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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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坐了吳炳湘的汽車,到達(dá)南河沿張家,只見里外燈火通明。大廳上聚了好些人,擺開兩張圓桌,正在吃消夜。 衛(wèi)士一通報,張勛丟下筷子起身迎接。吳笈孫看他好整以暇的模樣,心里不免奇怪,不知道當(dāng)此強敵壓境之時,他何以能像諸葛武侯唱空城計那樣沉得住氣。 “世緗兄,這么晚還來?莫非有什么消息要告訴我?” “沒有!”吳笈孫說,“我是來跟紹帥共患難的?!?/br> “多謝、多謝!”張勛一把抓住他的手說,“來,來,只怕你也餓了?!?/br> 一見有貴賓,同桌的人都逡巡退去,聽差收拾殘局,另外端出酒食來款客。 “世緗兄——” 剛叫得一聲,擱在他身旁的電話響了起來,張勛一聽就皺起濃眉。吳笈孫不免忐忑,怕是假傳大令的事發(fā)作了。 “好吧!給他們好了?!睆垊讓㈦娫挋C一摔,扶頭不語。 “紹帥,”吳笈孫勸道,“大英雄做事,提得起,放得下。誠如菊老信中所說:‘委曲求全,所保者大?!?/br> “就是為了這個,我讓駐在地壇的隊伍,把槍給了他們。” “這,”吳笈孫舉杯說,“我替北京的百姓謝謝紹帥的保全?!?/br> “世緗兄,”張勛苦笑道,“你是恭維我,其實比罵我還厲害——” “不敢,不敢!”吳笈孫惶恐地?fù)屩忉專绑艑O絕無此意。” “其實,你罵我,我倒沒有什么,只是有些人罵我,我可不服?!睆垊缀暗?,“請劉秘書把通電稿子拿來?!?/br> 劉秘書就是劉文揆。他先反對復(fù)辟,但復(fù)辟失敗,卻為張勛不平,擬了一個通電,剛剛才發(fā)出去。通電中說:“變更國體,事關(guān)重大,非勛所獨能主持,誰非清朝臣子,各有應(yīng)盡之責(zé)。數(shù)年以來,密謀進(jìn)行,全仗眾力。去年徐州歷次會議,馮、段、徐、梁諸公及各督軍,無不有代表在場?!?/br> 看到這里,吳笈孫問道:“梁是誰?梁財神?” “不錯?!睆垊字赋?,作為洪憲禍?zhǔn)椎牧菏吭r,最希望復(fù)辟成功,不但可由流亡香港而復(fù)歸京華,同時他的“交通系”勢力,亦可保全。他又憤憤地說:“想不到他的交通銀行,給段芝泉發(fā)軍費來打我!” “紹帥,你弄錯了。交通銀行現(xiàn)在不在梁財神手里?!?/br> “在誰手里?” “曹潤田?!?/br> “曹汝霖?” “對了!” “怪不得!這個小子,我早就要揍他了,這趟就壞在他手里?!睆垊滓а狼旋X地說。 “那是錯怪了曹潤田——” “你不知道!”張勛搶著說,“我沒有冤枉他?!?/br> 看看勸不進(jìn)去,吳笈孫也懶得多說了,接下去又看通電:“即勛此次到京,徐東海、朱省長皆極端贊成,其余各督軍亦無違言。芝老雖面未表示,亦未拒絕,復(fù)派代表來商,謂只須推倒總統(tǒng),復(fù)辟一事,自可商量。勛又密電各方面征求同意,亦皆許可,函電俱在,非可諱言。現(xiàn)既實行,不但馮、段通電反對,并朝夕共謀之陳光遠(yuǎn)、王士珍,首先贊成之曹錕、段芝貴,亦居然抗顏犯闕,直逼京畿。翻云覆雨,出于俄頃,人心如此,實堪浩嘆!” 雖然只說到徐世昌一句,作為徐世昌代表的吳笈孫,心里自然不是味道。本想解釋,徐世昌雖贊成復(fù)辟,但須一步一步進(jìn)行,魯莽割裂,如何能成大事? 轉(zhuǎn)念一想,這樣一抬杠,搞壞了感情,于事無補,所以保持沉默。而電話倒又響了。 “什么?”張勛對話筒答道,“我哪里發(fā)過什么大令?” 一聽這話,吳笈孫趕緊說道:“慢慢!慢慢!紹帥,我有話說?!?/br> “你等一下?!睆垊资盅谠捦?,轉(zhuǎn)臉問道,“世緗兄怎么說?” “紹帥,是不是說有一個軍警執(zhí)法隊,奉有紹帥的大令?” “是??!我何嘗發(fā)了大令?!睆垊缀懿粷M地說,“吳鏡潭簡直胡鬧,軍令怎么可以冒充?!?/br> “紹帥,你錯怪了吳鏡潭,他跟江宇澄,都是愛護(hù)紹帥。如今紹帥已成了眾矢之的,貴部如果有越軌的行為,壞了紹帥的名譽,事情就更難辦了。” 一聽此一解釋,張勛諒解了,但覺得手續(xù)上總不免欠缺,當(dāng)即又說:“是這樣的想法,我當(dāng)然會同意,可是,他應(yīng)該事先跟我說一聲。” “這也有緣故的,第一,怕紹帥在氣頭上,說一句不行,成了僵局。第二,時間上也來不及?!眳求艑O又說,“馮諼替孟嘗君去收賬,把借據(jù)一火而焚之的故事,紹帥總知道?” “我怎么不知道,這個故事就出在徐州。” “那就是了。吳鏡潭跟馮諼一樣,是替紹帥買名聲。誰說辮子兵的紀(jì)律不好?你們看兵臨城下,形勢危急,辮帥還拿大令壓部下,不準(zhǔn)胡來。這是多了不起的事!” 張勛大悅,“真是錯怪了!”他將掩在話筒上的手拿開,大聲吼道,“不錯!是我發(fā)的大令,請警察總監(jiān)全權(quán)執(zhí)行。你們敢動民間一草一木,憑我的大令,就地正法?!?/br> 吳笈孫透了口氣,北京地方大概可以保全。此行不辱使命,如今唯一的一件事,是勸得張勛繳械投降,早息干戈。 其時,敗報不斷涌至,地壇的辮子兵被繳了械,步槍十支一捆,不斷地送了出來。接著前門和廣安門相繼失守,滿街的辮子兵,橫七豎八倒在人家檐下,又餓又渴又累,卻無人管。 得到報告,張勛便打電話找吳炳湘,先說巡邏去了,過了一會兒吳炳湘回電過來,請問有什么指示。 “鏡潭,我的兵你不能不管。否則會出事,我可不管?!?/br> “是,是!紹帥要管,我也要管,已經(jīng)派人去收拾粥廠了。紹帥知道的,粥廠要冬天才開,如今什么東西都得現(xiàn)辦,弟兄們得委屈一點兒。”吳炳湘又說,“茶擔(dān)已經(jīng)送出去了,正在找干糧。不過,鋪戶關(guān)門關(guān)了兩天了。我總盡量想辦法就是?!?/br> “好!好!多費心,多費心?!?/br> “理當(dāng)效勞!不過,紹帥,斗膽動問,你是怎么個打算?” 張勛一愣,隨即又唱他那四句歌訣:“我不離兵,兵不離槍,我從何處來,我往何處去?!?/br> “紹帥,我請你再考慮。你考慮妥當(dāng),我才好替你預(yù)備?!?/br> “你們怎么替我預(yù)備?”張勛問說。 “自然是預(yù)備個退路?!眳潜嬖囂街f,“現(xiàn)在公使團(tuán)的領(lǐng)袖是荷蘭公使,我想請他幫忙?!?/br> “多謝,多謝!不過,我是備而不用的?!?/br> 吳炳湘知道他是門面話,當(dāng)即答說:“我也是這么希望。其實世緗兄就在紹帥身邊,何妨跟他商量商量?!?/br> “是的,我會跟他商量。不過要我繳械投降,萬萬辦不到?!睆垊捉又终f,“反正我這里你不必管,只請你照看我的部下就是?!?/br> “是!這是于公于私,義不容辭的事。不過,我差不多已經(jīng)兩天兩夜沒合眼了,想提出一個要求,請紹帥體諒?!?/br> 張勛以為他在推托,立即答說:“豈敢、豈敢,除了你上床睡覺我不能同意以外,都可以商量?!?/br> “我哪里敢上床睡覺?我想請紹帥用電話下兩道命令,第一,請貴軍長官馬上轉(zhuǎn)告弟兄們,歸我照應(yīng),武器由他們自己保管,不過不準(zhǔn)再放一槍?!?/br> 這是不繳械,面子有了,張勛很見機地說:“可以,可以!還有什么?” “還有第二道,請下令東華門上的炮兵指揮官,任何情況之下,都不準(zhǔn)開炮?!?/br> “這——”張勛遲疑了。 “紹帥,”吳炳湘又說,“還是那句話,東華門架炮打誰?。俊?/br> 這一說,張勛不免冒火——生他的炮兵指揮官的氣,對吳炳湘作了很令人滿意的答復(fù):“好吧!我照你的意思辦,只希望你好好照應(yīng)我的部下?!?/br> “當(dāng)然,當(dāng)然?!?/br> 于是,掛斷電話,重新告訴通信連,分別聯(lián)絡(luò)各處的帶兵官,下達(dá)了兩點命令:第一,跟警察總監(jiān)聯(lián)絡(luò),請他指揮地點報到,要吃要喝找吳總監(jiān);第二,抱著槍不放——不放槍但也不放手。 最后電話接到東華門上,找到炮兵指揮,開口就罵:“你簡直混蛋!誰讓你把炮架在東華門城樓上?往北是宮里,往南是東交民巷,你要轟誰???做事不用腦子,大飯桶一個?!?/br> “是,是報告過大帥的。”炮兵指揮官在電話中囁嚅著說。 張勛越發(fā)光火,“胡說八道!你何時報告過我?”他大聲吼道,“如果你報告過我,我能跟你一樣沒腦子,把好好的炮,弄成個廢物。你瞪著眼撒謊,誣賴長官,我把你的腦袋給切下來!” “是,是——”電話中的聲音都發(fā)抖了,“是請萬參謀長轉(zhuǎn)報的?!?/br> 聽這一說,張勛廢然長嘆。“好吧,”他說,“算你報告過了。” 放下電話,時鐘正打三點。只見門上領(lǐng)了一位客人進(jìn)來,張勛是看慣了這個客人一溜歪斜的腳步的,心頭便有一陣溫暖,急忙起身迎了出去。 “斗瞻,這么晚了,你怎么跑了來?” 來客正是袁世凱稱帝以前,月必一往徐州、“跑斷雙腿”的阮忠樞。他先不答張勛的話,只問:“世緗也在這里?” “我是銜菊老之命,來勸紹帥的。時到如今,自然要跟紹帥共患難?!?/br> “高義!高義!”阮忠樞蹺著拇指,連聲稱贊,接著又說,“我剛打了個電報給菊老,為紹帥乞援,‘務(wù)念二十余年師生厚誼、故舊之情,為之設(shè)法保全生命財產(chǎn)?!热皇谰|在這里,再好沒有,咱們好好商量?!?/br> 張勛對他之來,深感安慰,但對他的話卻不感興趣,心想:“我的生命財產(chǎn),何用你來代為‘乞援’?只要我松一句口,自能‘保全’?!币虼耍馀d闌珊地說:“你們談?wù)劙?!我得去過一口癮。” 于是阮忠樞將電報稿子拿給吳笈孫看,只見上面有“紹軒質(zhì)直忠勇,饒有血性,惟腦筋太簡單,思想太舊”,以及“今鑄此大錯,其心可佩,其愚可惱”的字樣,不由得笑道:“好一個‘其愚可惱’,足見交情。不過當(dāng)心他惱你!” “當(dāng)然,這個電報是不能給他看的。我為什么打這個電報呢?”阮忠樞自問自答地說,“我得到兩個確實消息,段香巖主張不必逼得太厲害,讓曹仲珊的隊伍,守住西北兩面,斷他歸路,自然可以讓他就范。無奈馮玉祥執(zhí)意不允,而且會不顧一切,采取激烈手段。紹軒這一條辮子他們抓住了,不死亦將受辱,我們老朋友何忍坐視?!?/br> “這,”吳笈孫想了一下說,“我看不會。辮帥的意思活動了,鏡潭亦正在安排他的退路。” “是?。∥乙嘞胩嫠才磐寺?。既然如此,我可以不管了?!比钪覙杏终f,“康圣人是避到美國使館去了,聽說萬公雨躲在法國醫(yī)院,鏡潭預(yù)備安排他在什么地方?” “我想,大概是荷蘭公使館?!眳求艑O問道,“還有個消息呢?” “還有個消息更不妙。張星五這個人你知道不?” “不就是紹帥的大將,徐海鎮(zhèn)守使張文生嗎?” “對了!就是他?!比钪覙姓f,“紹帥的定武軍還有六十幾營,都在他手里。今天晚上我接到電報,說有嘩變之虞。這是紹帥的致命傷?!?/br> “根本之地一失,自然是致命傷。不過,消息不會有問題吧?” “不會有問題。前兩年,徐州我月必一至,紹帥部下,也結(jié)交了好幾個,常通信息的。” “啊,啊!”吳笈孫連連點頭,“我倒忘記了,你跟徐州頗有淵源,消息靈通,一定不錯?!?/br> “我想是不會錯的。派倪丹忱兼署安徽督軍,就是為了就近解決定武軍,現(xiàn)在還不知道是不服倪丹忱而嘩變呢,還是軍心渙散??傊p子軍是不會再有的了?!?/br> “唉!”吳笈孫嘆口氣,“想不到張紹軒一念之差,會落到這么一個地步。這件事,對他的打擊很大。” “我現(xiàn)在想跟你商量的,就是這一點,這個消息要不要告訴他?” 吳笈孫想了一會兒說:“有利有弊。先從弊的方面研究:第一,對他的打擊太大,恐怕他精神上受不了;第二,或許會激怒他,索性一意孤行?!?/br> “是的。”阮忠樞問,“利呢?” “利是可以讓他死了這條心。他或許以為自己在徐州還有重兵,縱不能卷土重來,至少也可以割據(jù)一隅。所以說:‘我不離兵,兵不離槍,我從何處來,我往何處去?!铣布仁В麣w不能,負(fù)隅頑抗,已經(jīng)沒有意思,而況四面楚歌,頑抗都談不上。試問不求自保,莫非自殺?” “這話很透徹?!比钪覙姓f,“不妨作個最后的準(zhǔn)備。” 吳笈孫懂他的意思,如果勸不醒張勛,就拿這個消息刺激他,也是提醒他。倘或此著無效,那是合該北京城遭殃,無話可說了。 于是,兩人決定,將張勛請出來,好好作一番最后的警告。關(guān)照聽差進(jìn)去一說,得到的答復(fù)是請他們到上房去坐。 到得上房,只見大涼床上擺著一個煙盤,張勛正銜著一支翡翠嘴子的“竹節(jié)槍”在吞云吐霧。煙氛彌漫中,有條穿了一身黑色印度綢褂褲的纖影,伏在涼床上,一手替他把著煙斗,一手用根煙釬子在撥煙。 見此光景,吳、阮二人都站住了腳,但張勛卻看著他們連連招手,意思是雖有內(nèi)眷,不必顧忌。于是客人們便在紅木大理石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張勛將一個“黃、高、松”的煙泡,一口氣抽完,提起小茶壺灌了一口茶,再拈一粒松子糖拋入口中,方始一躍而起,來招呼客人。 這時,那條纖影出現(xiàn)了正面,在吳笈孫只覺眼前一亮,阮忠樞是認(rèn)得的?!霸瓉硎切∩┳樱 彼f,“一向好?” 吳笈孫雖未見過張勛的姨太太,但聽人談過,辛亥革命以前,張勛在南京花了八千金子,為秦淮名妓小毛子贖身,藏嬌于松濤巷口,樓下有荷槍的衛(wèi)兵看守,行人如果駐足張望,便可能會遭殃,輕則被叱斥,重則會遭衛(wèi)兵一槍托打在背上。 及至民國正式肇建,產(chǎn)生了大批“恥食周粟”的“遺民志士”,不約而同地以租界為“首陽山”。其中又以志趣的不同,分為兩種:一種是不愁“采光蕨薇”,出其宦囊,在十里洋場的上海租界,起造華屋,安度寓公生活;一種是尚存“恢復(fù)之志”,雖住租界,愿近京華,一方面表示“依戀帝闕”,一方面是因為緩急之際,呼應(yīng)方便。這些“有志之士”又分為文武兩類,文官住青島,武將住天津。張勛在南京為江浙聯(lián)軍所敗,挾了小毛子及大批克扣而得的軍餉,渡江北上,定居天津租界。不久又有納寵之喜,就是吳笈孫此刻驚艷的王克琴,原是“髦兒戲”出身的花旦。據(jù)說王克琴工于內(nèi)媚之術(shù),小毛子相形見絀,色未衰而寵已失,抑郁難宣,終于自縊。 這時王克琴已在招呼客人了。阮忠樞是熟人,她含笑叫一聲:“阮老爺!”隨即敬煙,親自替阮忠樞點火,一面又問:“這位是?” “吳老爺,”阮忠樞答說,“特為從天津來替大帥辦事的。” “噢,吳老爺!”王克琴以同樣的方式招待吳笈孫。 “不敢,不敢!”吳笈孫接過一支泡泡煙,低頭就王克琴手中的火,聞得一陣似蘭非蘭、似麝非麝的異香,加以一頭烏黑的秀發(fā),距離眼簾不過數(shù)寸,不覺心蕩神迷,自覺眼鼻受此一番供養(yǎng),足抵半夜辛苦而有余。 由于一時的沖擊,無法自抑,他忍不住念了兩句龔定庵的詩:“設(shè)想英雄垂暮日,溫柔不住住何鄉(xiāng)?”接著激動地說:“紹帥,人生貴適意,什么功名,什么事業(yè),都是假的。你實在可以看開一點了?!?/br> 那兩句詩,張勛沒有聽懂,不過他話中的意思是容易明白的,隨即答說:“我就是一口氣咽不下?!?/br> “忍一時之氣,保百年之身!”阮中樞也照吳笈孫的語氣勸他,“富貴一場春夢,享享福是真的。” “也要能容我享福才行!” 語氣是活動了,阮中樞立刻一拍胸脯,“包在我身上!”他說,“紹帥有什么條件,我跟世緗兄去跑一趟,跟段香巖當(dāng)面談?!?/br> 張勛沉吟未答之際,只聽外面人聲嘈雜,接著便有聽差來報,有一批軍官來了,要見張勛。 “我的部下來了,我跟他們商量一下,兩位稍坐一坐。”張勛接著又問,“要不要玩一口?” 吳笈孫不抽鴉片,阮忠樞因為常伴張勛躺煙榻,偶爾也有“短笛無腔信口吹”的時候。此刻神思困倦,正要口煙來提精神,便老實不客氣地躺了下去。 “好好侍候!”張勛向一個梳了長辮子的丫頭說,“請姨太太來陪吳老爺說說話?!?/br> “不必!不必!”阮忠樞一迭連聲地說。這個丫頭他是認(rèn)得的,又叫住她特意關(guān)照:“多福,你不必去請姨太太,我跟吳老爺有事談。” “是!”多福便端張矮凳擺在煙榻面前,預(yù)備替他打煙。 “也不必!有事我會叫你。” 多福知道,是不愿她在這里聽見他們的話,便答應(yīng)著退到廊上。吳笈孫便在阮忠樞對面躺了下來,隔著煙盤低語。 “看樣子差不多了?!比钪袠姓f。 “什么差不多?” “打得差不多了?;貋淼拇蟾攀且慌鷶≤娭畬ⅰ!?/br> 吳笈孫一眼望到窗外,曙色已露,便接一句:“時候也差不多了?!?/br> “那,”阮忠樞說,“該打個電話給鏡潭,請他預(yù)備起來吧!” “你是說替他預(yù)備退路?” “是??!” “大概預(yù)備好了?!眳求艑O起身找電話,卻一時并無覓處,便走到廊上去找人。 “吳老爺,”多福從藤椅上起來問道,“要什么?” “這里有電話沒有?” “在姨太太房里?!?/br> “那就算了。”吳笈孫仍舊躺回原處,“電話在姨太太房子里,不便,算了吧?!?/br> “也好!且等紹軒進(jìn)來了再說?!?/br> 這一等等了有個把鐘頭,天色已經(jīng)大亮。阮忠樞早已丟下煙槍,正與吳笈孫在院子里吃張家所備的早餐,只見張勛進(jìn)來了,還有個客人是吳炳湘。 阮、吳二人都站起身來,雙眼布滿紅絲的吳炳湘一迭連聲地說:“請坐,請坐!紹帥有話跟兩位談?!?/br> 聽這一說,坐是坐下來,卻都擱著,張勛向吳炳湘擺一擺手,也都坐了下來,各據(jù)一方,面面相覷。 “我,”張勛有些想發(fā)脾氣強忍著的神情,“我都不知道打哪兒說起了。” “我來說吧!是一點兒誤會——” “不是誤會,簡直開玩笑。”張勛氣沖沖地?fù)屩f。 “誰跟誰開玩笑?”吳笈孫問。 “是這么回事?!眳潜嬲f,“十六旅弄了兩門迫擊炮擱在宣武門上,也不過擺擺樣子——” “絕不是擺樣子,是沖著我來的?!睆垊子謸屩_口,“你說,這兩門炮不是要轟我,是轟誰?” “也難怪紹帥氣急!”吳笈孫插嘴說道,“把迫擊炮架在宣武門上的那家伙,跟你的炮兵指揮官把炮架在東華門上,一樣沒腦子!” 吳炳湘不明他這句話的出典,張勛卻懂,是拿他剛才罵他部下的話作譬方,氣就消了些。于是,吳炳湘緊接著說:“紹帥,我保證不會開炮。不過事到如今,紹帥實在不必再猶豫了。” “不!咱們得談?wù)剹l件?!?/br> 雙眼通紅,形容憔悴的吳炳湘,嘆口氣說:“好吧,談吧!” “等我想想!”張勛站起身來,在院子里負(fù)手蹀躞。 三個客人,相顧皺眉。突然,吳炳湘使了個眼色,緊接著,身子一側(cè)跌倒在地。坐的是江西景德鎮(zhèn)定燒的瓷鼓,不知怎么也帶翻在地,“咕隆隆”地滾出很大的聲音。 等張勛回身探視時,吳笈孫與阮忠樞不約而同地發(fā)出驚呼,上前相扶。張家上房的幾個丫頭,亦都聞聲而集。 “怎么回事?”張勛急急上前探視。 沒有人答他的話,都忙著扶起神情委頓的吳炳湘。有個丫頭比較機靈,去端了張?zhí)偬梢蝸?,將吳炳湘扶著躺下。然后拿手巾、倒涼茶,七八個人圍在吳炳湘身邊忙。 “摔傷了沒有?”張勛問。 吳笈孫已經(jīng)檢視過了,答一聲:“還好!” “到底怎么啦?” “可憐鏡潭太累了!”阮忠樞說,“兩天兩夜,不曾閉眼,還得各處奔走,鐵打的人也受不了?!?/br> 張勛咬著嘴唇不作聲,面有痛苦的表情。顯然,吳炳湘這個小小的苦rou計,已經(jīng)收到初步效果。 “我看把鏡潭送回去吧!”吳笈孫亦有不支之勢,很想回去睡一覺,乘機說道,“我伴鏡潭回去,請斗瞻再好好勸一勸紹帥?!?/br> “好!”阮忠樞說,“你們先請。” 于是丫頭扶起吳炳湘往外走,張勛與阮、吳二人跟在后面。到得大廳,只見一群辮子軍官,衣衫不整地在吃早餐??匆娺@情形,一起都站了起來,面現(xiàn)驚疑。 “馬副官!”張勛喊道,“送吳總監(jiān)回公館?!?/br> “是!” “請留步吧!”吳炳湘有氣無力地說,“我還得回廳里去!” “力疾從公!”阮忠樞贊嘆著說,“可敬、可敬!” “鏡潭,”張勛說了句良心話,“把你累成這樣子,我心里很難過?!?/br> “紹帥,”吳炳湘簡短地答一句,“懸崖勒馬?!?/br> 張勛點點頭,不作聲,也未再相送,站在大廳滴水檐前發(fā)愣。阮忠樞一直送出大門,只見吳炳湘站住腳,而且站得很穩(wěn),精神似乎恢復(fù)了。 “馬副官,請你跟大帥去回話,說我回到廳里,再跟他通電話。” “是!”馬副官答說,“等我進(jìn)去回了大帥,馬上來送總監(jiān)。” “好,好!”吳炳湘等馬副官一進(jìn)門,招招手將阮忠樞拉到一邊低聲說道,“斗瞻先生,請你跟張紹帥說,我不便說實話:馮部來勢洶洶,不但要轟南池子,還想逼宮,段香巖極力在調(diào)停。逼宮之舉,大概不至于,可是炮轟張家,恐怕不免。請你斟酌,這話如何透露給他。最好,他的家眷先避一避。” 阮忠樞大驚,“這一轟,”他問,“要死多少人???” “不要緊!迫擊炮的力量有限,而且十六旅對張家的情形很清楚,總是先揀花園,或者空曠的地方,來上一炮,嚇嚇?biāo)?,也就是了?!?/br> 阮忠樞聽出弦外之音,吳炳湘大概已把張家內(nèi)外形勢畫了地圖送給十六旅了,說不定這嚇嚇張勛的辦法,還是出于吳炳湘的獻(xiàn)議。 “斗瞻先生,”吳炳湘又說,“你把話傳達(dá)到了,也請快回府吧!危地不居,明哲保身?!?/br> “是的,是的!多謝關(guān)照。”阮忠樞拱一拱手,翻身入內(nèi)。一面走,一面想,他覺得“逼宮”的話,可以不說。因為一說可能恰好給了張勛一個借口,事情到了這個地步,絕不能再節(jié)外生枝了。 于是,一進(jìn)二門,看到張勛,便擺出極嚴(yán)重的神色。“紹帥!”他說,“咱們商量點事?!?/br> 見此光景,張勛心里也是一跳,料知不是好事,不愿在大廳上談,便陪著阮忠樞又到了后院。 “紹帥,你的意思究竟如何?” “我在想,”張勛答說,“總得談個條件,叫我這樣子繳械,跟投降沒有什么兩樣,這口氣實在咽不下去?!?/br> “如果你想慢慢兒談,也得先有個打算,要立于不敗之地?!?/br> “何謂立于不敗之地?” “離開這里。”阮忠樞說,“炮口對著你,哪能談得出一個結(jié)果,更不用說占上風(fēng)了?!?/br> “這話很有道理?!睆垊啄裣肓艘幌拢安贿^,我怕人家說我嚇得逃走。這個面子丟不起?!?/br> “怕什么?紹帥,不是我說,論地位,黎大總統(tǒng)還不是逃到日本公使館?論學(xué)問,你請來的‘康圣人’也逃到美國公使館去了?!比钪覙蟹抡諒垊椎摹拔也浑x兵”的說法,也編了幾句“歌訣”說,“打不如降,降不如逃,昔從徐州來,今往使館去。紹帥,紹帥,勢窮力蹙,不得不逃,遲逃不如早逃。真的一炮彈轟過來,玉石俱焚,何必又讓我們大哭一場?” 聽得最后一句話,張勛悚然動容?!岸氛?,”他拍著阮忠樞的肩說,“不枉咱們相交一場。我是不逃,不過家眷不妨避一避。” 初步成績有了。阮忠樞心想,只要王克琴先躲開,不怕張勛不尋了去。此時不必再固勸,先幫他移眷要緊。 于是他說:“這也好!事不宜遲,要走就得快?!?/br> “可是,”張勛躊躇著說,“走到哪里去呢?” “蝸居是太小,不然借住我那里。”阮忠樞倒想得兩個人,不過不便明說,只能暗示他自己去意會,“你當(dāng)年也很結(jié)交了幾個朋友,倒想一想,交情最深而公館很大,足以容納寶眷的,有哪些人?” 這一提,張勛想到了,“皮硝李、小德張,都花過我的錢,交情也夠得上。不過,”他說,“太監(jiān)這些人,脾氣都很怪,我怕碰個釘子,進(jìn)退兩難?!?/br> 阮忠樞想到的,正是這兩個人。比較起來,李蓮英還講交情義氣,比得了隆裕太后的私蓄發(fā)了大財、狂妄乖張的小德張又好得多,因而建議:“不如先打個電話試一試?” “電話是可以打,怎么說法?” 阮忠樞想了一下答道:“有個說法,不過稍嫌忌諱——” “有什么忌諱?”張勛搶著說,“你不必再鬧這些虛文了!干脆就說吧?!?/br> “好,你打電話給他,說是朝不保夕,倘有不測,請他照應(yīng)家眷。看他怎么說?” 張勛想了想,一拍大腿,大聲說道:“對!他如果夠義氣,當(dāng)然此刻就能收容我的家眷。倘或滿口答應(yīng),沒有別的話,那是見死不救,等我死了,更不用想念他生前的交情。那就算了。” 于是,要了李家的電話,一接上了聲音,只聽李蓮英說:“紹軒,見著了我的人沒有?” “沒有啊!什么人?” “是我的侄子壽山。”李蓮英說,“聽說宣武門上架了炮,炮口正對南池子,那班混蛋,不知天高地厚,真能開炮。所以我讓壽山來看你。你的意思怎么樣呢?” 一聽這話,張勛心里一酸,眼眶發(fā)熱,只哽咽著喊道:“大哥,大哥!” “老弟臺,別難過,”李蓮英在電話中安慰他說,“這算不了什么!大清朝三百年江山,說丟了,不就丟了嗎?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你就帶著一家子來吧!” 張勛到這時候是想通了,決定逃到公使館,所以這樣答說:“大哥,我不能上你那兒,我不能替你找麻煩——” “不,不!”李蓮英搶著問道,“你先得跟我說說,你是怎么個主意?” “聽天由命吧!”張勛不便公開托庇于外人的打算,但覺得也不能讓李蓮英為他著急,便又加了一句,“大哥放心,死不了我?!?/br> “好吧!寶眷就請過來吧!你自己可是得多保重?!?/br> “是,是!多謝大哥。” 等他放下電話,阮忠樞急急問說:“怎么樣,事情妥了吧?” “蓮英總算很夠義氣,聽說宣武門上有炮,先就派他侄子來接了?!?/br> “好極了,好極了!紹帥趕快先遷內(nèi)眷吧!”阮忠樞說,“我這會兒找吳鏡潭去商量?!闭f完,匆匆告辭,自己先脫離了危險地方,再作道理。 等他一走,李蓮英的侄子李壽山也就到了。張勛將跟他叔叔接頭的情形告訴了他。李壽山便催請火速移居,因為道路傳言,宣武門上快要動手了。 但張勛的大太太,舍不得這個家,盡管拖著。王克琴也要收拾細(xì)軟,而且內(nèi)心正在為難,覺得局面變化得太快,令人有措手不及之感,所以亦是躊躇不定。 “張大叔,”李壽山很著急,“可真得快了。” “是??!”張勛拔步就走,“我看看去!” 一到上房,看他太太在垂淚,不免又氣又急,想要發(fā)頓脾氣,又念在糟糠之妻,況當(dāng)患難,只好婉言相勸,身外之物,不必留戀,保命要緊。 話猶未畢,只聽“砰”的一聲巨響,不但震碎了玻璃窗,桌上的茶杯亦跳了起來,滾到地上,乒乒乓乓,響成一片。張?zhí)珖樀妹鏌o人色,瑟瑟發(fā)抖。張勛亦是面如死灰,不過到底是上過戰(zhàn)場的,知道如何應(yīng)變。 “快趴下來!”他將他太太一拉,雙雙伏在地上,只聽外面大呼小叫,亂得厲害。但很奇怪,炮聲卻只有這一響。 張勛明白了,還只是嚇嚇人而已,便站了起來,走到院子里,只見衛(wèi)士奔進(jìn)來報告:“南面墻轟了一個缺口?!?/br> “傷了多少人?” “還好,沒有傷人?!?/br> 莫非炮彈長了眼睛?張勛在估量情勢,如果真的只是威嚇,倒要挺他一挺,多少找回一些面子。 就這當(dāng)兒,接到吳炳湘的電話,開口就問:“紹帥受驚了吧?” “還好,還好!” “府上沒有人受傷吧?” “居然沒有!”張勛用譏嘲的語氣答說,“實在很承他們的情,只發(fā)了一炮?!?/br> “這一炮是催紹帥的起身炮。請趕快預(yù)備吧,我馬上來接紹帥?!?/br> “要接我——” 不容張勛開口,吳炳湘已將電話掛斷了。張勛愣了一會兒,決定等吳炳湘來了再說。 不過,看樣子似乎自己也不能不走了。這就得稍稍有個準(zhǔn)備,勉強定定神細(xì)想,記起一樣最要緊的東西,記得是放在愛妾臥室里的。 于是,他毫不遲疑地往王克琴住的那個院落走了去。一進(jìn)垂花門,就看到有個男人的影子,由王克琴臥室的窗口閃現(xiàn),同時有個老媽子神色驚惶地喊道:“大帥來了?!?/br> 張勛疑云大起,三腳兩步進(jìn)了堂屋,只見這么熱的天,卻垂著門簾,越發(fā)覺得事有蹊蹺,一伸手將門簾掀開,望進(jìn)去卻只是王克琴一個人在理箱子。 “咦!”張勛問道,“就你一個人?” “是啊!就我一個人?!?/br> 張勛愣住了,揉一揉眼說:“莫非我眼睛看花了?” “你看見什么?” “明明看見一個男人的影子?!?/br> “活見鬼!”王克琴罵道,“不是你一夜沒有睡,眼睛看花了,只怕是讓那一炮把你嚇昏了。” 看她神色如常,而且毫無內(nèi)愧的神色,倒使張勛疑惑了,也有了解釋,一炮嚇昏不見得,一夜沒有睡眼睛看花卻是很可能的。 念頭剛轉(zhuǎn)得這里,心中忽又一動,一言不發(fā),直往后房奔去。果然,如他所想象的,不但后房門大開著,而且平常難得一用的一道角門也開得筆直。足見那個男人,是經(jīng)老媽子一喊,從角門溜走了。 這一下,怒氣勃發(fā),大聲喊道:“你過來!” “你是叫誰?”王克琴在外房問說。 “就是叫你!” “叫我干嗎?” “自然有話問你?!睆垊妆汲鰜碚f,“角門怎么大開著?” “怎么,”王克琴毫不示弱,“開角門也犯你辮帥的軍法?” 語言輕佻,對張勛賽如火上加油,厲聲喝道:“你別跟我來這套!你說,角門為什么開著?” 看他如此粗暴,王克琴便想借故翻臉,但覺得事機猶可稍后,當(dāng)時緩和了臉色說:“這么熱的天,還不開開角門透透氣?” “昨天也很熱,為什么不開?” 王克琴停了一下說:“你一定要問,我就告訴你!你的辮子兵都垮下來了,人家到了宣武門城樓上架了炮來轟了,還不該開角門多一條逃命的生路嗎?你去問徐媽,這道角門是多會兒開的?” 聽她振振有詞,張勛覺得錯怪了她。便這一念之間,氣就餒了,人也軟了,不過一眼看到門簾,氣又生了,人也硬了。 “好一張利嘴,真是唱花旦的,能說會道。我問你,既然天熱要通通氣,怎么把門簾又散了下來?” “你看看!”王克琴指著攤了一桌子的首飾,“我收拾這些東西,能不把門簾放下來,隨便讓人闖進(jìn)來瞧瞧?” 有道是“財不露白”,總算是個理由。不過在這院子里的丫頭老媽子,都是她的親信,又何必怕她們來偷看?所以口中駁不倒她,心里的疑云不散。 “好了!”他無可奈何地說,“你快收拾吧!一會兒就走。” “說到走,我倒要問你。”王克琴說,“到底把咱們挪到哪兒去?” “我把你們托給李公公。” “哪個李公公?” “還不是李蓮英?!睆垊子终f,“你記住,得管他叫李公公,或者叫大爺?!?/br> “你呢?” “我不去,我不能連累他?!?/br> “噢,”王克琴終于找到一個借口可以翻臉了,她大聲說道,“你怕連累他,不去,倒不怕我們連累他?意思是你在那里,如果官兵來抓,他不能不想法子把你藏起來,倘是我們,就沒關(guān)系了,官兵來抓,盡管抓走。得了,我不去!” 一番搶白,聽得張勛昏頭昏腦,莫名其妙,定定神想明白了,不由得啼笑皆非。 “你完全誤會了,他們抓你干什么?” “抓我干什么?抓我就是為了抓你啊!” “這是怎么說?” “怎么說?《吳三桂請清兵》這出新排的戲,你不是看過?人家把你當(dāng)吳三桂,就會抬舉我做陳圓圓,抓了我,要你來報到?!?/br> “哪有這回事!抓了你我也不會來自投羅網(wǎng)?!?/br> “那,我更不去!”王克琴說,“一抓了去,就死定了!” “絕不會有的事,你是想到哪里去了。”張勛著急地說,“這是什么時候了,你還跟我扯不清!” “誰跟你講不清?你好沒良心,就指望我讓官兵抓走,最好綁上天橋,你好另娶別人,是不是?” 張勛認(rèn)為王克琴無理取鬧得太過分了,再想一想她無理取鬧的原因,不覺憤怒難平,脫手一掌,向王克琴臉上打去。當(dāng)然,罵與打是同時并作的。 “你這個死不要臉的臭娘們!你安著什么心,以為我不知道?你別做夢!等我查明白了,連那個拆白黨一塊兒揍。你等著瞧好了!” 王克琴是有防備的,只因張勛出手太快,沒能完全閃避得開,雖然一躲之際,卸掉了他的勁道,臉上仍舊被掃了一下,不等張勛罵完,便“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你個死沒良心的!”她且哭且罵,“你冤枉我好了!老天爺有眼,報應(yīng)就在眼前,看你會有什么好下場!” 這話罵得非??潭荆瑥垊诇喩矶际桥?,猛然一上步,一只手抓住王克琴的衣袖,另一只手左右開弓在她臉上打了兩個嘴巴。 “你他媽的臭x!老子今天掐死你?!?/br> 說著便去掐王克琴的脖子,哪知王克琴一張嘴,正咬住他右手的虎口,疼得他冷汗直冒,左手夾頭夾腦打下去。王克琴也狠下心來了,任憑他打,只使勁咬住不放。 這時全家上下自然都驚動了,紛紛趕來勸架,哪能勸解得開。張勛急中生智,拉住王克琴那件綢衫的衣襟,使勁一扯,撕破了一大片,半只奶子露在外面。心里打算著:到了赤身露體的程度,她總不能不松口逃跑了吧? 誰知王克琴不在乎,一只手擋住奶子,一只往張勛的褲襠抄了去。這要抄著了,上下兩處要害,落入人手,非出人命不可。 張勛自然要躲,同時有個貼身衛(wèi)士,想出來一記絕招,奔上前去,一伸手捏住王克琴的下巴,在她牙床上一使勁,硬捏開了她的上下牙齒,方使張勛脫困。 “抓住她的手!”張勛眼都紅了,獰笑著指揮,“扭過去?!?/br> 那衛(wèi)士如言照辦,輕易地捉住王克琴的雙手,往背后反扭,疼得王克琴“哇哇”大叫。 “你他媽的死不要臉的臭窯姐兒!既然你不在乎,讓大家都瞧瞧!” 說著,走上前去,雙手握住她的那件已破的藍(lán)綢衫,往左右一分,“霸王卸甲”大開門,王克琴整個胸脯都裸露了,天氣太熱沒有戴兜肚,白皚皚一片rou光,顫巍巍雙峰高舉,令人目眩神迷。 這時聽差、衛(wèi)士都已退了出去。抓住王克琴的那個,亦待松手,哪知張勛已在吼著下令:“吊起來,拿我的馬鞭子!” 于是剩下的丫頭、老媽子,一起都跪了下來,替“姨太太”求情。 “誰討情也不行。今天我非活活打死這個賤貨不可!” “姨太太,”有個老聽差在窗外喊,“還不快跪下來,求大帥開恩?” 王克琴橫了心了,咬著牙閉目不語。張勛越發(fā)生氣,左右看了一下,記起有支手槍,放在王克琴梳妝臺抽斗里,搶過去拉開抽斗一看,果然! 等一亮了槍,那老聽差便奔進(jìn)來,一面大喊:“大帥,使不得!”一面橫身擋住王克琴。 “躲開!”接著只聽“咔嗒”一響,張勛已松開保險,將子彈上膛了。 “大帥、大帥,你犯不著慪這個氣!”老聽差說,“要顧自己的大事。” “辦完小事,辦大事。躲開!”張勛再一次大喝,“不然,我連你一塊兒打?!闭f著,伸手來拖那老聽差。 形勢到了千鈞一發(fā)之際,槍管雖是朝下,他的手指已扣在扳機上,只要左手拖開老聽差,再等王克琴身后的衛(wèi)士松手躲開,張勛一舉手之間,便能結(jié)束了“愛姬”的性命。 誰知就在這時候,只聽外面高唱:“警察廳吳大人到!” 這一下,張勛自然要回頭去看,真的是吳炳湘,后面還跟著兩名警官。老聽差便著急地向抓住王克琴的那衛(wèi)士低聲喝道:“還不松手!讓客人瞧見了什么樣子?” 一句話提醒了張勛,隨手將槍往老聽差手中一塞,疾步迎了出去。 “紹帥,”吳炳湘一開口就說,“荷蘭公使館的車子在門口,你請趕緊上車。一分一秒都耽誤不得!” “這——” “不必多說!紹帥,我等于從井救人,有什么話到車上再說。”吳炳湘又說,“我先送你到了安全地方,回頭再來料理府上的事。” 聽這口氣,似乎宣武門上又要開炮了,是不是如此要弄清楚。 “紹帥,你還等什么?莫非要我陪你一塊兒死?” 一聽這話,張勛接口便念了一句戲詞:“‘臨死還拉上個墊背的’,這太不夠朋友了!”他爽爽快快地說了一個字:“走!” “走”字出口,人已往前,昂然而出。吳炳湘與他的兩名警官緊緊趨隨,到得大門口,只見有一輛掛著荷蘭國旗的黑色大轎車,開著車門,停在那里。 “你們陪張大人坐后面?!?/br> 吳炳湘一面說,一面開了前座的車門,與司機并坐。兩名警官陪著張勛,左右拱夾,以資保護(hù)。 等車一開動,剛出了胡同,只聽一聲巨響,張勛回頭一望,硝煙彌漫,遲一步可能便連車帶人都炸中了。 當(dāng)然,家人的安危不能不顧,同時也想起有樣極緊要的東西,必須隨攜在身邊,所以張勛伸手拍拍前座吳炳湘的肩說:“鏡潭,不行,我得回去!” “不能回去!”吳炳湘轉(zhuǎn)臉答說,“紹帥一回去反而危險。不回去,我保證寶眷無事?!?/br> “這是怎么回事呢?” “‘討逆軍’已經(jīng)進(jìn)城了?!眳潜娴谝淮斡昧恕坝懩孳姟比?,“紹帥的行蹤,都在他們眼睛里,一回去馬上就開炮?!?/br> “現(xiàn)在不也在開炮嗎?” “所以要趕緊躲開,這一炮在我意料之中?!眳潜嬗终f,“紹帥一走,就不會開炮了?!?/br> “可是,”張勛躊躇著說,“我有個皮包忘記拿了。這個皮包很重要,非取來不可。” 吳炳湘想了一下問道:“皮包擱在哪兒?” “在小妾屋子里。” “那好辦!到了荷蘭公使館,請紹帥打電話回去通知一下,我派人替紹帥去取?;蛘?,請府上派人送來?!?/br> “叫他們送來好了?!?/br> 不一會兒,汽車進(jìn)了東交民巷西口,一直駛?cè)牒商m公使館的鐵門,到得一座洋樓門前停下,有個洋人帶著一名通譯在迎候。吳炳湘替張勛介紹,是公使館的秘書,荷蘭公使在北戴河避暑,不過庇護(hù)張勛的事,是在電話中談妥當(dāng)了的。 那秘書透過通譯,致了慰問之意,隨即親自引導(dǎo),將張勛安頓在一間很精致的客房中,就由那名通譯負(fù)責(zé)照料。交代完畢,退了出去。 通譯也姓張,稱張勛為“老家長”,態(tài)度很殷勤,問起張勛需要什么,張勛茫然不知解答。吳炳湘便提醒他,該跟家里通個電話。 接電話的是張?zhí)?,未語先哭,使得張勛大傷腦筋。 “別哭、別哭!我有話跟你說?!钡葟?zhí)A丝蘼暎銌柕?,“你們什么時候搬?” “行李已經(jīng)上車了?!睆?zhí)鹫f,“就為了等你的信息,不能走?!?/br> “趕快走!我在這里不要緊。”張勛又說,“克琴屋子里有我一個皮包,紫醬色的那一個,派人給我送了來。” “送到荷蘭公使館?” “對了!”張勛問通譯,“我家的人能不能進(jìn)來?” “當(dāng)然能。”張通譯答說,“我會交代他們的,府上的人一到,馬上就領(lǐng)進(jìn)來?!?/br> 于是張勛在電話中說:“你趕緊派人送來,這里有人在接。還有,皮包是上了鎖的,鑰匙在克琴那里,別忘了跟她要?!?/br> 等他掛上電話,吳炳湘起身告辭?!敖B帥,請安心住在這里?!彼f,“有消息我隨時會通知?!?/br> “慢點!”張勛留住他說,“我有些話想問你?!?/br> “請說吧!” 張勛欲語遲疑,張通譯很知趣,借故退了出去,好容他跟吳炳湘密談。 “鏡潭,”張勛問道,“段芝泉什么時候到京?” “還不知道。北京、天津電話不通。鐵路上過兵車,也很不方便,我想總得兩三天才能到京?!?/br> “那么,曹仲珊跟段香巖呢?他們打先鋒,應(yīng)該到了吧?” “是的。段香巖在豐臺,大概已經(jīng)進(jìn)京了,不過我還沒有聯(lián)絡(luò)上?!?/br> “段香巖一進(jìn)京,自然非找你不可。我托你帶個信,請他務(wù)必轉(zhuǎn)告段芝泉。” 看到他神情哀肅,吳炳湘便說:“紹帥,你不必?fù)?dān)心,生命財產(chǎn),我負(fù)全責(zé)?!?/br> “多謝你照應(yīng),咱們沒白交。不過,鏡潭,生命財產(chǎn)以外,還有名譽。這件事做得太急了一點,我承認(rèn)。不過,如果說是我一個人在胡搞,這話我死也不服。當(dāng)時大家都說得好好的,徐州開會,段芝泉還派徐又錚到場,私下跟我表示,只要推倒黃陂,什么都好說。如今黃陂到了日本公使館,我也到了荷蘭公使館,成就段芝泉一個人的事業(yè),這公平嗎?” 張勛越說越氣憤,聲音也越來越大,吳炳湘趕緊勸阻:“紹帥,紹帥,家丑不可外揚,這些事讓外國人知道了,大家都沒有面子?!?/br> “他們不留我面子,我為什么要替他們留面子?說實在的,我已經(jīng)一忍再忍,很夠面子了!如果段芝泉自作威福,讓我下不了臺,我沒有別的法子,只有把我皮包里的東西都抖出來,看看到底誰是誰非!” 吳炳湘這時才知道,張勛何以如此重視他那個皮包,當(dāng)下試探著問:“紹帥,你皮包里有些什么東西?” “多啰!大家簽名同意復(fù)辟的誓約、寫給我的信。白紙黑字,誰也賴不了。” “怪不得紹帥生氣。”吳炳湘說,“還是那句話,家丑不可外揚。紹帥先別激動,我一定請段香巖注意這件事,無論如何要設(shè)法保全?!眳潜嬗终f:“我想芝老亦一定不為已甚的。紹帥還有什么話沒有?” “還有。關(guān)于皇上——” “這,”吳炳湘搶著說道,“紹帥不用費心,一定沒問題?!?/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