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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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一早起來,荊軻便傳下一句話去,這一天概不見客。這是他在昨夜聽說夷姞等了他一整天以后,所做的決定。他有三天沒有見到她了。這是最近個(gè)把月中,還是第一次隔離得這么久,想象中倒仿佛過了幾年似的。此刻,他不但渴望著見到她,而且他深知她一定也是這樣的心情,所以他決定什么事不做,什么客不會,特意把這一天工夫,專門留給夷姞。 陽光已曬到墻腳,照平時(shí)的慣例,她該要到了。在延曦閣前,一直向東凝望著的荊軻,始終沒有發(fā)現(xiàn)夷姞的車子,漸漸有些沉不住氣了。他不能靜下來,一定得找些事做,而所做的是什么事?卻又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只朦朧地感覺到,天地雖寬,沒有他存身之處。 “怎么弄了一地的花瓣?” 突如其來的聲音,把他嚇了一跳,定睛看去,是昭媯在他面前。再看一看地上,落紅狼藉,灑了一地的桃花瓣。 “好端端地,你把這些桃花都掐了下來干什么?”昭媯揀起一朵揉爛了的桃花給他看。 這才使他隱隱約約想起,曾伸手采擷過無數(shù)桃花?!拔蚁氲贸錾窳藛幔俊彼苫蟮刈詥?。 “只見你不住往東邊望,誰知道你是想什么想出神了?”昭媯酸溜溜地說。 “我在盤算大事?!?/br> 昭媯微微一聲冷笑,叫了人來掃地,自己卻轉(zhuǎn)身走了。 荊軻這時(shí)才警覺,自己的行為失常得厲害。他平生不知遭遇過多少次的憂患,大至性命出入,小至衣食不繼,然而他都能維持一個(gè)平靜的心境,決不會焦急得方寸大亂,連自己做了些什么事都不知道。 而現(xiàn)在居然出現(xiàn)了這樣的情形,只是為了夷姞的緣故。她真有這么大的魔力能使自己如此顛倒?荊軻這樣自問著,開始感到事態(tài)嚴(yán)重,因?yàn)樗杨I(lǐng)受到情絲束縛的力量是如何可怕。 怎會到了這等地步?他驚疑不定地在想?;仡櫷?,腦中所浮現(xiàn)的,盡是夷姞的影子,輕顰淺笑,正反斜側(cè),每一個(gè)影子都是如此動人,如此真切,真切得就像此時(shí)親眼得見一般。 是什么時(shí)候開始愛上她的呢?深深困惑的荊軻,一時(shí)還沒有工夫去細(xì)思這個(gè)疑問。當(dāng)前的難題是,以后怎么辦?明明是個(gè)難題,他卻以極簡單武斷的想法去處理:斷然決然地否定了自己是在愛著夷姞。這一下,他便不必再盼望她了,心里也似乎覺得輕松自在得多了。從延曦閣下來,吃了飯,思量著出去走走。于是吩咐備馬。 “不等了么?”昭媯說,“公主若是下午來了,豈不又撲一場空?” 他聽得出來,昭媯語帶譏諷,懶得理她,鼻子里哼了一聲,往外就走。但走不了三五步,他不由得站住腳琢磨,夷姞要來,當(dāng)然打點(diǎn)了無數(shù)的話,要向他傾訴,興興頭頭,一腔熱念,結(jié)果落得個(gè)冰清鬼冷,那份抑郁失望的滋味,可真難以消受。而況昭媯對夷姞的態(tài)度,越來越不妙了,萬一說兩句閑言閑語,夷姞不好意思發(fā)作,只好硬忍下去,堂堂一位公主為了他來受這份委屈,叫人心里怎么過意得去? 于是荊軻發(fā)覺自己的勇氣和決心,都在動搖了。那一縷不可捉摸、不可聽聞的情弦,原以為憑自己心中的慧劍一揮,還不是信手而斷?誰知它比世上任何事物來得堅(jiān)韌,慢慢地熬煉,也許還有擺脫的一天,說是能夠一揮而斷,那簡直是妄想。 這一想,荊軻不由得xiele氣,“算了!”他搖搖頭,“我不出去了?!?/br> “哼!”昭媯又是一聲冷笑。 荊軻心里冒火,但他馬上警告自己:不可遷怒!怒氣只要一受頓挫,便難發(fā)作,當(dāng)然,他也不會有什么笑臉給她看,走出去坐在一株古梅下的一方大青石上,那個(gè)位置斜對大門,夷姞一來,他立刻就可發(fā)現(xiàn)。 但奇怪,等到晚也不見夷姞的蹤影。先是怕她來了,不知如何應(yīng)付,在梅樹下左思右想,總覺得難以擺布,唯有盼望她不來,才得清靜省事。等到她真的不來了,他卻又大為悵惘,一顆心七上八下,不知什么事攪得不安,只覺得食不甘味,坐不安席,做什么事都不對勁。 看他那樣子,昭媯心里也有氣,但也有等量的憐惜,冷靜下來想一想,此一刻正是收服他的好機(jī)會,于是打起精神來敷衍荊軻,視線片刻不離他左右,只見他有跟她說話的意思,便先笑臉相迎。笑容裝得太久,嘴角和兩頰都有些發(fā)酸了,荊軻卻只是喝著悶酒,沒有跟她說一句話。 “到底為了什么?”她終于忍不住了,“這樣子悶悶不樂!” “你也太難了!”荊軻不假思索地答道,“什么都要管!” “不是我愛管閑事,你這樣子叫人看了難受?!?/br> “你可以不看?!?/br> 他的聲音極平靜,唯其平靜,更顯得無情,這個(gè)釘子把昭媯碰得氣壞了,扭轉(zhuǎn)身就走,連屏門都未關(guān)。荊軻有些茫然,回想了一下自己所說的話,才發(fā)覺那是怎么回事,匆匆起身,趕了出去,大聲叫道:“昭媯,昭媯!” 昭媯不知哪里去了,另外來了兩名在聽候差遣的女侍。 “你們?nèi)グ颜褘傉襾怼!?/br> 昭媯終于被喚回來了,眼圈紅紅的,一臉的委屈,跪下來替荊軻斟酒,卻嘟著嘴,那副樣子看了叫人好笑。 “昭媯!”他握住她的手,溫柔地問道,“干什么生那么大的氣?” “你自己知道!”她板著臉回答。 “你這么一說,我們真?zhèn)€要好好想一想?!?/br> 他真的深入地去想了。他知道昭媯的心情,東宮不能回去,只一心巴望著他,因而對夷姞?wèi)阎室?,這樣下去,萬一鬧出事來,夷姞的面子上會弄得很難看,倒要早早做個(gè)了斷之計(jì)。 念頭一轉(zhuǎn),突來靈感,“昭媯!”他說,“你容我靜一靜,通前徹后盤算一下。回頭你到我那里來,我有很要緊的話跟你說?!?/br> 昭媯莫名其妙,但不能不聽從,悄悄退了出去。等把里里外外例行的家務(wù)料理完畢,才又去見他。就這時(shí)有人來報(bào),說有客來拜訪。 已將就寢的荊軻,大為詫異:“這么晚了,還有客!” “是的,說是榆次來的?!?/br> “榆次來的?”荊軻一躍而起,“快請,快請!” 這一下,昭媯自然顧不得談自己的事,先忙著替荊軻招待賓客要緊??墒牵瑏砜褪呛紊矸菽??得先問清楚了才好著手。 “必是一女一男……” “還有女客?”昭媯詫異地打斷他的話問。 “是師弟二人。女客就是鼎鼎大名的徐夫人,太子特意禮聘來的;男的是她的弟子,名叫孟蒼?!?/br> “噢!”昭媯想了一下說,“既是遠(yuǎn)道而來,必定還未用飯?!?/br> “對!”荊軻說道,“即刻叫庖人備膳?!?/br> “今夜想來要安歇在這里。把那位徐夫人安置在延曦閣中吧!” “不好!”荊軻立即提出反對,卻未說明反對的理由,只說,“客房多得很。除了延曦閣,你挑最好的地方供徐夫人下榻?!?/br> 昭媯不便作何爭執(zhí),答應(yīng)一聲,自去準(zhǔn)備。荊軻也隨即檢點(diǎn)了衣冠,出廳迎接。 剛走到廳前,只聽車聲轆轆,沿著甬道駛來三輛雙駕的車子。第一輛是圍車,御者是個(gè)高大的青年,荊軻眼尖,看出他就是孟蒼。 等車一停,荊軻迎上去匆匆招呼一聲,隨即又問:“尊師呢?” “在這里!”車帷一掀,徐夫人露面了。 荊館的兩名女侍,疾步上前,把徐夫人扶了下來。她仰起頭來,歡暢地舒了口氣,“可終究到了地頭了!”然后含笑寒暄,“荊先生,一別三年,不想又得聚會?!?/br> “是啊!”荊軻就著燈光看了看她的臉色,“夫人清減得多了。這三年——” “唉!”就在他略一遲疑之際,徐夫人嘆口氣說,“一言難盡,這里不是說話之所?!?/br> “是,是。請進(jìn)來,先息一息?!?/br> 這時(shí)昭媯也趕來了,招呼著徐夫人先去更衣休息。荊軻親自接待孟蒼和另外兩名同行的人——也是有名的冶工,徐夫人聽說燕國要大量鑄造刀劍,特意物色了來的。 等客人們撣一撣土,洗一洗臉,征塵初卸,庖人已經(jīng)備好晚膳,荊軻相陪入席。第一天見面,還談不到正事上去,只說些旅途的情形。徐夫人告訴荊軻,他們自井陘東來,折而北上,山路崎嶇難行,經(jīng)過趙國邊境,還要防備秦兵的盤詰sao擾,所以一路不能按常規(guī)歇宿,也因?yàn)槿绱?,這一天才錯(cuò)過了驛宿,深夜相擾,十分不安。 “哪里的話?”荊軻也有歉意,“倒是我疏忽了!原知夫人就在這幾天要到,我早該派人在邊界迎接。”說著向徐夫人師弟和那兩名冶工,一一敬了酒。 等荊軻歸座,徐夫人喊道:“孟蒼,你代我為荊先生進(jìn)一觴?!?/br> “是!”孟蒼起身,趨向荊軻席前,敬酒必有一番說辭,他卻是個(gè)拙于口才的人,捧著酒倒有些發(fā)愣了。 “荊先生!”徐夫人在一旁說話,“亡國之人,窮無所歸,托庇蔭下,還求多多照應(yīng)。孟蒼,你說:請荊先生多看顧我們娘兒倆!” 孟蒼還未開口,荊軻已避席相謝:“夫人的話,我荊某不敢當(dāng)。我也是亡國之人,寄跡他鄉(xiāng),只是我敢保證,燕太子禮賢下士,謙恭仁厚,對夫人一定極其尊敬。盡請安心住下,共伸同仇敵愾之志?!?/br> “是的。共伸同仇敵愾之志!”徐夫人說,“不為此,我不會到燕國來?!?/br> 荊軻把這句話默念了兩遍,內(nèi)心充滿了莊嚴(yán)的感覺。嬴政的暴力可以滅掉趙國,但滅不了趙國的民心,匹夫匹婦,不可奪志,像眼前的徐夫人,便是一個(gè)例子。 在別人看,千里迢迢,她是應(yīng)聘到燕,來做太子丹的上賓的,而她自己卻不免有寄人籬下之感,所以先小心謙卑地打了招呼。但是,這并非為了她自己想覓個(gè)清靜的容身之地,安度余年。她的余年中還有一番事業(yè),她的已迅速趨于衰老的身軀中,還藏著一顆雄心——報(bào)國雪恥的壯志,要找個(gè)最適當(dāng)?shù)沫h(huán)境和機(jī)會去實(shí)現(xiàn)。這才是她不憚遠(yuǎn)行,吃盡辛苦,間關(guān)跋涉到燕國來的最大原因。 由于了解了徐夫人的心情,荊軻對她越發(fā)尊重,而且也覺得更易共事,因?yàn)樗际菄萍彝?,托足異地,也都是受太子丹禮聘,來做同一件工作,而尤其要緊的是,他跟她都想打倒嬴政,為天下除害,為國家報(bào)仇雪恨。 于是,他再一次捧觴向徐夫人致敬:“夫人!你我處境、志業(yè)、目標(biāo),無不相同?!?/br> 語氣沒有完,“無不相同”又如何呢?這就不必說了。徐夫人深深點(diǎn)頭,領(lǐng)悟到荊軻今后,將會拿她當(dāng)自己人看待,敬為尊長。一到燕國,便獲得如此鄭重有力的保證,得以免除初次接觸陌生環(huán)境所必有的恐懼,實(shí)在是件大可快慰的事。于是,不善飲的徐夫人欣然浮一大白。 看看孟蒼和那兩名冶工都已食畢,肅然靜坐,徐夫人便謝了主人,結(jié)束宴會。 第二天上午,太子丹得到荊軻的通知,趕至荊館,把徐夫人師弟和那兩名冶工接到城內(nèi),撥了一所精致的第宅安置。當(dāng)晚在東宮設(shè)宴接風(fēng),略略說了些門面話,徐夫人話風(fēng)一轉(zhuǎn),入于正題。 “太子,荊先生!”她說,“我在邯鄲,便知太子好客,禮數(shù)特重。但我要直言,衰邁老婦,只圖清凈,像這樣的宴會,到此為止,今后請?zhí)硬槐囟喽Y,即蒙寵召,我亦一定辭謝的。這不是我不識抬舉,只是想留些精力,好為燕國效勞。該當(dāng)如何,就請此刻見示,來日便可動手?!?/br> 太子丹真想不到徐夫人是這么一個(gè)比須眉男子還要爽直明快的人,一時(shí)倒愣在那里,不知如何作答了。 “恭敬不如從命!”荊軻代太子丹作了回答,“不過夫人有何需要,亦盡請明示,千萬不要存著作客的念頭?!?/br> “對了!荊卿的話,正是我心里的意思?!碧拥ねA艘幌掠终f,“且先寬飲。席散以后,再向夫人請教?!?/br> 徐夫人有數(shù)了,鑄造刀劍,整軍經(jīng)武,關(guān)乎國之大計(jì),自然不便在此時(shí)此地細(xì)談,所以點(diǎn)點(diǎn)頭不再多說。 席散了,孟蒼和兩名冶工被送回館舍,徐夫人自然要留下來。 由于荊軻事先已有報(bào)告,所以太子丹對徐夫人的態(tài)度已有了解,信任她是個(gè)可以共機(jī)密的人,在密室中他毫無保留地把入咸陽、刺嬴政的計(jì)劃,都說給了她聽——不過,荊軻必得找一個(gè)深通劍術(shù)的人做助手,以及拿樊於期的首級作見秦王的進(jìn)身之階的話,他卻未說,因?yàn)檫@兩件事都還沒有結(jié)果。 從一開始,徐夫人便意會到在這個(gè)驚人的計(jì)劃中,她是關(guān)系極重的一個(gè)人,所以對太子丹的說明,始終保持著高度的注意。但等細(xì)心聽完,她轉(zhuǎn)臉向荊軻看了一眼,卻是沉思不語。顯然的,她的神情表示她對這個(gè)計(jì)劃,并不完全滿意。 “夫人!”荊軻想起有句話必須先告訴她,“凡得與太子在此室論事的,發(fā)言絕無顧忌?!?/br> 徐夫人抬頭四顧,但見屋宇深沉,墻垣高大,恍然領(lǐng)悟,這是太子丹的一個(gè)關(guān)防極其嚴(yán)密的處理機(jī)要大事的地方,既有資格到此,自然便是太子丹的心腹智囊,凡有陳述,要言無不盡,才是正辦。 她要講的話,其實(shí)并不需顧忌,所以一時(shí)不語,只不過覺得計(jì)劃中還有毛病,得要先研究一下;現(xiàn)在聽荊軻一說,深感太子丹推重的盛意,不便再保持沉默?!百聿粷M五尺,膂力不輸于七尺的壯漢?!彼粗G軻說。 “是的,我聽人說過?!?/br> “據(jù)我所知,他上朝時(shí)所佩的劍,名為‘鹿盧’,切玉如泥,不輸于周之‘昆吾’、楚之‘太阿’、吳之‘屬縷’。” 荊軻和太子丹對她的話,都微感驚愕,他們從未聽說過嬴政有一柄可與“昆吾”“太阿”“屬縷”這些名劍相比的“鹿盧”。但是,“這亦不足為患!”荊軻答道,“我不容他有拔劍的機(jī)會?!?/br> “你,荊先生!”徐夫人逼視著他說,“可還記得我在邯鄲跟你說過的話?” 荊軻茫然不解:“初次拜見,領(lǐng)教良多,不知夫人所指的是哪一句話?” “關(guān)于用劍的?!?/br> 荊軻被提醒了。“噢,夫人曾說我‘非用劍的人’。此所以我當(dāng)時(shí)將所佩的劍,解以奉贈?!彼谷蛔躁悺?/br> 這在太子丹卻是新聞,原來荊軻不善用劍!怪不得他對選擇副手,如此慎重,只不知秦舞陽的劍術(shù),可算不算精通? 一個(gè)念頭還未轉(zhuǎn)完,只聽徐夫人又開口了:“用匕首不比用劍容易。劍與匕首,原為一物,只不過尺寸不同而已!” “是?!鼻G軻從容答道,“夫人請放心!荊某不才,還有自知之明。用匕首的不是我,是我的副手?!?/br> “是何許人?” “此人夫人必知:蓋聶。” 一聽這個(gè)名字,徐夫人的眉眼都舒展了,點(diǎn)點(diǎn)頭說:“大事必成!” 荊軻聽她稱許,既高興,又憂愁。高興的是所物色的人,確是對了,但憂愁的是怕茫茫天涯,找不到行蹤飄忽的蓋聶。 “既如此,明天起造冶爐,挑個(gè)吉日,我重開封手,為蓋聶制一柄匕首。” “多謝夫人!”太子丹說,“我有好幾柄劍,明天送來供夫人挑選,回爐重鑄?!?/br> “夫人!”荊軻接口,卻有些遲疑,“有句話,不知——” 徐夫人看他那樣子,便鼓勵(lì)他說:“荊先生,你自己說過的,在此論事,不用顧忌?!?/br> “是的。那我就率直奉陳了:我要一柄淬毒的匕首。” 徐夫人眉一揚(yáng),睜大了眼,仿佛甚感意外似的,考慮了一會兒,徐徐說道:“自蒙先師傳授,并留下一個(gè)淬毒的方子以后,我從未動手淬過毒劍,那個(gè)方子也托你轉(zhuǎn)呈太子了。” “方子我謹(jǐn)密保藏,明天就送過來?!?/br> “這倒不需,我自然記得。不過——”徐夫人終于毅然答應(yīng),“好!嬴政暴虐無道,殺人如麻,便讓他嘗嘗毒劍的滋味,亦無不可。只是這柄匕首,留傳后世,落入jian人歹徒手中,為禍必烈,卻甚可慮。唉——這也說不得了!” 百工敬業(yè),十分鄭重,尤其是一位鑄造兵器的冶工,封爐以后,重新開手,而且破了本人數(shù)十年謹(jǐn)守之戒,淬制一柄毒劍,更是一件極不尋常的事。因此,太子丹與荊軻都由衷地激發(fā)了感激之忱。 但是,他們也都明白,徐夫人這一份合作的至誠,并非完全出于私人的交情。她肯到燕國來,意味著趙國人民無條件支持任何抗暴反秦的行動;而她肯親自出手鑄這柄誅殺獨(dú)夫的匕首,則是為了蓋聶——唯有蓋聶的劍術(shù),才配得上她的絕藝。 于是,他們有了同樣的一個(gè)想法:蓋聶還在尋訪,能不能如愿,并無把握,這一層應(yīng)該言明在先。兩個(gè)人從眼色中取得了默契,由荊軻把遣派宋意和武平分頭去覓蓋聶的經(jīng)過,向徐夫人大致說了一下,最后加上一句:“只要時(shí)間容許,非找到蓋聶不可!” 原來蓋聶還不知在何處,就算找到了,肯不肯來還成疑問。縱令來了,肯不肯入秦,更不可必。徐夫人這樣一想,倒有些不大對勁了。不過,她的講義氣,重然諾,與堂堂男子漢無異,所以心里悵惘,事情還是照辦。 這以下就要談到具體的細(xì)節(jié)了。太子丹對于保密的警覺特高,徐夫人名聞天下,來到燕國的消息傳了出去,必遭秦國之忌,因此,他早就秘密為她準(zhǔn)備了工作的場所,現(xiàn)在要請徐夫人指點(diǎn),如何起造冶爐,備辦些什么工具和材料。 “這得要看鑄一柄什么樣的匕首?”徐夫人說,“如要淬毒,以用鐵為宜?!?/br> 鐵是出在楚國的最好,太子丹心想,鑄一柄匕首所用的鐵,究竟有限,無論如何可以搜羅得到,便點(diǎn)點(diǎn)頭說:“好,我采辦楚鐵備用?!?/br> “還要毒藥。”徐夫人慢慢念道,“硵砂、銀銹、虎藥、斑蝥、人中汁、砒霜、革烏、巴霜、斷腸草、狼毒、南星。一共十一味,不知在燕國可能備辦齊全?” “請放心!”太子丹說,“如果燕國沒有,我派專人去秘密采買?!?/br> “請?jiān)谖逄熘校瑐滢k齊全?!毙旆蛉苏f,“我叫孟蒼起造冶爐,五天可以完工——孟蒼跟我學(xué)藝,十得七八,鑄鐵劍更有心得,我叫他跟在我身邊。另外兩位的手藝,也都算我們這一行中的佼佼者,太子有用得著他們的地方,便請接收了去。否則,我把他們遣回榆次。” 當(dāng)然,太子丹即使用不著那兩名冶工,也不肯傷徐夫人的面子,把他們遣回去,所以立即表示歡迎。 事情就這樣談定了。第二天起,分頭去辦。只有荊軻沒事,每天來訪徐夫人閑談,一則討教劍道,再則,也隱隱然有著躲避夷姞的意思在內(nèi)。 五天過去,冶爐如期完工,一切應(yīng)用材料,也都備辦齊全。第二天恰好是個(gè)宜于開工的吉日,徐夫人決定動起手來。 冶爐就設(shè)在她的住宅后院。一早,徐夫人就已到場,孟蒼卻比她到得更早。爐上架好了木炭,庭前設(shè)下祭品,徐夫人祭神默祝,然后孟蒼也行了禮。就這時(shí),太子丹和荊軻也都來了。 “開爐大吉,特來道賀?!碧拥ふf。 “太子和荊先生來得正好。”徐夫人一面接待行禮,一面說道,“我要煩兩位做個(gè)見證?!?/br> 太子丹和荊軻都不知道做什么見證,但是不約而同地都欣然應(yīng)諾。 于是徐夫人喊道:“孟蒼!” “弟子在!”孟蒼恭恭敬敬地答應(yīng)。 “今天我要傳你鑄劍淬毒的秘訣……” 徐夫人剛說了這一句,孟蒼趕緊跪了下來,俯首靜聽。 “淬毒的劍,號稱‘見血封喉’,未免過甚其詞,不過毒劍刺處,破皮見血,一晝夜必死,這話毫無虛假。兵器過于狠毒,有傷天和,且不說落入歹徒手中,為害甚烈;就是心胸狹窄,睚眥之怨必報(bào)的人,若是有了一柄毒劍,后果亦不堪設(shè)想。因此,先師直到臨終之前數(shù)日,才把淬毒的方法傳授給我。這話說來有三十年了?!毙旆蛉四昙o(jì)畢竟大了,加以不無激動,一口氣說到這里,有些氣喘,不能不停下來息一息。 荊軻看見這情形,趕緊移了一方席過來。徐夫人致了謝,卻不肯坐下,緩一緩氣,繼續(xù)教誨弟子。 “三十年來,我未鑄過毒劍,就是怕遺毒世間。此刻為了伸張?zhí)煜碌拇罅x公理,我不能不破三十年來謹(jǐn)守之戒。只是鑄劍不能不靠你,所以淬毒之方,也不能不傳授給你。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弟子愚昧,求師父明白開示,弟子一定遵行不替?!?/br> “記得先師傳藝之前,曾經(jīng)叫我設(shè)誓,不得輕鑄毒劍,更不得輕傳淬毒的秘訣,不遵此戒,神人共殛。你跟我多年,我知道你謹(jǐn)慎忠厚,我不要你設(shè)誓,只要你當(dāng)著太子和荊先生答應(yīng)我兩件事?!?/br> “是?!泵仙n誠惶誠恐地說,“請師父吩咐,弟子決不敢違背。” “你細(xì)聽:第一件,淬毒之方,決不再傳授與任何人。第二件,決不因?yàn)槔T、脅迫,或者由于一己的恩情,為人淬煉毒劍?!?/br> “是?!泵仙n毫不遲疑地答應(yīng)說,“我孟蒼承恩師傳授秘藝……” 徐夫人看他這樣子,竟是自動要設(shè)誓了,趕緊阻攔他說:“且慢,且慢!孟蒼,你別答應(yīng)得那么爽氣,你先想想我的話,做不做得到?” “做得到!” “你把‘脅迫’兩字細(xì)想一想!” 孟蒼為人,唯一的缺點(diǎn),即在于失之粗率,此刻細(xì)想一想,不錯(cuò),不傳授別人,不受利誘,不徇私情,主權(quán)cao在自己手中,都是有把握的,而這“脅迫”兩字,卻大有文章??紤]又考慮,終于下定了決心。 “師父,你老放心!”他朗然答道,“就是有人拿刀架在我頸上,我也不會替他淬煉毒劍?!?/br> “太子,荊先生!”徐夫人極欣慰地說,“你們兩位聽見了?” “聽見了!”太子丹神情肅穆地說,“賢師弟真是藝近于道了?!?/br> “好!”徐夫人向孟蒼點(diǎn)點(diǎn)頭說,“你起來。別耽誤工夫,我們動手吧!” 淬制毒劍,既是不傳之秘,太子丹和荊軻自然不便再留在這里,兩人交換了一個(gè)眼色,說了幾句道勞的話,相偕起身告辭。 徐夫人也不挽留,生起了火,把一口銅鍋,架在冶爐上,一面取出那十一味毒藥,細(xì)細(xì)教導(dǎo)孟蒼,每一味藥的作用,分量多少,下鍋的先后次序如何,該熬煉多少時(shí)候……整整費(fèi)了一天,才把一鍋毒藥炮制成功。 再下一天,徐夫人師弟才正式開始鑄造匕首。那爐中所用的炭,跟前一天又不同了,預(yù)先選用堅(jiān)硬的栗木,入窯而不閉xue火,這樣子燒出來的炭,名為“火墨”,火力特強(qiáng),最利于冶鑄。 火初生時(shí),只冒黑煙,孟蒼不徐不疾地鼓動風(fēng)箱,木炭漸熾,火苗轉(zhuǎn)為黃白色,不久,一爐炭完全燒透,青中帶白的火焰,一陣陣往上躥。徐夫人只是凝神看著,毫無動靜。 這一次鑄劍,孟蒼可辛苦了。在他自己店鋪里,另有伙計(jì)管風(fēng)箱煽火;這里為了保持機(jī)密,為了不愿把淬毒的方法程序泄露出去,所以煽風(fēng)、鍛冶都是孟蒼一手包辦。他的體魄雖強(qiáng),這樣不住手地鼓風(fēng),時(shí)間一長,也有些吃不消了,拭一拭汗,忍不住問了一聲:“師父,行了吧?” “還要一會兒。”徐夫人抬頭望了望,看他一頭的汗,不免憐惜,可是不能叫他歇手,相反還要鼓勵(lì)他,督促他,“到要緊關(guān)頭了,你辛苦些,再加點(diǎn)勁!你也還要看著,怎么叫爐火純青!” 聽到最后一句話,孟蒼精神一振。鑄冶的功夫,最深的一層,就是所謂“望氣”——要掌握住火力最強(qiáng)的那一刻。孟蒼自離師門,對望氣一道,已大有心得,今天重領(lǐng)師教,正好把自己的心得印證一番。所以一面手上加緊,把風(fēng)箱扯得呼嚕呼嚕地響,一面睜大了眼,緊盯著爐火。 “看準(zhǔn)了!”徐夫人喝道,“這一刻,一絲白氣都沒有了!” 孟蒼沒有工夫答話,下死勁盯了一眼,把那一片青焰的形象緊記在心里,然后,橫步一跳,拿起鐵鉗、鐵錘,從爐里挾出燒得又白又亮的鐵條,放在鐵砧上,叮叮當(dāng)當(dāng),錘得火星亂迸。等兩面無一處不打到,鐵條已成了暗紅色,這就該淬了。 淬是再簡單不過的一件事,挾起鐵條,往水盆里一扔就是。孟蒼弄得熟能生巧了,眼睛都不用看,隨手一甩,保管聽得“撲通”一聲,接著又是“哧——”地一響。 這時(shí)照例又要來這么一下,剛要出手,聽得徐夫人大喝一聲:“當(dāng)心!” 孟蒼一愣,手里收住了勁,望著徐夫人,茫然不解。 “快輕輕放下去?!?/br> 孟蒼這才明白,盆里不是清水,是十一味劇毒熬成的汁,老遠(yuǎn)把鐵條拋了進(jìn)去,毒汁四濺,沾在身上是個(gè)絕大的麻煩。 于是他伸一伸舌頭,不好意思地笑一笑,把鐵條輕輕放入毒汁中去淬。余熱猶在,頓時(shí)冒起一陣白中帶黃的煙霧,聞在鼻子里,十分難受。 徐夫人也聞到了,“怎么樣?”她問。 “頭有些發(fā)暈?!泵仙n敲敲額頭說。 “這——”徐夫人皺著眉想了一會兒,“不妥!”她說,“暫且歇工。這藥方子,怕還要重新研究?!?/br> 一開始就不甚順利,徐夫人心里頗為不快。要研究也無從研究起,悶在家里無聊,索性備了車子去看荊軻。 這不速之客,太出荊軻的意料了。估量著徐夫人必有事來商議,但她既不說,他也不便先開口問,盡自陪著說些閑話。看看詞窮,又談到了兵器上面。 “多說鐵劍,須得以鐵為骨,外面包鋼,可有這話?”他問。 “是的,要這樣才能堅(jiān)而不脆。純鋼的太柔,勁力難施,易于彎折。不過,”徐夫人說,“我替你鑄的這把匕首,還是百辟純鋼?!?/br> “噢,噢!”荊軻想了一下,“我明白了。反正只用一次,而且見血即可收功,就彎折了也不礙?!?/br> “這也是一個(gè)說法?!毙旆蛉笋娉值匚⑿χ?/br> “另外還有說法嗎?” “荊先生!我鑄造刀劍,薄負(fù)時(shí)譽(yù),自然有些獨(dú)得之秘。你請放心,我鑄純鋼匕首,只為求其鋒利,決不會彎折。此中訣竅,我不必瞞你,但一時(shí)實(shí)在說不明白——訣竅在鐵中另加白銀、礦石等物,分量多少,先后次序,神而明之,難以盡述?!?/br> 荊軻只能唯唯稱是,不夠資格再往下談了。 “荊先生!”徐夫人突然換了個(gè)話題,“此地可有深通藥性的名醫(yī)?” “有??!”荊軻關(guān)切地問道,“可是尊體違和?” “不!”徐夫人停了一會,終于把話說明白了?!皩?shí)不相瞞,我那張淬毒的方子,自先師相傳,從未用過,今日一試,才知頗有不妥之處。我想找位深通藥性的名醫(yī)談?wù)?,可能加以增減,斟酌盡善?!?/br> “這好辦。宮中有位御醫(yī),是燕國第一高手。我請?zhí)訛榉蛉私榻B相見?!?/br> “好極了!事不宜遲,就煩荊先生辛苦一趟。噢,還有件事,恕我直言,我那張方子送是送了給太子,心里實(shí)在不安之至?,F(xiàn)在既然我已經(jīng)來動手淬毒了,那張方子存在太子那里,亦無用處,不如賜還了我吧!” “是的,我來跟太子說?!?/br> 于是傳命套車備馬,荊軻陪著徐夫人一起進(jìn)城。這一去直到深夜才回來,臉上紅馥馥的,顯見得喝了不少酒,而且笑口常開,是特別高興的樣子。 昭媯還在燈下守著,接了他進(jìn)來,服侍安寢。從那一次為公主夷姞生了意見以后,她一半警惕,一半覺得委屈,只是謹(jǐn)慎伺候,很少說話,這一刻卻忍不住要問了。 “遇見了什么事,如此得意?” “徐夫人托辦的兩件事,都圓滿辦成了。” “什么事?” “嗯,嗯。”荊軻雖已薄醉,口還是緊得很,“不相干的?!?/br> 昭媯碰了個(gè)軟釘子,賭氣不響。 “另外遇見個(gè)人,卻與你有關(guān)?!?/br> 這一說,昭媯倒詫異了:“誰?” “你記得吧?那天晚上,我說有要緊話告訴你,后來徐夫人遠(yuǎn)道而至,一打岔,就忘了說了?!?/br> “怎么不記得?”昭媯滿懷幽怨地答道,“你忘了,我可沒有忘。本來嘛,我們這種低三下四的人,哪會放在你心上?” “好了,好了!”荊軻握著她的手笑道,“你也該體諒我事多心煩。這都不說了?,F(xiàn)在我有件極重要的事拜托你,你肯不肯幫我的忙?不但是幫我的忙,也是幫太子,幫你們燕國的忙?!?/br> 說得如此鄭重,昭媯倒愣住了!“我辦得了嗎?”她自語似的問。 “你一定辦得了?!?/br> “好!你請說吧!” “你記得那位成將軍成封嗎?” 一提起成封,昭媯腦中立刻浮起一個(gè)雄壯英俊的影子,不自覺地深深點(diǎn)頭。荊軻是何眼力,一看她這神氣,就知道自己的計(jì)劃必定成了。 “到這里來的賓客不多,一個(gè)個(gè)數(shù)都數(shù)得出來,自然記得?!?/br> “你看那成將軍如何?” 這話叫昭媯難以回答,只好搖搖頭:“我不知道?!?/br> 好就好,歹就歹,既然見過,總有印象,怎說不知道呢?她越是這樣閃避,越見得她對成封有著一份異樣的觀感。荊軻心里雪亮,但表面上一絲不露,因話答話又問:“那么,他的口音,你可聽得出來?” 昭媯回想了一下答道:“倒跟樊將軍的聲音差不多?!?/br> “對了!一點(diǎn)不錯(cuò)?!鼻G軻一拍巴掌,“他真的是跟樊將軍差不多,你知道樊將軍是怎么到燕國來的?” “不是說從秦國逃出來的嗎?” “嗯。成將軍也是如此?!?/br> 昭媯不由得關(guān)切了,“真的?”她睜大了眼問。 “誰知道呢?” 這一下把昭媯繞得糊涂了,“你說的什么話?”她嗔怪著,“既說‘也是如此’,又說‘不知道’,叫我聽你哪一句?” “連我自己都不知道?!鼻G軻忽然變得興奮了,“要弄個(gè)水落石出,全要靠你?!?/br> “越說越玄了!” “一點(diǎn)不玄。等我來告訴你?!鼻G軻停了一下,理一理思路,接下來又說,“太子和我都有些疑心,成將軍從秦國逃出來是假的?!?/br> “為什么?”昭媯打斷他的話,緊接著又問了句,“為什么要假裝?” “這很容易明白。秦國有個(gè)當(dāng)權(quán)的人叫李斯,專門派間諜到各國去搗亂。成將軍可能也是他派來的,不過這實(shí)在也難說得很。最好派個(gè)人,暗地里去查他一下——這個(gè)人要常常在他身邊,從他日常生活當(dāng)中去偵察,而且,不能叫他疑心。這個(gè)人——”荊軻不說下去了,望著昭媯笑笑。 那一笑,叫她恍然大悟!但太不可思議了,“是我?”她怯怯地問著。 “是你!”荊軻鄭重其事地說,“昭媯,你是燕國人,燕國現(xiàn)在受秦國的威脅,太子又叫秦王欺侮過,你肯為燕國、為太子擔(dān)當(dāng)這件大事嗎?” 聽他說得如此莊重嚴(yán)肅,使昭媯頓覺自己是個(gè)重要的人物,一種充實(shí)興奮的情緒,給她帶來了勇氣和犧牲的決心,毅然答了一個(gè)字:“好!” “那真是太好了!”荊軻滿臉的笑容。 “請問,我怎么到得了他身邊?” “那好辦。就像太子遣你來照料我一樣,我把你再派到他那里去。但有一件,”荊軻放低了聲音說,“你千萬不可稍露行跡,也不必特意去窺伺他什么。你只當(dāng)沒有這回事,看到了什么可疑之處,放在肚子里,有機(jī)會來告訴我?!?/br> 昭媯心想,這樣的“大事”,太容易辦了。不過,“怎么樣的情形,才算是‘可疑’的呢?” “那很多。凡是出于常情的,就是可疑的?!?/br> “你舉個(gè)例給我聽?!?/br> “譬如,”荊軻拿他自己作比,“太子跟我常常避著你們,關(guān)起門來談話,當(dāng)然有機(jī)密的事,不能讓人知道。如果成將軍也是這樣,不就可疑了嗎?” “??!”昭媯高興地喊道,“我懂了,我懂了!” 看她這樣認(rèn)真的樣子,荊軻反倒有些不放心了,“昭媯,還有句最要緊的話:成將軍到底如何,還不知道。看他那樣子,是個(gè)靠得住的人,不過有一點(diǎn)點(diǎn)來歷不明,叫人不放心而已,所以——”他一口氣說到這里,找不出一句適當(dāng)?shù)脑挶磉_(dá)他的意思,只好頓住了。 “說呀!‘所以’怎么樣?” “所以,”荊軻沉吟著,“最好不拿它當(dāng)回事。你得要盡心盡力照料成將軍,就像照料我那樣。” 話已經(jīng)說得相當(dāng)露骨了,昭媯卻全然想不到他是徹頭徹尾的一篇鬼話。不過荊軻編造這篇鬼話,用心卻是甚苦。 他知道昭媯急于要求個(gè)歸宿,一片癡心都貫注在他身上。她不知道她跟荊軻聚首的日子也不多了,而荊軻自然也不能把入秦的機(jī)密泄露給她,于是,靈機(jī)一動,想了這么一條移花接木的計(jì)策。成封英俊挺拔,足當(dāng)美男子之稱,他料定昭媯對成封必有好感,但要說公然把她遣了去,怕她雖有喜新之念,卻不能不表示戀舊之意,處境尷尬,不免忸怩。這樣子有“求”于她,一絲痕跡不露,他相信是個(gè)絕好的安排,必能成就一重良緣。 此念初起的那晚,讓遠(yuǎn)客一到打了岔,當(dāng)時(shí)沒有能談下去。接著,又忙著與徐夫人議事,顧不到此,事后閑了下來,重新細(xì)想,又覺不妥,因?yàn)槌煞饩烤故窃趺磦€(gè)人,尚未摸清底細(xì)。萬一竟如顧慮,不幸言中,他真是李斯所派的間諜,那么把她遣去,真是愛之適足以害之了。 直到這天陪徐夫人進(jìn)城訪問御醫(yī),才聽太子丹談起,已經(jīng)把成封的底細(xì)訪查過了,確是真心投效燕國,這樣,他的設(shè)計(jì)便千穩(wěn)萬妥了。 可笑昭媯竟是懵懵懂懂,一無所知。但是,她心里卻矛盾得很,既覺得不能不聽荊軻的話,又覺得舍不下荊軻這個(gè)人,一時(shí)又想到成封,這么相貌堂堂,令人心醉的一位武士,如果真是秦國派來的間諜,那怎么得了?燕國的死刑中,有一種是“刳腹”。想到那開膛破肚的慘象,昭媯不自覺地打了個(gè)寒噤,替成封擔(dān)了好大的憂,唯恐他將來有什么“可疑”之處,落在自己眼里。 就這樣思前想后,一夜不得安枕!第二天起得遲了,荊軻都已盥沐朝食,命人備馬要進(jìn)城辦事了。 她想問,要辦的事,可就是昨夜所談的那一樁?卻是話到口邊,不知什么緣故問不出來。無情無緒,挨過一天,到晚來,迎得荊軻回家,興致才覺得好些。 “昭媯,你明天就去吧?!?/br> 所謂“去”,自然是到成封那里去?!霸谀睦??”她問。 “城里?!鼻G軻答道,“太子撥了好大一所房子給他,成將軍,太子是要重用的?!闭f到這里,覺得有語病,又補(bǔ)了句:“只要他靠得住。” 昭媯不即答話,垂著頭想了一會兒,問道:“我什么時(shí)候才得回來?” 荊軻一愣,沒有想到她問這句話,考慮了一下,索性給她個(gè)暗示:“但愿你不回來!” “這,這怎么說?”昭媯把眼睜得好大地問。 “但愿成將軍沒有什么,那樣……” “那樣就不叫我回來了?” “你跟著成將軍,不很好么?” 昭媯看出不對來了,卻未體諒到他的苦心,只以為是故意把她攆了出去的,“哼!”她一聲冷笑,“我早走早好,省得別人看我礙事。” 這“別人”自是指的夷姞。荊軻心里好悔好難過,順理成章的一件好事,到臨了一句話不當(dāng)心,搞得昭媯不痛快,還唐突了夷姞。 但此時(shí)亦無法辯解,越辯越壞,只好什么話都不說。次日上午,親自把昭媯送上了車,彼此都有些眷戀,卻也仍舊無話可說。 就在這一天,夷姞得到了昭媯被遣到成封那里的消息。 雖是昭媯的消息,而她想到的卻是荊軻。有二十幾天了,她痛苦地克制著自己,每一想到荊軻,她立即便去想一想她嫂嫂的密語:怕她的柔情,消磨了荊軻的壯志。于是她連帶著想她的國家,想她的責(zé)任,特別是想到她哥哥,從秦國逃回來,訴說受秦王嬴政冷待、侮辱時(shí)的那一份凄楚憤激之情,往往可以抵消了她切望與荊軻一見的熱念。 就這樣,她慢慢地排遣開了,想念荊軻的時(shí)候少了。但是,那只是把記憶封藏起來,而且只不過像用塊絹蓋住了,遮一遮耳目那樣,平靜無事便罷,有個(gè)風(fēng)吹草動,掀開那塊“絹”,整個(gè)記憶便原封不動地呈現(xiàn)了。 這復(fù)現(xiàn)的記憶,挾著一股不知來自何處的、無比巨大的力量,襲擊著她的心。嫂嫂的密語,已擋不住它的來勢,此時(shí),她根本不承認(rèn)她的柔情會消磨了他的壯志的說法,她要見他!一切都等見了再說! “叫人套車!”她吩咐季子。 “公主,到哪里去呀?” “荊館?!?/br> 絕跡荊館已二十多天,忽然又說要去,季子不免有意外之感,有句話想問,卻不知該不該說,一時(shí)愣在那里,倒像遇著了什么為難的事在躊躇。 夷姞大為不快。但季子是她寵愛的,絕少說一句責(zé)備的話,所以只是催她:“去呀!” “噢!”季子走了幾步,總覺得那句話如骨鯁在喉,非吐出來不可,于是,她又掉頭走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