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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叩開了門,應接的人,正是那天送他到旅舍的漢子?!鞍轃┩▓?,說荊某請見田先生?!彼铝笋R,一手扶著馬鞍說。 “請稍待。” 那漢子走了進去,很快地便回了出來。荊軻只當要肅客入門,系好了馬,迎上前去;不想那漢子當門而立,竟似擋拒的模樣。 “田先生身體不適,請足下改日下顧?!?/br> 聲音是冷冷的,與初見時笑臉迎人,大不相同。荊軻大怒,但怒在胸中,臉上仍是一團和氣?!凹热绱耍垶槲掖绬柡蛑?。但愿田先生早日康復?!?/br> 說完,他拱一拱手,解下了馬,徜徉而去。 輕揚馬鞭,款段閑行的姿態(tài)倒是十分瀟灑的,而荊軻心里,卻如火炙一般難受。這是自取其辱,他想起《易》中的一句話:“吉兇悔吝生乎動?!闭娌辉撁皠拥?。 但是這一陣難受過去以后,他又不禁陷入更深的困惑之中,田光這樣冷淡,明明是有卑視的意味在內(nèi),那么是為了什么呢?難道自己有什么劣跡落入他的眼內(nèi),叫他改變了整個好印象? 于是,他很冷靜地自省,反復思量,并無失德。除非是在榆次與蓋聶論劍,有大言欺人之嫌,然而這也是英雄常事;或者有人看出他對蓋聶有忌憚之意,在田光面前弄舌,以至于叫他輕視自己? 想想也不會。第一,不會那么巧,偏偏有人就識得他,偏偏此人也從榆次到了燕市,而且偏偏也有在田光面前進言的機會;其次,也是最重要的,就算田光知道了他與蓋聶論劍這段經(jīng)過,也應該知道“見小敵怯”的道理。若是不懂這層道理,田光又何足貴? 想通了這些,他倒釋然了。反正問心無愧,隨便田光怎么樣,只不再打算對他有所希冀就是了。 “荊大哥,荊大哥!”突然間有人大喊。那聲音入耳是陌生的,但稍一停頓,他就辨出來是武平在喊。 “噢!”荊軻滿心歡喜地勒住了馬,回頭招呼,“武兄弟!” “俺去找你了?!蔽淦奖剂松蟻恚●R頭嚼環(huán),咧開大嘴道,“說你出來瞎逛逛。俺想,要逛總在鬧市,破著工夫去找,沒有找不到的??烧娴淖尠痴抑??!?/br> “你真聰明。”荊軻一面下馬,一面打趣他說。 “荊大哥,你這話俺可不佩服。說俺有血性,倒是真的;說俺聰明,那不笑掉人的大牙?俺活到今年二十八歲,就從沒有人夸過俺聰明!” 這一說,荊軻倒不便再拿他取笑了?!拔湫值埽彼\摯地執(zhí)著他的手說,“我有句話,你別見氣。你少讀書,有些道理不明白。你要能讀一讀老子、莊子,你就知道你聰明在什么地方。” “俺真的聰明?”武平拿他那雙大手,亂搔著蓬蓬如茅草般的頭發(fā),露出那又高興、又不知道自己該不該高興的笑容,怯怯地說,“荊大哥,求你給我講一講,俺到底聰明在什么地方?” “好,你我找個地方先吃午飯,我講給你聽。” 就近找了家賣食物的攤子,兩人在蕭疏的低棚下坐下,沽了一角酒,就著麥餅,且吃且談。 “怎么說是你聰明呢?就為的你‘破著工夫去找’那句話。世上沒有不勞而獲的事,也許有,可遇而不可求;偶然一遇,便以為世上凡事都可坐致,到頭來必然一事無成。你那破著工夫去找,看來是笨了些,其實是最切實的,花一分工夫,有一分收獲,所以說‘大智若愚’,越是聰明的人,表面上看起來越笨,那就是你的樣子?!?/br> 武平似懂非懂,但是荊軻確是出于真心在夸獎,卻是他所能領(lǐng)會的。“荊大哥!你說得俺這么好!”他端起了酒碗,剛送到唇邊,忽然發(fā)覺,酒就剩這些了,于是,他把酒碗擺在荊軻面前,“荊大哥,你喝!” 荊軻知道這非喝不行,然而他也實在不忍自己一個人獨享,便喝了些,把酒碗塞到武平手里:“一人一半。不許跟我再推來推去的?!?/br> “是,俺聽你的話?!?/br> “對了,這才是我的好兄弟?!鼻G軻心里覺得他跟武平的距離更拉近了一步,便問,“我跟你打聽個人。你知道不知道田光先生?” “俺不認識?!蔽淦綋u搖頭,“多說他喜歡給人幫忙,俺可沒有求過他?!?/br> “嗯?!鼻G軻又問,“還有個人。高漸離你可知道?” 一聽這話,武平頓現(xiàn)興奮之色:“怎么不知道?俺認識。他也是個喜歡交窮朋友的人——不,實在說吧,他也是個窮小子,這跟俺才交得上朋友?!?/br> “這幾天你遇到他沒有?” “好久沒見了。怎么,荊大哥要找他?俺到他家去找。” 把高漸離找來問個究竟,不失為揭破疑團,打開困境的好辦法。但盤算了好半天,總覺得這好像有求于人似的,內(nèi)心感到屈辱,便斷然打消了這個念頭。 “怎的,荊大哥?”連武平都看出他有心事了,“可是有什么事為難?” 荊軻不愿意瞞他,但也無法明說,只含含糊糊地答道:“也沒什么大了不得的事。我只是想聽聽他的筑。” “噢。他那玩意兒,俺不懂,有人迷得不得了。既然你也喜愛,俺去找他來。他不能不賣俺一個面子?!?/br> “不必,不必?!鼻G軻搖手阻止,又怕他過于熱心,真?zhèn)€把高漸離找了來,便又鄭重囑咐,“武兄弟,若是你拿我當個朋友,千萬得聽我的話。你不必去找高漸離,就見了他也不必提起我,明白嗎?” 武平實在不明白。但是,明白不明白在他都無什么關(guān)系,他相信荊軻所說的都是對的,在他,只要聽從就是了。因此,他恭恭敬敬地答道:“俺有數(shù)。俺不去找高漸離。見了他,俺也不提荊大哥。” “這就對了。”荊軻想了一下又說,“武兄弟,你別以為我有什么話瞞著你不說。只因時機未到,要說也無從說起,到時候,你自然會明白??偠灾痪湓挘挥心闶俏以敢饨坏呐笥?,此外不管什么人,除非他們來找我,我不會去找他們?!?/br> 這不是荊軻負氣的話,說得到,做得到,從此以后,索性放開一切,只在燕市閑游,隨緣度日。但是,這種逍遙自在的日子,過不了多久,他就必須要另打主意了。 “荊先生!”店主人吞吞吐吐地,“你來了不少日子了,有句話,不知道我該當不該當說?” “盡說無妨?!?/br> “小店本錢短……” “噢!”一聽這話,荊軻便不必讓他再說下去,打斷了話,表示歉意,“這是我的不是。請核算賬目,即當如數(shù)奉上。” 付了賬,所余無幾。原以為田光會為他作東道主,到現(xiàn)在來看,已是毫無指望。荊軻心想,早走為妙。但是,對武平怎么個說法呢? 情感是一種負擔,情感越深,負擔越重,到負荷不了時,唯有先從你肩上卸下來再說。在通宵苦思,無法解決之時,荊軻終于走了一條他不愿走的路——不告而別。 這是第三次了。第一次在榆次,第二次在邯鄲,第三次在燕市,他實在不愿意這么做,但是,情勢所迫,舍此別無善策。 有是有一條路子,用徐夫人托交的竹簡作敲門磚去見太子丹。然而,他不愿意這么做,寧可高蹈,不可遷就。 當然,徐夫人的竹簡,是要做一個交代的。他決定托武平送交田光轉(zhuǎn)呈,同時也可借這機會向田光告別。 于是他也作了一通書簡,連同徐夫人的原物,一起封好,把武平找了來,鄭重囑托,在第二天上午送交田光——那時,他已走出數(shù)十里地去了。 但是第二天他變了主意,覺得還是不要跟武平見面的好。于是先到槽頭上牽出馬來,然后到柜房中與店主人作別。 “多日來備承照拂,萬分心感,特來道謝,辭行?!?/br> “怎么?”店主人依依不舍之中,并有些驚惶之意,“忽然之間,說走就走。莫非是我有何不到之處,叫你見氣了?” “決無此說?!鼻G軻很懇切地答道,“實在早就該走了,只因燕市風土淳厚,才多流連了些日子。隔個一年半載,一定還要作舊地之游?!?/br> “那么,此去何往呢?” “想往東面去看個朋友?!?/br> 店主人躊躇了一會,提出要求:“無論如何,再留一日。容我為你餞行一醉?!?/br> “心領(lǐng)了。記下這一醉,異日來叨擾。”說著,他從身上取出預備好的竹簡,交給了店主人,“還有一事,鄭重奉托。等我那武兄弟來了,千萬為我解釋不辭而別的苦衷——我知道他必不放我走,硬生割裾而去,情所難堪,說不得我只好出此下策。另有書簡一封,請他面交田光先生?!?/br> “對了!”店主人倒被提醒了,“是田先生派人把你送到我這里安置的。如今要走,少不得先要知會田先生一聲?!?/br> “不必,不必?!鼻G軻搖手阻止,“我與田先生不過一面之交。行云流水,事過境遷,何苦執(zhí)持?” 說完,荊軻辭了出來,牽馬直出大門,店主人緊跟著相送,再三叮囑,“一年半載以后,重游舊地”的諾言,務(wù)必勿忘。荊軻也一再保證,只要抽得出工夫,一定要來探望他和武平。 殷殷握別。迎著朝陽,徑出東門——他只有一個概略的打算,東向齊魯去看看機會,卻并無特定的目的地;因此,并不急著趕路,信馬所之,隨意瀏覽。一面在心里不斷地盤算,孑然一身,囊無多資,怎么樣才到得了迢迢千里的齊魯之地? 中午找了處野店打尖。剛剛坐下,看見一騎快馬,從店前躥過,他的視力極好,一下便看出馬上人是高漸離。本想追出去喊住他,但腳剛一動,念頭又變,覺得毫無意味,便又安坐不動。 吃飽了肚子,順便買了一袋干糧,仍舊跨馬前行。轉(zhuǎn)過一個山頭,只聽唿喇喇的馬蹄聲。定眼一看,又是高漸離。 他避開一邊,并且微偏著臉,只準備讓路,不打算跟他招呼。 但是,高漸離已經(jīng)過去了,卻突又圈馬回來,并且驚喜地大叫:“荊兄,荊兄,快請留步!” 這一下,荊軻不能不勒住了馬。等高漸離沖到面前,他拱拱手笑道:“幸會,幸會!” “真是個幸會,差一點又失之交臂?!备邼u離喘了幾口氣,一手搶住他的馬韁,“荊兄,快請回去!” 這叫荊軻一時無從回答,怔怔地看著高漸離,似乎有些明白,卻更為困惑——高漸離是特地來把他追回去的嗎?如果是,又是為了什么? 他的猜想不錯?!靶液?,你說了去東面,才有個準方向好找。否則,”高漸離笑道,“就太令人遺憾了?!?/br> “高兄!請明示,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一回去就知道了??熳甙?,那傻大個的武平,聽說你不辭而走,直急得跳腳?!?/br> 這一說,荊軻明白了,必是武平到田光那里去投了書簡,田光派了高漸離來把他追回去。但既有今日的挽留,何以又有往日的冷淡?這要把它弄清楚了才好,否則去留隨人,進退失據(jù),豈不叫人輕視? 因此,他抖一抖韁繩,等馬頭相并,彼此都能很確切地看清對方臉上的神色時,他才答道:“高兄,請下馬一談如何?” “我知道你有許多話要說,咱們都留著回城去談吧!” “不!大丈夫行藏出處,不可茍且。還是在此地先容我略作請教的好。”話說到一半,馬頭又蕩了開去,交談不甚方便,荊軻使索性下了馬,走到路邊。 這一下,高漸離不能不跟著下馬,雖系了馬匹,卻不肯坐下,只還望著立談數(shù)語,便好把荊軻早早請入城內(nèi)。 然而他是失望了。荊軻自己先倚樹而坐,慢條斯理地問道:“高兄,你知我一定肯回城么?” 高漸離其實是拙于言辭的一個人,聽荊軻出語不妙,一下子倒愣住了。 荊軻意識到自己的問話,不免還表示了悻悻之意,便改變了口吻:“請問,留我在燕市何為?” 口氣是松動了,話卻更難回答,留他“在燕市何為”?高漸離怎能知道?想了半天,逼出一句話來:“你不是要聽我的筑么?” “不錯。一點不錯?!鼻G軻從容問道,“為聽足下的筑,我在初到燕市之時,步門不出,深恐足下見訪未遇。但是——” 語聲悠然而止。未說出來的話,高漸離自然明白,歉意地答道:“不是我故意失約,是有人叫我故意冷淡荊兄?!?/br> “誰?” “你想呢?” “那自然是田先生。”荊軻想了一會,仿佛有所領(lǐng)會,便不自覺地問,“田先生囑咐足下失約,其意何居?是試一試我?” “正是?!备邼u離撫掌大笑,“到底是具大智慧的人,能一直猜到旁人心里?!?/br> 荊軻瞿然而起,不信似的問道:“然則田先生故意把我擱置在旅舍之中,也是有意出此?” “對了?!?/br> “請見田先生,說有病……” “根本便是托病?!?/br> “噢,這也是為了試我?” “當然是的?!备邼u離答道,“索性奉告一個明白,足下第一天在田府,田先生遲遲不愿為客具餐,也是故意的?!?/br> “然則,試我的是什么?一把硬骨頭,幾乎毀在燕市?!?/br> 一聽這話,高漸離微感不安,“骨硬不如理直,理直不如氣壯”。好半天逼出一句話:“其實,田先生的想法,我是反對的?!?/br> “田先生的想法是怎么?” “有非常之人,必有非常之節(jié)。他要看你夠不夠深沉?!?/br> 原來如此。荊軻真的震驚了:“田先生何以如此試我?” “那就不知道了。但是,他自然是好意。” “當然。”荊軻深深點頭,“我也相信他是好意。不過,既已離去,不必回頭。拜托高兄上復田先生,他愛人以德的一番盛意,銘記在心,永遠也不會忘懷的?!?/br> 高漸離無法判斷他的話是牢sao,還是真的不肯回城。只老老實實答道:“雖說是田先生差遣我來攔截足下,而實際上我是為武平來尋訪足下的?!?/br> “此話費解?!?/br> “怎說費解?荊兄,”高漸離略帶困惑地問道,“難道你不是性情中人?” 好厲害的話。為了武平,他也不能不重回燕市,于是微喟著說了兩個字:“走吧!” 既然答應了跟高漸離走,荊軻一上馬使顯得欣然躍然,仿佛去游名山勝跡似的,神情十分愉快。其實,心里遠不是這回事。 他的直覺是,來時容易去時難。說去,拍拍腿上馬就走,若有欠下的交情,留得將來沒有個算不清楚的;而此番回去,情形便不同了,至少,在旁人會想:具何本領(lǐng),值得人專程追了回來?一個人的值錢不值錢,就在該當要表現(xiàn)時,得有表現(xiàn),而且,所有的表現(xiàn)要叫人口服心服。這一來,雙肩的責任,便沉重得難以負荷了。 當然,他不是個不能擔重任的人,更不是個畏難而不愿負荷重任的人。只是,這重任到底是什么?該當先弄弄清楚。如果旁人在等著看他挑起一副重擔,而竟無一副重擔可挑,以至于被人誤解為虛名盜世,這可是太冤枉了。 因此,對于田光的地位——在燕國的地位,以及以此地位,對人可以發(fā)生怎樣的作用,使荊軻不能不感到深深的關(guān)切。 “高兄!”他終于在馬上問了句,“田先生以為我一聽了足下勸駕的話,必會去而復回么?” “這倒不知?!?/br> “足下就沒有想到過?沒有問一問田先生,若是我不肯重回燕市,又當如何?” “我沒有問?!?/br> “這樣看來,是足下以為我一定會重回燕市?” 荊軻是爽然若失的語氣,高漸離卻回答得非常干脆:“是的?!?/br> “噢!”荊軻微笑問道,“安知我必如足下的估計?” “我早說過了,你是性情中人?!备邼u離從容回答,“且不提田先生對你的契重。第一,武平的至情至性,必能迫使你回駕;其次,旅店主人對你的尊敬,想來亦不會叫你淡焉置之;再說,小弟我亦有一番拳拳之忱。凡此都不足以你改弦易轍,那么,我們也就不必交這樣鐵石心腸的人了。” “責備得好!” 荊軻是真心佩服,說完了話,一夾馬腹,飛快地往前面去。這是拿事實來表示愿意聽從高漸離解釋的話。一個行動勝卻千言萬語。 迎著西山的落日,兩人由東門重回燕市,一轡頭直往荊軻所住的旅舍。剛進路口,便望見遠處有個大漢,站在路心,不住探頭探腦,顯得十分焦灼似的。 不用說荊軻眼尖,就猜也猜到了是武平。幾于國破家亡,而且頻年漂泊,親情已極淡薄的荊軻,不自覺地放慢了馬,一種愧對弟兄的情意,倏然而現(xiàn),然后化作迫不及待的、親親熱熱說說話的感覺。一叩馬腹,直沖而前。 等他在旅舍前面勒住了韁,只聽武平侉聲侉氣地喊一句:“大哥!”接著,雙手一撲,雙腳一軟,抱住了荊軻的腳。 “兄弟!”荊軻只招呼得這一聲,便再也說不出別的話來了。 “大哥,你怎的不聲不響,就把俺一個人扔在這里。是俺招大哥生氣了么?你盡管說,俺替你賠罪?!?/br> “不,不,兄弟!”荊軻從馬上俯身,扶著他的肩說,“我再也不會走了。要走,我也一定帶著你一起。” “真的么?” “自然是真的。我不會第二次再騙你?!?/br> 接著,旅舍主人也帶著愉悅的笑容,迎了上來,“原說要把你留了下來,畢竟如愿了。來、來,還住你原來的那間屋?!彼幻嬲f,一面親自來照料荊軻下馬。 于是,都簇擁著來到荊軻那間已住了十天的屋子,問長問短,殷勤得很。一早黯然而去,原以為起碼一年半載,才得重游燕市,不想只大半天的工夫,便卷土重來,而且前后的光景,冷熱大異,實在叫人在欣慰中不免感慨。 “荊兄,你先息一息。田先生還在坐等我的回音,我去稟告了他,好叫他老人家放心?!甭酝R幌?,高漸離又說,“今日已晚,明天上午,田先生必會來拜訪?!?/br> “何必累長者勞步?”荊軻答說,“該我先去拜他?!?/br> “既如此,大哥你何不現(xiàn)在就去?”武平在一旁接口,“早早完事,俺等你喝酒?!?/br> “這話有理。我現(xiàn)在就去?!?/br> “那太好了。不過,”高漸離看著武平說,“你不必等你大哥了!田先生少不得要款待他?!?/br> “不,不!”荊軻不愿叫武平失望,“今天不必叨擾田先生,我還是回來弄一頓狗rou,倒吃得痛快。” 這一說,把武平興頭得不得了,掉轉(zhuǎn)身就走,忙著去張羅狗rou。然后,高漸離也陪著荊軻去拜訪田光。 這一次來,與上一次他單獨來的情形,簡直有天淵之別。依舊是上次那個當門而立,凜然見拒的漢子,堆滿了笑容,直趕馬前迎接。荊軻知道,這漢子對他并無愛憎。僮仆都是主人的鏡子,而這面鏡子,對賓客也極有用——想永遠看到僮仆的笑臉,便必須永遠保持著主人對自己的尊敬。 這是個啟示,也是個警惕。他告訴自己:在田光面前要特加幾分小心,不可留給人家一個壞印象。 于是,他的儀態(tài)行動,格外地矜持了——當然,那只是內(nèi)心的矜持,顯現(xiàn)在表面上的,是格外地瀟灑,格外地氣定神閑。 在高唱“客到”聲中,田光降階相迎。剛叫得一聲“荊兄”,荊軻已疾趨而前,躬身扶住了他的雙手。 “田先生,不敢當。請升堂容我拜謁。” “荊兄!”田光用他那多骨節(jié)的手,使勁地握著他的臂,微偏著頭笑道,“你猜,若是漸離不能把你中途截回,我會怎么辦?” “這,”荊軻從容答道,“這可莫測高深了。” “老實奉告,那得勞動燕國兵馬,四處追索,非找到你不可!” “何至于如此?” “自然有個說法?!碧锕鈹[一擺手,作個肅客的姿態(tài),“請!” 于是荊軻脫履進入廳堂。高漸離猜度著田光有心腹話要談,所以仍舊留在廊下。田光也不堅邀,只投以一個撫慰的眼光,跟著也踏上臺階。 賓主二人,相向?qū)α?,重新見禮。田光換了副肅穆的神色,正式道歉?!疤锬碂o狀,幾于錯失國士,惶恐之至!”說著,便拜了下去。 “這是哪里的話?”荊軻倒真的惶恐了,“田先生,我實在不敢當國士之稱。” “不!”田光的聲音,越發(fā)顯得蒼勁,“我覺得羞堪自慰的是,老眼畢竟不花!荊兄!你的深沉,我早有所知,而志行之高潔,卻是今天才知道?!?/br> 說著,他從身上取出兩方竹簡,放在面前。荊軻識得,正就是他托武平送來的原物。 “荊兄,煩你一述此物的來歷?!碧锕獍研旆蛉送薪坏哪欠街窈啠G軻面前推了推。 它的來龍去脈,荊軻已在給田光的書簡中,有所說明,既然重復問到,他便作個比較詳細的補充,把道出邯鄲,專程去訪徐夫人,如何贈劍,如何臨別時,徐夫人又留住了他,取出一方竹簡,托交燕太子丹的經(jīng)過,坦率而扼要地敘述了一遍。 “噢,噢。原來是這么一重因緣。”一直極注意地傾聽著的田光,緊接著問道,“然則到了敝地,荊兄,你如何又負徐夫人所托?” “并非我負徐夫人所托,而是我辜負了徐夫人的盛意,我領(lǐng)會得她的意思,借此以助我接近貴國太子。自邯鄲到此,我一路都在想,大丈夫不能憑個人的言行作為,見重于人,要利用此物來作為進身之階——荊某雖無實學,亦恥于出此!” “啊——”田光長長舒了口氣,仰首揚眉,是極其舒暢的樣子,“此所以我說你志行高潔,果然不錯?!?/br> 荊軻俯首稱謝:“田先生,你謬獎了,叫我慚愧?!?/br> “且莫如此說。還要請教:荊兄,你可知此是何物?” “我不識藥性,只知有幾味毒藥在內(nèi)。”荊軻趁機討教,“田先生見多識廣,必知這張藥方的用處。請賜教!” “這是張鑄劍淬毒的方子……” “哦!”荊軻失聲輕呼,但隨即意識到失態(tài)了,微微頷首,表示請?zhí)锕饫^續(xù)說下去。 “據(jù)我所知,此是徐夫人不傳之秘。荊兄,你竟輕忽了!” 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在荊軻已領(lǐng)會到那是極深的責備。徐夫人以不傳之秘,鄭重付托,自己竟把它置諸腦后,足見得徐夫人所托非人。同時,這張鑄劍淬毒的方子,在太子丹來說,必是異常重視的,也許正夢寐以求,日夜盼望,誰知在個不相干的人手中擱置了,豈不是太對不起太子丹? 再進一步說,這張方子如果失落在外,輾轉(zhuǎn)歸入窮兵黷武的暴君,或者任何兇殘嗜殺的權(quán)勢人物手中,那真是貽毒天下,后果何堪設(shè)想? 一層層剖析到此,荊軻汗下如雨,以不勝惶恐的聲音說道:“荊某愚昧,險鑄大錯,幸虧轉(zhuǎn)請?zhí)锵壬唬挥莶钍?。否則——”他覺得不必再說下去了。唯有俯伏在地,表示謝罪。 “你也不必自責太甚。不過,你倒真的是辜負了徐夫人的盛意。試想,太子丹求了好久,沒有到手;徐夫人跟你一面之交,便慨然以此托付,雖說是轉(zhuǎn)交他人,其實是拿這不傳之秘的方子贈給你——就憑這張方子,荊兄,你已為燕國建一大功?!?/br> “不敢當。”荊軻微露心事,“雖有效勞之心,其奈寸功未建,萬萬不敢承受田先生的說法?!?/br> 田光自然懂得他的意思,極深沉地點一點頭,徐徐答道:“何以我說,若高漸離不能把你追回來,我必轉(zhuǎn)請鞠太傅發(fā)兵追索?就因為我是燕國人,為燕國謀,決不肯讓足下為他國所用。只要你在燕國,必有大用的機會,何愁不能建功?” 田光對他是怎么樣的看重,荊軻從他這番話中已完全了解了。但是,越是如此,他越不肯有任何肯定的表示。因為,他覺得別人對他的要求太高了,責任太重了;如果不能盡如人意,必然引起別人加倍的失望,那還不如事先慎重些的好。于是,他保持沉默。 田光起初有些失望,他原期待著荊軻會自陳抱負,發(fā)抒見解,使他能對這位他所愛重的名士,獲得更多的了解。但轉(zhuǎn)念想到,這正是荊軻深沉的地方。百余年來,列國由貴族當權(quán),轉(zhuǎn)而為平民論政,奇才異能之士,層見疊出,那都是由于優(yōu)禮供養(yǎng)、虛心求教的結(jié)果——期待著荊軻會侃侃而談,企圖爭取他人的垂青,根本便是錯誤的想法。果然如此,荊軻也就沒有什么了不起了。 于是,他覺得有句實話,必須跟荊軻說明:“荊兄,承你委托,要我把徐夫人這方竹簡轉(zhuǎn)呈敝國太子,只怕未能達成使命?!?/br> “噢?!鼻G軻探索著說,“乞道其故?!?/br> “只因我與太子,從未見過?!?/br> 這倒是頗出荊軻意外的?!安皇钦f貴國太子禮賢下士,極其看重人才的么?”他問。 “這話不假?!?/br> “然則國有大賢,太子怎倒不來請教呢?” “問得是!”田光深深點頭,“然而‘大賢’之稱,實不敢當。” “田先生,你莫謙虛?!鼻G軻想了一下,又說,“謬承錯愛,實有知遇之感。今日聆教,言不及私。田先生的錯愛,無非為貴國設(shè)想,采及葑菲,就這一片公忠體國的苦心,難道還不足以見其賢?” 這是恭維,但也說透了田光的心事。于是白發(fā)皤然的老人激動了,“荊兄!”他的嘴唇翕動著,眼睛下面的肌rou不住動彈,仿佛不能控制自己似的,“我,我跟你說句實話,我也跟你一樣,恥于自薦。然而,生為燕國之人,死為燕國之鬼,茍利于國,生死以之——耿耿寸心,并不因太子未曾下顧而有所更改?!?/br> “是的,田先生?!鼻G軻的聲音,有著不勝低徊和慚愧的意味;他想到衛(wèi)國的君王,不能采納他的獻議,因而遠走天涯,以求明主,這跟田光無私的精忠,相去實在太遠了。 “哎,不必談我了。”田光宕開一句,換個話題,“聽說荊兄在榆次,曾與蓋聶論劍?” 榆次之事,他怎會知道?荊軻心里奇怪,卻未追問,只平靜地點一點頭。 “又聽說荊兄的高論,為滿座所折服,唯獨蓋聶,似有不服。” “不錯?!鼻G軻坦然承認,“心口兩皆不服?!?/br> “然則荊兄自論,論劍,與蓋聶的高下如何?” 這話使荊軻不太佩服,他大聲答道:“荊某非劈刺之士!” “噢!”田光倏然動容,面有慚色,“這倒是我失言了?!?/br> 就這時候,田家的僮仆來向主人報告,酒食已準備妥當。荊軻一聽,不等田光留客,當時聲明,已與武平有約共飲,隨即起身告辭。 田光也不堅留,只請稍待。進去轉(zhuǎn)得一轉(zhuǎn),回出來送客。送到門口,從腰際取出來一個沉甸甸的布包,遞給荊軻,同時隨隨便便地說了句:“且請收下,聊供客中所需。” 顯然的,那是一包黃金。荊軻覺得受之有愧,但不受則根本無法在燕市立足,更談不到有所表現(xiàn)或效勞,因而稱一聲謝,坦然接受。 就憑這布包中的兩鎰黃金,荊軻在燕市作了一個從容閑住的打算。他經(jīng)常與武平及高漸離在鬧市高歌痛飲,也經(jīng)常在秦樓楚館淺斟低唱,而就在這類似乎信陵君醇酒婦人的失意生活中,培養(yǎng)出一段士為知己者死的激情,和開闔排蕩、鼓動風云的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