脾氣怪僻得很，不愿以真面目示人。這一層，得請你諒解?！?/br>
    “自然，自然。生得丑的女子，脾氣怪僻的居多。不管她怎么樣，我都尊重她的。”

    一言未畢，東宮的從人來報(bào)，說樊於期到了。太子丹自然離席相迎，荊軻為了尊老敬賢，也跟在太子丹身后，一起出室迎接。

    在精致的客室中，太子丹為雙方通名引見，兩人都恭恭敬敬地伏地行禮。

    拜罷起身，相互寒暄。兩人都想細(xì)看一看對方，因而都是一面說著些久已仰慕的客氣話，一面卻很不客氣地平視著對方，從上到下，毫無顧忌地打量著。

    在荊軻眼中，樊於期是可憐的——他予人的感覺，就像一頭既老且病的白額虎一樣，那高大的身軀，虬結(jié)的黃須和他的獅鼻?？?，依稀還可以想見他當(dāng)年叱咤風(fēng)云的雄姿，但是，他的松弛的皮膚，遲鈍的動作，特別是那一雙憂郁而疲倦的眼睛，說明了他的英雄歲月，離他已經(jīng)非常遙遠(yuǎn)了。

    這樣一位人物，什么是他最好的歸宿？荊軻不斷地在想，卻始終找不出一個(gè)自己可以認(rèn)為滿意的答復(fù)。

    “請入席！”東宮舍人來稟報(bào)。

    “請！”太子丹起身肅客，笑著問樊於期道，“猶有斗米之量否？”

    這是趙國名將廉頗的典故。廉頗雖老，一頓飯還能盡米一斗，rou十斤，披甲上馬，猶可馳驅(qū)。樊於期知道太子丹激勵(lì)他的意思，但是他也像廉頗一樣，一為楚將，無功足錄，對于統(tǒng)馭他國的士卒，并無把握，所以始終不敢自己請命，為燕國領(lǐng)兵御敵——而徒受太子丹的供養(yǎng)，不能建寸功以報(bào)，這也正是他日夜耿耿于心的一件事，因此聽得太子丹的話，雖知是無心的一句戲言，卻仍是慚愧得抬不起頭來。

    太子丹自然明了他的心思，自覺失言，大為悔恨，但亦不便解釋，只是對樊於期越發(fā)恭敬，借以表示自己仰慕的誠意。

    冷眼旁觀的荊軻看在眼里，心中一動，等入席以后，找個(gè)機(jī)會，問道：“請教樊將軍，暴秦滅韓破趙，窺燕之意，日漸明顯，為今之計(jì)，燕當(dāng)如何？”

    樊於期頹然垂手，低頭答道：“樊某窮愁潦倒，百無一用，不敢與謀大計(jì)。一息尚存，所不能釋懷者，只是不知何以報(bào)答太子的深恩大義？”

    “樊將軍，莫如此說！”太子丹趕緊舉酒相敬，“舉世滔滔，只有你我深知寸心的隱痛，樊將軍，我總算比你的境遇好得多——府上一家老小，盡屬無辜，而都為嬴政所害。這無情無義、狗彘不食的獨(dú)夫！”太子丹咬牙切齒地說，“總有一天，我要叫普天下大快人心。你看著——”他咽一口唾沫，把要說的話，很吃力地忍住了。

    荊軻咳嗽一聲，略微示意。樊於期抬眼看了看，離席而起，傴僂著笨重的身軀，直趨荊軻席前，替他斟滿了酒，俯身說道：“荊卿，請盡此爵，樊某有微衷奉陳。”

    荊軻并不推辭，道聲“不敢”，舉爵一飲而盡。

    樊於期陪飲了一爵，將雙手平放在膝頭，徐徐說道：“樊某托庇于太子之下，與燕國共存亡，同休戚。現(xiàn)在燕國喜得大賢，拜足下為上卿，必有嘉猷良謨，措燕國于磐石之安，該當(dāng)一賀。”

    “荊軻亦如樊將軍一樣，只有一片血誠，上報(bào)太子。實(shí)在不敢當(dāng)樊將軍的過獎(jiǎng)，只是既有同仇敵愾之心，一切的一切，還請支持?！?/br>
    “那何消說得？”樊於期又滿飲一爵，“請?jiān)俦M此。樊某有一句肺腑之言，奉陳左右?！?/br>
    “請指教?！?/br>
    “樊某日夜所思者，只是如何圖報(bào)太子。只恨身如廢物，一籌莫展。因此，任何人凡能有助于燕，有助于太子的，等于為樊某代盡報(bào)答之義，即是我的恩人。荊卿，我對足下感謝不盡，欣喜不盡，凡有為燕而可供驅(qū)策之處，粉身碎骨，在所不辭。請足下記取此言?！?/br>
    “是！”荊軻倏然動容，替樊於期斟滿了酒，以極低沉的聲音說，“我為燕國向?qū)④娋粗轮x意。”

    這句話自是涵著深意，但誰也不知道樊於期曾否加以體味？只看他毫不遲疑地干了荊軻所敬他的酒。

    退回原來的席次，樊於期顯得神情愉快了些。酒的作用使他興奮，他談起他輔助嬴政的弟弟長安君，反抗嬴政的往事，他說嬴政與長安君的性格完全不同，這因?yàn)橘母赣H——呂不韋是個(gè)極工心計(jì)的陰謀家，嬴政沒有秦國王家的血統(tǒng)，所以他的稟賦跟長安君沒有一點(diǎn)相像。

    太子丹聽著樊於期詬辱嬴政，顯得十分滿足的樣子。但是荊軻并不感興趣，他所感興趣的是秦國宮廷中的一切。

    因此，找到一個(gè)空隙，他問樊於期：“天下之人，莫不欲得嬴政而甘心，他就不怕有人行刺嗎？”

    這一問，恰也是太子丹所感到關(guān)切的，所以也加了一句：“秦宮可曾發(fā)現(xiàn)過刺客？”

    “秦宮未曾發(fā)現(xiàn)過刺客?！狈镀诖鸬?，“那里護(hù)衛(wèi)極嚴(yán)，凡進(jìn)秦宮，必加搜檢，兇器帶不進(jìn)去，如何行刺？”

    太子丹看了荊軻一眼，荊軻聲色不動，又從容問道：“若是一國的使者，難道秦宮護(hù)衛(wèi)也公然搜檢么？”

    “這自然不至于。不過他國的使者被安置在候館，其中執(zhí)役的人，皆為秦宮廷特派，使者的一舉一動，皆在嚴(yán)密監(jiān)察之中。至于行李被秘密檢查，更不消說的。”

    “原來如此！”荊軻深深點(diǎn)頭，覺得與樊於期談話，極有用處，但他不愿再多問什么，只表示了極感興趣的神情，鼓勵(lì)樊於期再說下去。

    “其實(shí)，嬴政遲早不得善終，”樊於期又說，“不過，你們看著好了，他不死于外人之手，反會死在他自己的叛臣手里?！?/br>
    “何以見得呢？”太子丹極注意地問。

    “像我就是一個(gè)例子。我是為了維護(hù)秦王的正統(tǒng)，伸張大義。另外還有些是為了將來的榮華富貴打算?！狈镀诶湫Φ?，“嬴政一心想求萬年不死之藥，殊不知他左右的寵臣，心目中已各有擁立的對象，一旦嬴政遭了天譴，尸骨未寒，鬩墻之禍必作?！?/br>
    “然則嬴政自己一無所覺么？”荊軻問。

    “他自己并不知道。不過此人生性多疑，他不相信任何人，連他的寵臣蒙嘉在內(nèi)，所以秦宮朝會，群臣寸鐵不準(zhǔn)帶上殿去?！?/br>
    “噢！”荊軻極注意地問，“侍衛(wèi)呢？”

    “執(zhí)戟的郎中皆在殿下，非奉詔不得上殿。”

    荊軻越發(fā)注意了，緊接著又問：“萬一殿上生變，執(zhí)戟郎中難道也不上殿去救護(hù)嗎？”

    “是的。”樊於期極肯定地答道，“秦法嚴(yán)峻，無絲毫通融的余地?！?/br>
    “不錯(cuò)！”太子丹也點(diǎn)點(diǎn)頭說，“秦國暴虐不仁，民怨沸騰，就是靠嚴(yán)刑峻法來維持他的統(tǒng)治的?！?/br>
    “那么，”荊軻又問，“詔令如何傳達(dá)給執(zhí)戟郎中呢？”

    這一問在樊於期甚難回答，因?yàn)樗麖臒o此種經(jīng)驗(yàn)，想了想答道：“那總不外乎告訴近臣，由近臣下殿傳達(dá)?！?/br>
    “由嬴政自己口傳詔令呢？”

    “那當(dāng)然也可以。”樊於期說，“不過殿宇深廣，怕要極大的聲音，才能讓殿前的人聽到?！?/br>
    “是的，是的。”荊軻喃喃地應(yīng)聲，心神飛越，仿佛已到了咸陽宮——他的想象極其尖銳靈敏，設(shè)想著未來的情況，覺得這是嬴政作法自斃，只要徐夫人的匕首出手，他是必死無疑的了。

    于是，他欣然舉爵，怡然入口。樊於期不知他何以高興，而太子丹是明白的——實(shí)際上，他的欣悅，猶過于荊軻。

    因此，這一夕宴會，賓主盡歡。酒闌人散，樊於期宿在東宮。荊軻回到章華臺，夜深人靜，燈下獨(dú)坐，把入秦的大計(jì)，又細(xì)細(xì)籌劃了一遍，想來想去，一切的條件，都合乎理想，唯有對自己的用劍，一點(diǎn)信心都沒有。這樣想著，他盼望重見蓋聶的心，愈益迫切，而要訪蓋聶的蹤跡，又必得依靠宋意，算算日子，宋意應(yīng)該來了。他預(yù)計(jì)著宋意在年內(nèi)趕到，一過了年立即去尋訪蓋聶，這總得兩三個(gè)月的工夫，那時(shí)徐夫人的匕首也該鑄成了。如果一切順利，明年春暖花開動身，初夏時(shí)分，便有一件震動天下的大事發(fā)生——這件大事，將影響列國的安危，重新造成列國之間的均勢，那時(shí)史官會大書一筆：“燕王喜二十八年，夏，遣使者衛(wèi)人荊軻入咸陽，刺秦王政于宮，死之。秦國大亂，列國危而復(fù)安。”

    這是多么得意的事！青史標(biāo)名，勛業(yè)千古，大丈夫正該如此。這樣想著，荊軻滿心愉悅地笑了。

    但越是志得意滿，他越謹(jǐn)慎小心，一再在心里告訴自己：好好一件事，不要在細(xì)節(jié)上疏忽了，弄得全功盡棄。于是他盡量在自己的計(jì)劃中挑毛病，同時(shí)再一次回憶樊於期的話。樊於期說過，各國的使者被安置在秦國的候館中時(shí)，行李都會被秘密搜檢。這樣看來，那把匕首的隱藏，是一絕大的難題。藏在地圖匣中，是否妥當(dāng)呢？

    把匕首卷入督亢的地圖中，是他原定的計(jì)劃。此時(shí)重新細(xì)想，覺得仍舊是個(gè)極好的辦法。不過計(jì)劃要做一個(gè)修正，那地圖匣應(yīng)該封得極其嚴(yán)密，而且要由燕王親自拜送，表示鄭重。這樣，秦國上下，便不會疑心到此，同時(shí)封固嚴(yán)密，晝夜守護(hù)，裝成神圣不可侵犯的樣子，秦國的密諜，本事再大，也無法發(fā)現(xiàn)其中的秘密。

    然后呢？他繼續(xù)往下想。

    然后，假定秦王嬴政會欣然接見，他自然要看一看這燕國膏腴之地的地圖。于是，他小心翼翼地打開盒子，取出地圖，交給蓋聶拿著，他拉住地圖的前端，身子慢慢往后退，地圖慢慢展開。同時(shí)，為嬴政一一指點(diǎn)。這時(shí)，嬴政的全部注意力.應(yīng)該都放在地圖上，放在他的手指上。到地圖將盡時(shí)，蓋聶抽出匕首，他便拋掉地圖，一把抓住嬴政的手，蓋聶以匕首指胸，一刺便死，大事畢矣！

    就那么容易嗎？他細(xì)想了一遍，確是那樣容易。匕首藏在地圖匣中，是個(gè)再好不過的辦法，順理成章，絲毫沒有漏洞。

    但是，他也聽說過，嬴政身不滿五尺，卻是智勇絕倫；萬一一刺不死，召集殿下執(zhí)戟郎中救護(hù)，眾寡不敵，又當(dāng)如何？

    決不容許一刺不死！荊軻斷然決然地對自己說，可是，匕首在蓋聶手里，任何人遇到那樣的情況都會緊張，因而生偏差，一刺而未刺中要害，絕非不可能之事。要如何才能一刺必死呢？荊軻把這個(gè)念頭，一直帶到夢里。

    在朝陽影里睜開了眼，他覺得神清氣爽，十分暢快，再想到那個(gè)難題，幾乎念頭還未轉(zhuǎn)完，便找到了解決的辦法，他高興得一掀錦衾，大聲喊道：“妙極了！真太妙了！”

    一陣急促細(xì)碎的腳步聲，接著房門開啟，探進(jìn)一個(gè)頭來，是昭媯。

    “怎么了，怎么了？”她略有些慌張地問。

    “什么？”荊軻茫然地說，“沒有什么呀！”

    “我聽得你大喊，以為出了什么事呢?！?/br>
    “噢?！鼻G軻定一定神說，“我想到一個(gè)好主意。來，昭媯，你替我記住一句話，省得我忘了，你記?。骸旆蛉说乃幏健Ｓ涀×藳]有？”

    “‘徐夫人的藥方’?！闭褘傄粋€(gè)字、一個(gè)字地念著，又閉著眼喃喃復(fù)誦數(shù)遍，“記住了，‘徐夫人的藥方’。一共六個(gè)字?！?/br>
    “是的，六個(gè)字：‘徐夫人的藥方’。我也記住了。”

    “那么，”昭媯又好奇，又困惑地問，“為何要我記??？就這么記住嗎？還是在什么時(shí)候要提醒你呢？”

    “對了。不久以后，有一位徐夫人從榆次來，你提醒我，注意她的藥方。”

    “那是個(gè)什么藥方？”

    “毒藥?！?/br>
    “毒藥！”昭媯失聲驚呼，雙眼睜得極大。

    “你放心！不是我要服毒?！鼻G軻笑笑不再多說了。

    “荊先生！”昭媯喊了一聲，欲語不語地。

    “有話說出來！”荊軻看著她說，“我不喜歡這樣子吞吞吐吐的?！?/br>
    “荊先生，我覺得你這個(gè)人很奇怪。”昭媯終于說了。

    “噢！怪在什么地方？就因?yàn)槲乙阌涀⌒旆蛉说乃幏絾?？昭媯，”荊軻停了一下說，“我抱歉得很。我心里有許多話不能跟你們說，所以你們看來，我的行為有許多地方莫名其妙。其實(shí)，我是很普通的一個(gè)人，我亦希望有個(gè)很舒服的家，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布衣菜飯，一生不見兵革，讓我閉門課子，安靜度日。無奈，不容易有這種日子——我希望不久的將來，大家能過這種日子，但是，在我，是決不可能有的。”

    “為什么呢？”

    這一句話又把荊軻問住了，他歉意地笑道：“你又要說我這個(gè)人很奇怪了！說話顛三倒四，前言不符后語。是不是？”

    昭媯沒有再問下去，管自己去替他收拾寢具，但是，她一面鋪衾疊被，一面不住骨碌碌地轉(zhuǎn)著眼珠，似乎有什么心事在想。

    終于，她問了一句話：“荊先生，我跟季子倆，你到底喜歡誰？”

    荊軻從未想到過有此一問，閃避著反問道：“還有夏姒。你怎不問，在你們?nèi)齻€(gè)人之中，我喜歡誰？”

    “你不會喜歡夏姒的?！?/br>
    “何以見得？”

    “這用不著爭論的。如果你喜歡夏姒，你也說好了。不過，要說老實(shí)話。”

    “說老實(shí)話，你跟季子我都喜歡?！?/br>
    “總有一點(diǎn)分別吧？”

    “我沒有比較過。”荊軻顧而言他，“昭媯，你為什么問這話？”

    這叫昭媯難以回答，只好強(qiáng)詞奪理了，“問都問不得么？”她窘笑著說。

    其實(shí)就不問，他也知道她一片眷注的深情。他對兒女私情，一向是自我抑制著的，但此時(shí)忽然有了不同的想法，他意識到自己在這個(gè)世界上的日子不多了，就算放縱，也放縱不到哪里去，何苦在心中緊守著一道樊籬？

    但是，他不知道昭媯是存著怎樣的心思。他在她眼里，究竟是怎么樣一種人？這些，他都有興趣弄個(gè)清楚。于是他問：“昭媯，我走了以后，你會不會想念我？”

    “走？”昭媯極注意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平靜地垂著眼說，“我跟了你去?！?/br>
    他想不到她已存下了這樣的主意，便說：“我的行蹤不定，你跟著我會受苦。”

    “只怕是你嫌我累贅！”

    如果說不嫌她累贅，她更要跟著他走了。事實(shí)上是不可能的，他到秦國怎能帶了她去？無奈這話不便說破，只得付諸沉默。

    “是不是？”昭媯冷笑道，“男人都是這樣，到處希望找個(gè)有姿色的女子相伴，卻又最好不受羈絆。相處厭了，拍拍腿就走，到新的地方，另換新人，可是這樣？”

    荊軻苦笑了。

    “說?。　钡美聿蛔屓说恼褘?，揚(yáng)著臉問。

    “都讓你說完了，我還說什么？”荊軻笑著回答。

    這表示承認(rèn)了昭媯的看法是對的。他是不得已而借此逃避，昭媯卻大為傷心。她曾受太子的憐愛恩寵，自以為可免于老死深宮、形單影只的凄涼歲月，卻想不到太子丹又遣她來服侍荊軻，按照宮里的規(guī)矩，除非她能跟了荊軻一起去，否則，等他搬出東宮，她就不可能重新親近太子了。因此，她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荊軻身上，而結(jié)果卻是失望了。

    想到宮中凄清的長夜，每每聽得青春消逝，人老珠黃的宮女，一聲聲長吁短嘆的情景，昭媯簡直心悸了。她不甘于隨人擺布，認(rèn)為無論如何得想辦法，纏住荊軻，因此又說：“荊先生，太子替你修的房子快完工了，搬去的時(shí)候，你可別忘了，把我也帶去?！?/br>
    “那自然。”荊軻說，“我在燕國一天，你我相聚一天。等我要離開燕國，可就沒有辦法了，只好哭一場分手?！?/br>
    “你會到哪里去呢？回到衛(wèi)國？”

    “國破家亡，哪里是衛(wèi)國？”荊軻苦笑著說。

    “不是回衛(wèi)國是哪里呢？”昭媯試探著問道，“太子待你這么好，大家都說你會在我們燕國做一番大事。你沒有理由到別的地方去?！?/br>
    荊軻心想，這樣一問一答，以至于詞窮，難免會泄露了機(jī)密，心生警惕，便采取了敷衍的態(tài)度：“你的話不錯(cuò)，我要在燕國做一番大事。現(xiàn)在已經(jīng)官拜上卿，太子又專門替我修了房子，我還要到什么地方去？”

    這一說，昭媯又覺得人生充滿了樂趣和希望，但總還是有些不放心，幽幽地說道：“男人都是喜新厭舊的，一過些日子再也想不起人家來了?！?/br>
    “我不是那種人?！鼻G軻把她一把攬入懷中，吻著她說，“我已說過，我在燕國一天，我們相聚一天，決不會冷落了你?！?/br>
    昭媯這下真?zhèn)€滿心舒暢了，柔順地依偎著荊軻，度過了一個(gè)溫馨的上午。

    到了飯后，太子丹又派人來請了。先請荊軻寫了給孟蒼的信，立即打發(fā)專人送往榆次。辦完了這件正事，太子丹鄭重其事地把他帶入一座花木扶疏，靠近后宮，極其幽靜的別院。屋中已燃起一爐清心滌慮的沉榆香，還有一張形制古樸的七弦琴，端端正正地放在當(dāng)?shù)兀偕细仓环藉\袱，琴后擺著一方極工細(xì)的篾席。

    “噢！”荊軻欣喜地說，“已安排好了?！?/br>
    “你請稍坐?！碧拥び謬诟赖?，“別忘了我的話，那女伶官脾氣極其怪僻，萬一有失禮之處，請看我的薄面，勿與計(jì)較?！?/br>
    “是！”荊軻答道，“我以禮自持，相信決不會惹得那位女伶官著惱?！?/br>
    “是的。我只是過慮。你請坐，我去招呼她。”

    太子丹轉(zhuǎn)入內(nèi)室，卻不見再出來。稍停，香風(fēng)微度，一位身材極其苗條的女郎出現(xiàn)，頭上蓋一塊玄色羅巾，看不見她的面貌，然而雙手如玉，令荊軻無法想象這只手是生在一個(gè)極丑陋的女人身上。

    那女伶官輕輕移動腳步，接著盈盈下拜，卻未說話。荊軻伏身答禮，致謝說道：“荊軻今日得聞妙奏，深感榮幸。只恐草野下愚，不能領(lǐng)略深微奧妙之處?！?/br>
    “荊先生不必過謙?！蹦桥婀倨届o地回答，聲如玉磬，異常悅耳。

    然后，她在那方細(xì)篾席上坐了下來，頭上雖有羅巾遮蓋，但舉止動作，皆有法度。等素手撥弦，荊軻立即感到不同凡響。

    “我為荊先生cao一曲《貞女引》?！?/br>
    “是！我在靜心傾聽?！?/br>
    于是那女伶官端然靜坐，先伸出一雙玉筍般的手，慢慢撫一遍琴弦，這是因?yàn)檠劬床灰姡仁煜ひ幌孪抑奈恢?。然后，錚然一聲，一串如松風(fēng)流泉般的清響，流轉(zhuǎn)在那精室之中，荊軻閉眼靜聽，仿佛置身在深山幽谷里，飄然、恬然，一切塵世間的擾擾攘攘都自心頭消失了。

    忽然，琴聲中多了一種聲音，那是女伶官發(fā)聲在唱《貞女引》：

    菁菁茂木，隱獨(dú)榮兮；變化垂枝，含蕤英兮；修身養(yǎng)志，建令名兮；厥道不同，善惡并兮；屈躬就濁，世疑清兮；懷忠見疑，何貪生兮？

    砉然一聲，人琴俱杳，荊軻心中激起無限感慨，不自覺地發(fā)為嘆息。

    “荊先生，何故長嘆？”

    不回答是不禮貌的，荊軻直抒感觸：“由你的歌，叫我想起了田先生。”

    “是田光先生么？”女伶官以首肯的語氣又說，“把田光先生擬為貞女，倒亦未嘗不可。請問荊先生，你的感慨是什么？”

    “‘懷忠見疑，何貪生兮？’貞女乃千金之體，又是剛烈之性，一語見疑，不意遽爾輕生，唉，真是叫人遺恨無窮！”

    “這是太子的輕率，不可恕也！”

    荊軻不敢再答話了，心想這女伶官的口氣好自大，身在東宮，便一無顧忌地批評太子，倒是她自己太輕率了。

    “荊先生離鄉(xiāng)背井，已有幾年？”那女伶官又問。

    “浪跡天涯，少說也有二十年了?！?/br>
    “兒時(shí)歌哭嬉游之地，可想念么？”

    “離鄉(xiāng)多年，印象淡薄了。便夢中也難得一見故鄉(xiāng)的情景?！?/br>
    “噢?！迸婀贀Q了個(gè)話題，“我的琴，難得一動。幸遇高明，請作指點(diǎn)?！?/br>
    這是考驗(yàn)荊軻。他覺得她的琴藝確是不凡，但不說兩句內(nèi)行話，在她聽來是泛泛的恭維，可能會覺得不足與言，就此歇手；為了想再聽她奏一曲，他不敢隨便回答。

    于是，他細(xì)細(xì)想了一遍，很小心地說道：“我實(shí)在不懂什么。只覺得蒼勁高古，閉目聽去，不似出于纖纖玉手，便這指法，在須眉之中，亦是極難得的高手。”

    羅巾微顫，仿佛是點(diǎn)頭稱許的樣子，接著，那女伶官平靜地說：“容我再向荊先生請教。”

    顯然的，荊軻的恭維是搔著了癢處。但另奏一曲，她卻未曾說明出處。素手輕揮，那清清泠泠的聲音，入耳好熟，荊軻一時(shí)想不起來，曾在何處聽過？只憑琴聲的指引，仿佛看到了竹籬雞犬，鄰舍相呼，然后懷著無限孺慕的心情，拜見了白發(fā)雙親。

    荊軻陡然記起，那是衛(wèi)國有名的樂工師曹的遺曲。曲中充滿了衛(wèi)國的風(fēng)味，因而荊軻思鄉(xiāng)之心，為琴聲鼓動得如醉如狂，自覺二十年的漂泊，國破家亡，老親棄養(yǎng)，縱然富貴，亦不過鏡花水月，轉(zhuǎn)眼消逝，歸于無用，思?xì)w之念，身世之感，加上幻滅無常的悲哀，打垮了一向自許為堅(jiān)強(qiáng)的荊軻，一曲未罷，淚下如雨。

    而琴弦恰在這時(shí)候斷了一根。琴聲一止，荊軻抽噎的哭聲，格外清晰。那女伶官陡然一揭蓋頭的羅巾，荊軻一見之下，不由得止住了哭聲，驚得目瞪口呆。什么相貌極丑的女伶官？竟是絕色的美人，而且氣度高華，一看便知是極尊貴的身份。

    “是——”荊軻恍然意會，“是公主？”

    “是的?！碧拥ぴ陂T口接話，“是我的幼妹夷姞。”

    荊軻心中有著無數(shù)疑團(tuán)，但是在表面上他已恢復(fù)常態(tài)，整一整衣襟，伏身下拜，重行大禮：“荊軻謁見公主?！?/br>
    夷姞以公主會見大臣的禮節(jié)還了禮，矜持地微笑道：“荊先生為燕國宣勞，感謝之至?！?/br>
    “尚無寸功足錄，不敢當(dāng)公主的嘉獎(jiǎng)。倒是我，辱蒙公主降尊紓貴，親cao法曲，真是畢生難忘的幸事?！?/br>
    “下里巴人，叫荊先生見笑?！币膴犝酒饋碚f，“請寬坐，恕我失陪。”

    說完，一轉(zhuǎn)身翩然而去。荊軻急忙俯伏拜送，等抬起頭來，夷姞已走得無影無蹤，只覺沉榆香味之中，依稀夾雜了她的衣香。荊軻回想夷姞的倩影笑貌，恍恍惚惚如遇見了仙人一般，怔怔地在出神，竟忘卻身在何處。

    “荊卿！”

    太子丹的聲音驚醒了他，定一定神，想起還該致意：“太子的盛情，感何可言！不過如此安排，實(shí)在叫我不安得很。”

    “不是我的安排。你莫謝我?！?/br>
    這話越發(fā)令人不解，“然則何以說是女伶官呢？”他問。

    “是我meimei自己的意思。她不知聽誰說了，知道你希望聽一聽她的琴，自告奮勇，說是你為燕國如此出力，應(yīng)當(dāng)讓你如愿。不過，她不愿意以真面目相見，叫我假托為女伶官?！钡牵拥だЩ蟮匦χ?，“我亦不明白，她何以又改變初衷，揭去了那塊蓋頭的羅巾？”

    原來還有這樣一段曲折在內(nèi)。夷姞的真面目由隱藏而主動揭露，雖不明原因，但無論如何是一種對他有了好感的結(jié)果——意會到此，荊軻頓時(shí)浮起無限的感激，不過這一份感激之忱，他覺得在太子丹面前是不宜于表露的。

    于是，他想到了他的淚下如雨，不免失態(tài)，因而特意托太子丹代為向夷姞道歉。

    “你不必道歉。也許她正覺得得意，她的琴藝，能把你感動得這個(gè)樣子?！?/br>
    “實(shí)在是悲從中來，不能自制?！鼻G軻由衷地說，“都道公主的琴藝，燕國第一。在我來說，浪跡半生，還是第一遭得遇如此的名手?！?/br>
    這番話在太子丹聽來，自然是相當(dāng)?shù)靡獾?。他又想到，今天的局面，荊軻如此感動，夷姞的態(tài)度如此友好，效果竟是出乎意外的圓滿，因而格外覺得高興。

    只是，他也像荊軻一樣，不明白夷姞的態(tài)度，何以突然變化？他在想，經(jīng)過今天的一場聚會，以后荊軻和夷姞少不得還有晤談的機(jī)會，而這位嬌貴的公主，脾氣極其難惹，他必須先弄清楚了她的態(tài)度，預(yù)先告訴了荊軻——就像他在夷姞cao琴以前，說那位“女伶官”相貌丑陋，性格怪僻，特意提出警告的用意一樣。

    于是，等荊軻告辭離去，他立即趕回后宮，果然，夷姞還在，正跟太子夫人談得起勁。

    “你好啊，把我耍了個(gè)夠！”太子丹戲謔地說。

    一句話把夷姞說得發(fā)愣?！霸趺戳耍俊彼凉值卣f，“說話沒頭沒腦的。”

    “你說不愿示人以真面目，叫我假托為女伶官。我還一再鄭重其事地告訴人家，說是脾氣怪僻要當(dāng)心。深怕他偶不檢點(diǎn)，惹惱了你，結(jié)果，你出其不意地來了那么一手，倒像我故意騙人家似的。你說，你不是耍我？”

    “我不是故意的。”夷姞歉意地笑笑。

    “那么，是為了什么原因，你竟一改初衷？”

    夷姞不即回答，臉色漸漸轉(zhuǎn)為嚴(yán)肅，好久，她輕輕地說：“我學(xué)了十年的琴，直到今天才有了信心?！?/br>
    太子丹細(xì)想一想她的話，恍然意會?！鞍?！”他大聲說道，“原來你遇見知音了！”

    “荊先生確是meimei的知音?！碧臃蛉艘操潎@著說。

    “可以這么說?！币膴犙塾^鼻，鼻觀心地解釋，“荊先生自言，二十年漂泊天涯，對故鄉(xiāng)的一切，印象已極淡薄。我要試一試他對音律的修養(yǎng)，特意cao一曲衛(wèi)國樂工師曹的遺作《思鄉(xiāng)引》，想不到他對我的琴曲，竟能領(lǐng)略得如此之深，而且那一副眼淚中，也看出了他的至情至性。我再不以真面目相見，倒顯得我不誠了。”

    “你做得對！”太子丹大為贊嘆，“也只有你的用心才能如此深刻，也只有荊卿才能把你的用心體會得如此深刻。你們倆，可真是罕見難逢的一對?！?/br>
    一聽最后那句話，夷姞頓時(shí)把臉放了下來，凜然不可侵犯似的。

    “你看你！”太子夫人低聲埋怨她丈夫說，“對meimei說話，措辭這么不檢點(diǎn)！”

    太子丹被提醒了，說他們是“罕見難逢的一對”，又叫夷姞多心了。其實(shí)，他們倒真是一對，只可惜荊軻——

    他心里有種說不出的難受，長長地透了口氣，閉目不語。

    夷姞其實(shí)很想再談?wù)勄G軻，卻又怕她哥哥說出什么不中聽的話來，所以不敢再多說了，坐了會兒，自覺不大對勁，便即告辭回宮。

    “meimei從未這樣稱許過一個(gè)人。”太子夫人說。

    太子丹報(bào)以憂郁的一眼，沒有說什么。

    “轉(zhuǎn)眼二十三了。二十三的公主——”太子夫人沒有再說下去。

    “唉！煩心得很。”

    太子夫人想了又想，終于忍不住說了一句：“咸陽，不能讓別人去嗎？”

    一句話惹翻了太子丹?！笆裁?？”他咆哮著說，“婦人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