三愿……” “奇了!”韓翃在心中自語,“何以第三愿不能公然出口?” 墻西的飛羽,為爽然若失的他做了件好事?!胺蛉耍彼龁?,“‘三愿’如何?” “三愿韓夫子早登上第,衣錦還鄉(xiāng)!” 還有哪一位“韓夫子”?細(xì)細(xì)思量,再無別人。于是韓翃神魂飛越,落第的辛酸與美人的關(guān)愛交相激蕩,恨不能嗚嗚咽咽,盡情一哭。 然而千里跋涉,連年失意,能換得這一番同情,則雖悲亦喜。但喜極反疑,怕是自作多情——一念憐才,常情常事,甚至如漂母之于韓信,只不過可憐他窮途末路而已。感恩之念不可無,卻不該有所妄想,否則是無聊亦復(fù)無恥了。 這一想,韓翃不勝內(nèi)慚,懶懶地移動腳步,走向屋內(nèi),然而墻西一有語聲,卻又忍不住駐足細(xì)聽。 “夫人,”是飛羽在說,“你常說,韓夫子不是長此貧賤的人,是從何處看出來的?照我看,骨相太薄,不是有福分的人!” “噤聲!”柳青青低聲喝阻,“你這話叫韓夫子聽見了會不高興?!?/br> “別院燈光早熄,想來熟睡多時,不會聽見的?!?/br> “就算不會聽見,也不該背后論人長短。” “夫人,”飛羽帶著笑聲,“你一片心都在韓夫子身上!” “一片心都在韓夫子身上!”韓翃一個字一個字地在心里默念,清清楚楚的十個字,絲毫不錯!這不是自作多情吧?他問自己。 于是,為激情所驅(qū),他匆匆奔向南廊,西頭盡處有一道腰門,正當(dāng)舉手欲叩之時,突然記起他初到此地的光景。 雪亮的銅環(huán)一響,黑漆腰門雙啟,一行俊仆,簇?fù)碇骺蛢扇诉M入別院。 主人李公原已近中年,長得極其魁梧,一身極華麗的衣服,像個紈绔,但眉宇眼角,精明而有俠氣,不似那不辨菽麥的膏粱子弟。 相形之下,做客的韓翃可是太寒酸了。一領(lǐng)青袖,半已殘破,才二十四五歲年紀(jì),只以形神枯槁,仿佛未老先衰。那一副落第舉子的倒霉相,真是可憐! “君平兄,”李公原在廊下站住,指著院子和北面三楹精舍問道,“你看這別院如何?” “啊,?。 表n翃略顯局促地看了看,“花木清幽,隔絕紅塵,是讀書養(yǎng)靜的好地方!” “你可喜愛此處?” “這——”韓翃不知如何作答。 “但說無妨?!?/br> “自然喜愛!” 李公原點點頭,轉(zhuǎn)臉喊一聲:“陳二!” “陳二在!”一個老蒼頭躬身回答。 “備辦動用器具,務(wù)求精美,立刻把這里布置起來。再開庫取我用的衣料,來替韓夫子裁制衣服。” “是?!?/br> “還有,問夫人要鑰匙,從銀庫里取一囊沙金來,準(zhǔn)備韓夫子買書之用。”吩咐完了,轉(zhuǎn)回頭來,又對韓翃說:“君平兄,從此刻起,你就住在這里,安心用功,明年春闈,一定得意?!?/br> “李……李大哥!”韓翃激動得語不成聲,“你我萍水相逢,只不過由我一首題壁的詩,蒙你賞識,才得定交。雖說一見如故,到底素?zé)o淵源,如此厚待,不敢輕受!” “老弟!”李公原笑著拍拍他的肩說,“你說這話,我該罰你!莫非看我滿身銅臭,不配愛才嗎?” “哪里的話,這樣說,可叫我太惶恐了!” “既如此,你就把我的家,當(dāng)作你自己的家——我跟你實說了吧,類此的所在,我在長安尚有三處,真?zhèn)€分身乏術(shù),還要拜托你多多照料?!?/br> “不可!萬萬不可!”韓翃喃喃地自語,“‘國士待我,國士報之’,何況這是人家托我照料的地方?” 一陣急促的步履,自廊下傳過中庭…… “聽!”柳青青倏然動容,“什么聲音?” “像是腳步聲?!斌@鴻回答。 “莫非韓夫子在院中步月?” 柳青青的話剛完,隔院傳來關(guān)門的聲音。飛羽伸一伸舌頭,驚異地輕呼:“真的是韓夫子!大概一直在院子里,此刻才進去。咱們說的話怕是都叫他聽見了!” “是不是?”柳青青微瞪著眼,“叫你們不要胡說,你們不聽!” 受了責(zé)備的飛羽,不免遷怒?!昂?!”她冷笑道,“鬼頭鬼腦聽壁腳,不是什么好人!” “怎么能怪人家?”柳青青放下臉來,真有些動怒了,“人家并沒有要偷聽,只怪你們多嘴。你們這輕嘴薄舌的毛病,趁早給我改掉!” “夫人就會幫他!”連驚鴻都不服氣了,嘟著嘴在嘀咕。 原來以為會失眠的韓翃,想不到居然心安理得地一覺睡到天明。 漱洗以后,照例先溫習(xí)了前一天的功課,才吃早飯。然后替李公原處理一些家事——那只是跟管家陳二打個交道,聽他報告:蜀中送來些什么土產(chǎn),已經(jīng)入庫;或者哪個童仆犯了過錯,已如何處分之類。然后,約略看一看收支賬目。此外,至多再替李公原處理幾封無關(guān)緊要的書信而已。 重要的書信,他都留著讓李公原自己開拆。這些信不難從表面上辨別,凡有“密啟”“親拆”字樣的便是。日子久了,只一看信封上的筆跡,便可意會。這天就有一封,封緘之處判著個核桃大的“楊”字——最得寵的楊貴妃的從兄,身兼四十余職,遙領(lǐng)劍南節(jié)度使,新拜御史大夫楊國忠的密函。 這是要件中的要件,李公原曾有話交代,接到這樣的書信,應(yīng)當(dāng)立即派人去找他,直至找到為止。 到了午間,終于在孫駙馬府邸中,把李公原找回來了。 每次他看完了這些信,都是不聲不響地藏之袖中,而這一次出現(xiàn)了例外,“君平,你看一看!”他把楊國忠的信遞了過去。 韓翃不肯伸手去接,“這是極緊要的信,局外的人不宜與聞。”他說。 “你的話不錯。不過,到了今天,我有些話該告訴你了。你先看了這信再說?!?/br> 于是韓翃接過信來,上面既無稱呼,亦未具名,只寥寥九個大字:“即有旨,速囑仲通來京?!?/br> 韓翃知道,仲通是指鮮于仲通,與李公原是蜀中兩大富豪,擁有極多的鹽井、鐵礦,以及岷江、雅礱江、嘉陵江的沙金淘洗場,卻不知道鮮于仲通跟楊國忠也有交往,而且看信中的語氣,兩人似有極深的淵源。 “是的!”李公原肯定了他的疑問,“仲通跟國舅的淵源極深——” 楊國忠年輕時是個無賴,素為鄉(xiāng)黨所不齒。年已三十,侘傺無聊,幸而結(jié)識了鮮于仲通,得以不憂衣食。其后他的叔叔楊玄琰——楊貴妃的父親死在蜀州,他以料理喪事的方便,竟與他的一個堂妹私通luanlun。她,就是現(xiàn)在的虢國夫人。 楊玄琰的喪事過后,“虢國夫人”給他一大筆錢,供他到成都去鉆營求官。誰知初到成都,一天工夫便輸?shù)梅治牟皇?,于是到秦中去流浪了一陣子。郁郁失意之余,仍舊回到成都,自然仍做鮮于仲通門下的食客。 其時楊貴妃剛剛得寵,而劍南節(jié)度使章仇兼瓊與宰相李林甫有嫌隙,想結(jié)納楊貴妃作為奧援。章仇兼瓊把這份重任委托給了鮮于仲通,鮮于仲通卻薦楊國忠自代。一番接談,章仇兼瓊對他大為欣賞,撥錢百萬,讓他到長安去活動。 楊國忠便是如此起家的。飲水思源,所以他平生唯一感恩的一個人,便是鮮于仲通。 “這就無怪其然了?!表n翃又問,“所謂‘即有旨’,是何諭旨?” “仲通要來做京兆尹。” 韓翃駭然,這樣一個重要的職位,亦可以拿來作為私人報恩之用?這真是太可怕了! “你奇怪吧,仲通一介商賈,怎能來做京兆尹?”李公原笑道,“我再告訴你吧,仲通還帶過兵,打過仗,曾以‘蜀郡長史’的官銜,率師六萬征南詔。結(jié)果瀘川一戰(zhàn),全軍覆沒。只是他的福分大,居然不死?!?/br> “縱能不死,這喪師辱國的罪名,怕是逃不了的?!?/br> 李公原鼻子里輕輕哼出聲音,微微一笑:“若是如此,何有今日?” “怎么?竟無處分?” “不但沒有處分,國舅還替他列敘戰(zhàn)功,保奏升官?!?/br> “這,這——”韓翃不知道怎么再往下說了。 “這有許多原因,不過說來說去,也只是為他自己。君平你想,國舅兼領(lǐng)著劍南節(jié)度使的職位,仲通既是他的部屬,征南詔又是他的保薦,真要追究喪師辱國的責(zé)任,他不是也脫不了干系嗎?” “啊,原來如此!”韓翃恍然大悟,但隨即生出無窮的憤慨,心想國事cao之于此輩人手中,恐怕天下要大亂了! “不但如此,國舅和仲通還有許多休戚相關(guān)、榮辱與共的關(guān)系。而仲通跟我,又是分不開的,他在蜀中,我在京師,現(xiàn)在,他到京師,我就該回蜀中去了?!?/br> 一聽這話,韓翃頓有無限凄惶。這不僅由于一向相處得十分融洽,不免戀戀不舍,而且他一走之后,自己失去憑依,那漂泊的日子可是不容易打發(fā)的。 想了想,決定隨李公原入蜀,于是他說:“李大哥,蜀中的名山大川,在我向往已久,你帶了我去吧?!?/br> “不必!”李公原搖搖頭說,“明年春闈,你須應(yīng)試。而況蜀道艱難,何苦跋涉?” 長途跋涉,吃一趟辛苦他倒不怕,只是千里迢迢,好不容易到了京師,最大的目的,就在應(yīng)禮部的考試,獵取一名為天下讀書人所一心追求的“進士”。入蜀以后,勢必放棄應(yīng)試,那是大違本心的。再又想起柳青青祝告上蒼“愿韓夫子早登上第,衣錦還鄉(xiāng)”的話,越發(fā)覺得自己的打算是行不通的了。 “君平,你放心!”李公原知道他的難處,安慰他說,“我雖回蜀,必不會丟下你不管。我自有安排,仍舊能夠讓你在京師安心讀書。” “李大哥,”韓翃感激地說,“生我者父母,成全我的是你,真不知何以為報?” “只望你早早高中,名揚天下,不枉我一番期望,那就是報答我了?!?/br> 行期已經(jīng)決定了,挑了十月初七,宜于長行的黃道吉日。 日子愈近,柳青青的困惑愈深。她不知道李公原究竟拿她做何處置?在長安,他有四處住宅,每一處一位主婦。另外三位“姐妹”她未見過,但她相信她是四個之中最得寵的一個,這可以由他把一切重要文件存在這里而得到證明。因此,他是應(yīng)該帶她回蜀的。 然而,李公原始終未做確定的表示。她問過他,他的回答是含糊的:“你且先收拾了你自己的東西再說?!?/br> 什么是她自己的東西?一切都是他置辦的,連她本人也是——五百貫的身價,父母在家鄉(xiāng)倒是足堪溫飽了,但也從此見不到了。還有韓翃。 韓翃將留在京師,這她是知道的。如果她跟隨李公原入蜀,從此天各一方,一片情愫,永無表達(dá)之期。若是李公原把她遣散了呢?也許…… 每一想到此處,她便有著無端的興奮,同時,思緒總是由此而斷,她無法想象,要怎么樣的一種安排,才能跟他相聚?或者至少見上一面,讓他了解自己深藏心底的愿望。 “夫人!”飛羽走報,“郎君回來了?!?/br> 李公原已有三天未曾回家,這在平時是常事,但日子已到了九月底,動身在即,許多未了之事要做處理,卻一連幾天不見人面,凡事沒個商量之處,因而柳青青不免心中有氣,所以懶懶地答了一聲,不像平常那樣,起身到廊下迎接。 沉重的步履聲,由遠(yuǎn)而近,到院中停住。她聽見李公原在吩咐驚鴻:“叫廚下備一席酒。再到別院去跟韓夫子說,晚間請他來話別——韓夫子明天要搬出去了。” 便這一句話,頓時教柳青青神魂飛越,心灰意冷——人生真是沒意思,說散就散,連句知心著意的話都沒有機會說,真是叫人不能甘心。 “唉——”她長長地嘆口氣,丟下手中在拾掇的一些金玉擺設(shè),什么事都提不起興致來做了。 而這一聲嘆息,正好讓李公原聽到了,“何故長吁短嘆?”他一面掀簾進屋,一面發(fā)問。 柳青青一驚,聽他的話,才記起自己確是嘆過一口氣,只得強笑道:“你這人真是可嘆!什么時候了?一去三天,不見影兒。家里亂糟糟的,倒是怎么辦吶!” “好辦得很?!崩罟p松自如地答道,“一切不動,原樣兒讓仲通來接收。你只收拾你的東西好了?!?/br> “你的呢?” “我嗎?無所謂。反正到處為家,一路回去,總不愁沒有穿的、用的?!?/br> 柳青青聽他說過,自長安西去,入棧道,出劍閣,凡遇通都要邑,都有他安設(shè)著的家,這一路入蜀,根本不用在旅舍中下榻。 照這樣看,他未見得會帶她入蜀。那么,是如何處置呢?這關(guān)系著她今后的命運,她迫切地想問個明白,但也實在無法問得出口,只怔怔地想著心事,竟似無視于他在眼前。 “青青,我要問你句話,你看韓君平這個人怎么樣?” 這又是一句叫人難以置答的話,“一年多的工夫,見過不多幾面,我怎么說得上來?”她只好這樣推托著說。 “聽說你對他很關(guān)切,唯愿他早登上第?!?/br> 柳青青臉一紅,心里恨飛羽或是驚鴻,不該把她許愿的話也去告訴他??磥碣囀琴嚥坏舻模坏孟朐拋斫忉?。 “那不也是你的意思?”她說,“希望他勤勉用功,早登金榜?!?/br> “是的。咱們的意思都一樣,都賞識韓君平,都愿意幫他早早成名,揚眉吐氣?!?/br> “我可沒有能幫助他的地方?!背艘徽Z,她不便再多作解釋,否則,倒顯得自己心虛了。 “這不要緊。要緊的是你可愿意幫助他?” 柳青青想了一下,答道:“愛才之心,我和郎君一樣?!?/br> “那好?!崩罟f,“你把立柜的鑰匙給我?!?/br> 床頭有個五尺高的紫檀立柜,鏤刻極精,一向是李公原放置緊要文件的所在。他從她手里接過鑰匙,開了立柜,檢出一張紙,藏入袖中,鑰匙也不再交還她了。 暗空無月,越發(fā)顯出華堂中紅燭的輝煌。光焰跳耀,映著柳青青的血色羅裙,蕩漾出一片喜氣,不像是將要把盞敘別的光景。 “韓夫子到!”陳二在中門外高唱。 韓翃一襲褞袍,緩步而來。這是柳青青的住處,雖僅一墻之隔,他卻從未來過,不免顧盼一番。一眼看到李公原在滴水檐前等候,趕緊搶上兩步,深深一揖。 “請進來坐。”李公原捉住他的手臂說,“家常便酌,不成敬意。只是想跟你好好兒說說話。” “是的。我也裝了一肚子的話——”韓翃強笑道,“‘黯然魂銷者,唯別而已矣!’竟不知先說哪一句的好。” “有話慢慢說。我都知道?!?/br> 說著已跨進了廳堂。簾子一掀,一股脂香粉膩夾雜著花氣酒味,中人欲醉。韓翃定一定神,才看到柳青青微微含笑,端立下方,便即朝上作揖問訊:“夫人好!” “韓夫子好!”柳青青斂衽還禮,然后回頭吩咐,“飛羽,奉茶!” 李公原攔著說道:“自己人不必客套了。咱們就入席喝酒吧。” 于是又一陣推讓,李公原拗不過韓翃的謙辭,居了上座,他和柳青青側(cè)席相對。等飛羽斟過一巡酒,李公原叮囑:“你們都退出去,把中門關(guān)上,暫時都不準(zhǔn)進來!” 韓翃知道他有機密要緊的話待說,神情間不知不覺地顯得戒慎了。 “君平,”李公原舉杯相邀,“相聚一年有余,多承你幫我的忙,感謝不盡。請干了這一杯!” “哪里,哪里?!表n翃趕緊答道,“這一年多,承李大哥不棄,此恩此德,永矢不忘。該我來敬一杯,略表微意?!?/br> “不用說誰敬誰,大家一起干吧?!绷嗲嘣谝慌越涌凇?/br> “對?!崩罟瓕λf,“你也來!” 三個人都干了杯。柳青青提起銀壺,走到韓翃席前替他斟酒。韓翃有些受寵若驚,慌慌忙忙站了起來,不料碰翻了她手中的酒壺,正砸在她腳上。 柳青青疼得皺眉。韓翃則更為惶恐,彎下腰去,想替她揉一揉痛處,手一伸出去,才想起這是非禮的行為,便又縮回了手,卻順手拾起地上的銀壺,捧在懷中,窘得滿臉通紅,不知道該怎么說才好。 “不要緊?!绷嗲嗳耘f恢復(fù)了嫻雅的微笑,走回自己的座位,但步子一高一低,走得不甚利落了。 “君平,”李公原很隨便地說,“你扶她一把!” 韓翃本來就有此意,巴不得他一句話,立即伸出雙手,扶住她的左臂,身子卻是遠(yuǎn)遠(yuǎn)的,一步一步扶回她的座次。 “謝謝!”柳青青嫣然微笑,目光也一直繚繞在他左右。 窗前條案上,另有盛滿了酒的銀壺,韓翃新取一把,依次斟滿,這時才能定下神來,歉意地笑道:“太失儀了,我自請?zhí)幏帧!?/br> “罰一杯?!崩罟f,“暫且記下。等我說完了話,咱們再痛飲一番?!?/br> 一聽這話,韓翃放下酒杯,神情嚴(yán)肅地看著主人,眼風(fēng)掃過柳青青。她跟他持的是同樣的神態(tài)。 “君平,你知道的,我是最喜歡痛快的人。我問你句話,你要老老實實回答我?!?/br> “當(dāng)然?!表n翃毫不遲疑地允承。 “好?!崩罟钢嗲嗾f,“你看她如何?” 此話一出,韓翃和柳青青都大感意外,也都感到意義不明,是哪方面的“如何”呢? 韓翃心想,他問得糊涂,自己答得卻不可馬虎,便恭恭敬敬地說道:“夫人才德俱備,自然是李大哥的賢內(nèi)助?!?/br> “不錯?!崩罟c點頭說,“我在長安三年,立了四處門戶。那三個不是爭風(fēng)吃醋,便是無理取鬧,再不然就是嘮嘮叨叨,廢話說個沒有完。若說能夠替我分勞解憂的,也只有青青一個。不過,我問的不是這個意思?!?/br> 那是什么意思呢?韓翃和柳青青心里都有這樣的疑問,卻都沒有說出來。特別是在看到李公原環(huán)顧的眼光中,帶著種莫名其妙的惡作劇的意味,韓翃更起了戒心。 “我是說你,”李公原指著他說,“君平,你個人對青青持何想法?” 那神態(tài)和語氣,讓他感到誅心的恐懼和愧窘,囁嚅著答道:“我……我實在沒有什么想法。” “你別忘了,你答應(yīng)過我要說實話?!?/br> “我的話是實話。” “違心之論!” 韓翃愈窘,正惶恐不知所措時,柳青青幫他說了話。“你別這樣子!”她對李公原說,“還沒有喝上酒,怎就發(fā)了酒瘋?” 李公原笑一笑,喝了一大口酒,無可奈何地說:“這就談不下去了?!?/br> 柳青青聽出話里有話,便鼓勵他說下去:“怎么叫談不下去了?有話慢慢兒說。韓夫子豈是那不明事理的人?” “對??!”李公原轉(zhuǎn)臉對韓翃說,“你我一向相見以誠,臨別之際,我有幾句肺腑之言奉告。無奈你不夠坦率,這便有些不明事理了。老弟,你叫我失望。” “李大哥,你這一說,叫我惶恐得很?!表n翃很謹(jǐn)慎地說,“實在說,我對夫人的感想很多,譬如御下寬厚……” “不,不!”李公原打斷了他的話,卻又沉吟了。好久,他做了個斷然決然的表情:“痛痛快快說吧,你對青青可有愛慕之意?” 這話一出口,左右兩人都嚇一跳,而且都不自覺地紅了臉。 “君平,”李公原用極柔和、極誠懇的聲音催促,“盡管把你的意思跟我說,說錯了我不怪你,我想,”他看著柳青青,又說,“青青一定也會諒解的。” 于是,受了鼓勵的韓翃,大著膽子說:“漢光武有言:‘娶妻當(dāng)如陰麗華’,如果來生有幸能娶夫人,雖萬劫不復(fù),亦是心甘情愿的?!?/br> 話雖繞了一個彎子,但也夠率直的了。柳青青這時才知道,韓翃愛慕她的心,比她對他還來得切。心里既為他的深情所震動,又怕他的話引起李公原的妒忌而不安,一時七上八下,竟有些坐立不安的光景。 然而李公原的態(tài)度卻是令人費解的,他從袖中掏出一張紙,捏作一團,扔向韓翃,只說了兩個字:“你看!” 打開一看是柳青青的一張賣身契——身價五百貫。 “這……這是怎么說?” “說什么來生?就今生成就了你們的良緣,豈不大妙!” 這一說柳青青明白了那是一張什么紙,心頭一陣陣狂喜,激動得幾乎支持不住。但是,她亦沒有忘了去注意韓翃是何說法。 滿臉惶惑的韓翃,臉漲得通紅,倒像有人誣賴了他什么似的:“李大哥,這……這叫什么話?豈可如此相戲?” “什么?誰跟你相戲?唉,君平,你真?zhèn)€是書呆子!” “別管我呆不呆,‘君子不奪人之所愛’!” “說我愛青青,一點不錯。唯其我愛青青,才有此舉,這道理,君平,你自然明白?!?/br> “我惶惑得很?!?/br> “那么我細(xì)細(xì)說與你聽。”李公原滿引一觴,自顧自干了,放下酒杯,慢條斯理地說出一番道理來。 他十分坦率,毫不諱言他是個用情很濫的人。不過廣置姬妾,也不盡是為了個人的聲色之奉,他的事業(yè)遍及各處,往來貿(mào)遷,到處為家,需要極多的“行館”,才感到方便。而那些能歌善舞、色藝雙全的姬妾,也替他招待了許多重要的賓客,建立了良好的關(guān)系。 對柳青青,他不把她當(dāng)作一般的姬妾看待。由于她知書識字,有見解,有辦法,他把她看作事業(yè)上的一個助手,因而在愛她以外,更敬重她。 但是,現(xiàn)在要分離了。他無法帶她入蜀,這不僅因為他有個牢不可破的慣例:結(jié)束一處“行館”,便遣散了那里的姬妾;也因為他無法給她一個優(yōu)禮的地位——不可能視她為嫡妻。相反地,由于他在蜀中還有個十?dāng)?shù)房妾侍的大家庭,青青一去,也不過是妾侍之一,不比在長安寵擅專房,還有個自己的局面。這一來,豈不是反貶低了她的地位? 所以他愿為柳青青擇人而事,而韓翃是一個不能再理想的人選。 透徹的分析,出之以平靜的陳述,可以看出李公原的這番驚人的動作,絕非一時沖動,而是經(jīng)過了多少遍思量才下的決定。這叫韓翃無法可駁,但是,他有他自己的理由。 “李大哥!”他激動地說,“你為夫人如此打算,深仁厚澤,不是‘俠義’兩個字可以形容得盡的。無奈我有我的難處,實在不敢從命?!?/br> “好,好,你說!”李公原答道,“若有難處,我替你化解。” “一年有余,多蒙李大哥提攜我于窮途末路之中,置腹推心,視如骨rou,此恩此德,只怕今生報答不盡。若是衣我食我,又復(fù)奪人愛姬,叫人把我看作忘恩負(fù)義、狗彘不食,請問,我又何以為人?更何顏廁身于士林?” 李公原只以為他的難處是功名未就,無法供養(yǎng)妻室,或是未得父母之命,不敢遽爾允婚,這都不難措手。卻想不到他是為了個人的名聲,這未免太迂腐了,也太自私了。 因此,他微有不悅,心里在想,非使個激將法不可!“我倒明白了?!彼c點頭說,“想是你嫌青青丑陋,或是出身卑微,心中不愿,所以有此一篇大道理?!?/br> 這話說得韓翃滿頭大汗,萬分著急,急于分辯,卻是想來想去都分辯不清,因而越發(fā)訥訥然地,只不斷說著:“荒謬,荒謬!” “何必如此?有話盡管當(dāng)著青青直說好了。”說著,李公原看了看柳青青。 她一直低眉垂首坐著。切身大事,不容不聽,但當(dāng)面鑼,對面鼓,看人把自己當(dāng)作一樣禮物般推來讓去,這滋味實在不易消受。正覺得處境萬分尷尬之時,李公原這樣看上一眼,真叫她坐不住了。于是,翩然而起,踏著細(xì)碎的腳步,一溜煙似的避入內(nèi)室。 人在簾內(nèi),心在簾外,按捺住激動的情思,張大了灼灼雙眼,她屏聲息氣地等待著韓翃要說未說的話。 “李大哥!”韓翃離座長揖,“違命之處,無言可表。我不敢乞求恕罪,只盼……” 一言未了,惹翻了李公原的脾氣,一聲暴喝,指著他罵道:“韓君平!你當(dāng)我李某是個善商良賈,任憑你欺侮得了的嗎?看我不宰了你,叫天下無情無義的小丈夫,看個榜樣!” 說著,抬身而起,真的從壁上摘下一把寶劍,提著劍把,抽進抽出,弄成一片唰唰如秋風(fēng)掃落葉的肅殺之聲。 柳青青驚疑不定,心跳不止。她知道李公原常有些驚人的舉動,卻不知他要殺韓翃,究竟是真是假?是假的就好了,一嚇把韓翃嚇得就范,倒也痛快。 誰知韓翃全不受嚇,他一改畏縮不安的神態(tài),昂然挺立,朗然發(fā)聲:“這倒使得!李大哥,我原有取死之道。負(fù)你的義,又負(fù)夫人的情,不情不義之罪,無所逃于天地之間,倒不如伏劍而死,可以稍贖咎愆!” 李公原一愣,然后微笑,終于滿面堆歡,他把寶劍扔在地下,走過來一手拍著韓翃,一手蹺起拇指,大聲贊道:“好一條硬漢!今天我才見著了真正的讀書人。不過君平,我可告訴你,你還有麻煩,我非把青青許配給你不可!” “又來了!李大哥,你也逼人太甚了!” “不是我逼人太甚。凡事總有個理,你且說一句,到底是什么理由不能娶青青?” “外慚清議,內(nèi)疚神明。” 由此更展開辯論,反反復(fù)復(fù),李公原可又有些忍不得,要涉于意氣了。但他終于忍氣退讓,搖搖手做了個暫且結(jié)束的姿態(tài):“徒爭無益,算我李公原空有一副熱腸吧!”說完,隨即轉(zhuǎn)過身去,對韓翃大有棄而不顧之意。 這可把柳青青急壞了,心里好恨那個迂腐拘謹(jǐn)?shù)臅糇印Uf不得,只好拋頭露面把那即將消逝的良機,盡力挽救過來。 帷幕重重一掀,帶出一陣香風(fēng)。燭影搖紅,環(huán)佩叮當(dāng),李公原和韓翃不約而同地轉(zhuǎn)臉去看,只見她滿面哀怨,淚痕微現(xiàn),不知她何以如此激動,一時都愣住了。 “你們倆不必再爭論不休!為我一個薄命女子,害得你們知交反目,想想看,我心里是怎么個滋味?也罷,既然你們這個推,那個嫌,只礙著我柳青青一個人,我活著還有何趣?倒不如舍了這條命,保全你們的交情!” 話一完,她以極迅捷的動作,拾起地上的寶劍,便順勢往喉間抹去。但李公原人雖顯得有些臃腫,手腳卻是極其矯健,橫身一躥,同時把左手伸了出去,正好捏住了柳青青握劍的右手。 這時,韓翃才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嚇得魂不附體,拉開了柳青青,抖抖索索地說道:“夫人,你……你怎的尋此短見?萬一失手,叫我韓某百身莫贖!夫人,你竟不為我想一想!” 怨懟凄惶之中,流露出一片至情,柳青青既感動,又委屈,兩行珠淚,紛紛下落。 那李公原卻覺得有些好笑。便這頃刻間,他直看到他倆的心底:一個是做作中見真情,一個是無意中露本心??磥碇辉俦埔槐疲檬驴芍C。 于是,他從柳青青手中奪下寶劍,指著韓翃,沉下臉來問道:“韓君平,你可是要害我打一場人命官司?” “君平不敢!”韓翃惶恐地作揖相謝。 “既不敢,便當(dāng)拿話來說?!?/br> 事情逼到這地步,韓翃咬一咬牙,突破心中自筑的一道樊籬,拿眼瞟一瞟柳青青,向李公原問道:“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是啊!也該問一問青青?!崩罟χD(zhuǎn)過臉來,看著舉袂掩面的柳青青說,“你也說一句!好叫那書呆子再也不得閃避?!?/br> 柳青青心中大喜,腦中卻很冷靜,她知道這不是害羞的時候,于是吸溜數(shù)下,收住涕淚,先看一看韓翃,然后盈盈下拜:“多謝郎君成全,大恩大德,只怕來生才得補報?!?/br> 說也奇怪,韓翃忽然福至心靈,完全領(lǐng)悟她那眼中的示意,不自覺地也跪了下去,雙雙并拜,俯仰之間,動作如一。 “這才痛快!”李公原哈哈大笑,一手?jǐn)v起一個,左顧右盼,越看越得意。 適時,柳青青才大感羞窘,一奪手,匆匆避去,卻又是屏聲息氣,靜聽外面的動靜。 外面賓主兩人,重新入座,舉杯互敬,一個說不盡的感激,一個慌不迭地謙謝,反倒另有一番客套。 “君平,”李公原話入正題,“我的時間不多,咱們要言不煩說幾句吧。我先問你,你是攜著青青回鄉(xiāng),還是仍在長安候試?” 這一問叫韓翃好難回答。欲待回鄉(xiāng),攜新婦拜見翁姑,這筆盤纏,所費不輕;仍住長安候試,自是正辦,然而赤手空拳,自立門戶,又談何容易?因而他囁嚅著,好久都說不成句。 李公原知道他的難處,點點頭說:“去留之間你只說一個字好了。去是去的辦法,留是留的辦法,都在我身上?!?/br> “李大哥,你知道的,我千里迢迢上京,無非想圖個春闈的僥幸,來上慰親心。轉(zhuǎn)眼秋去冬來,一過了年便當(dāng)入闈,想暫留一留再說?!?/br> “好,應(yīng)該如此?!崩罟f,“這里須留給鮮于仲通。再說,房子太大,這排場你也維持不了,送了你,沒的害你。這樣吧,我在城南有處小屋,便以奉贈?!?/br> “那可是太好了?!?/br> “我還要問你。你可知‘場中莫論文’這句話?” “知道。”韓翃答道,“幼時聽父老說過,舉子入闈,鬼神憑臨,祖宗呵護。中不中,多半要靠命運,與文章無關(guān)。不過——” “不過你不大相信,是不是?” 韓翃本性誠實,點點頭表示承認(rèn)。 “有志氣的人,原該如此。不過,”李公原話鋒一轉(zhuǎn),“這話也不可不信。只是‘鬼神憑臨,祖宗呵護’云云,卻是誤解了。你是謹(jǐn)厚君子,不與外事,只怕你還不知道,要想春闈得意,高中一名進士,光憑文章無用!大事交游,廣通聲氣,叫那主司未看文章,先聞文名,自然另眼相看,那才是終南的捷徑。” 這在韓翃也聽說過的,只不知如何著手而已。 “交游之道,一言難盡?!崩罟终f,“不過有樣?xùn)|西是少不得的——錢!君平,我送你的那座小屋,正寢中有個木柜,內(nèi)中存著三十萬錢。那也是你的?!?/br> 出手如此豪闊,令韓翃有感情不勝之感。但是,他也知道,李公原連柳青青都肯割愛,身外之物,自然更視如糞土。而他自己呢,若要推辭,反變得不夠誠懇,因而以感激的聲音答道:“我真不知以何因緣,蒙李大哥如此厚愛。今生今世,怎能報答得盡?” “善視青青,就是報答我了?!?/br> “那自然?!?/br> “再盼你高中?!?/br> “當(dāng)盡駑駘,酬答知遇。” “還有,最要緊的一句話,望你謹(jǐn)記?!?/br> “請吩咐。”韓翃聚精會神地準(zhǔn)備聽取。 “盡管獵功名,取富貴,只別利欲熏心,叫銅臭淹沒了你的詩才!” “李大哥!”韓翃激動地喊道,“便這一句話,叫我嘔心瀝血,苦吟而死都值得的?!?/br> “這又不對了!身體還是要保重——要為青青著想,別忘了她的終身都托付給你了?!?/br> “是,是!”韓翃惶恐地回答,“我那想法錯了。李大哥你請放心,有生之年,無時不為青青?!?/br> “青青!”稱呼已經(jīng)改了,“有生之年,無時不為青青”這十個字,一遍又一遍地在柳青青心頭響起——越咀嚼,越有味。人,實在是奇妙得很!他人的一句話,一個眼色,便可為自己帶來無窮的想象。 她的想象,在時間和地點上都不遠(yuǎn),時間,也許就從明日為始;地點在城南——李公原所說的那處小屋。 那座小屋在章臺街。長安南城,異常僻靜,但章臺街是王孫公子走馬流連的好地方,因為這里麗人特多,而且身份神秘,或者表面是良家婦女,暗中亦可侑酒薦枕;或者是達(dá)官巨賈,家有悍妻,往往在這里秘營金屋,抽空兒來溫存一番,卻又顧慮著耽誤歸家的時限,會引起極大的糾紛,只得像做賊那樣,偷偷摸摸,得手便走。因此,這章臺街的金閨少婦,十九都有一股無可言宣的幽恨,遇著那鮮衣怒馬的風(fēng)流子弟,情不自持,結(jié)下一重露水姻緣的,無足為奇。 撇開這些艷異不談,論周遭景物,章臺街是個住家的好地方。李公原就是因為喜歡那里與眾不同的風(fēng)味,才買下一座精致的小樓,作為倦于聲色酬應(yīng)時,獨宿養(yǎng)靜之用。 柳青青在那里也住過,那是隨李公原行獵的時候,或者在南郊“杜曲”和“韋曲”的世家大族赴宴歸來,往往在那里勾留一宵。那座小樓四面皆窗,北對巍巍宮城,金碧樓臺,隱約可見。南窗一開,終南山的爽氣,撲人而來。最好的是東窗,正臨永安渠,水濱遍植楊柳。春天,朝陽影里,萬縷搖金,加上穿梭的乳燕,嬌啼的黃鸝,聲色俱美;夏天,柳蔭濃密,映得人裙衫皆綠;秋天,枝葉蕭疏,昏鴉三五,亦別有一股飄逸蕭爽的韻致;只有冬天不怎么好。 不!她立刻在心中否定。冬天,關(guān)緊了四面窗戶,隔絕了呼嘯的北風(fēng),小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