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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高陽歷史小說作品全集(共10冊)在線閱讀 -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五十萬大洋,一名內(nèi)閣總理,富貴都系在國會議員身上,眼看此輩紛紛南下,心里如何不急?除了向“袁家花園”——賄選機關(guān)領(lǐng)了一大筆旅費,派人分頭向南下議員游說敦勸回京以外,還想出來極妙的一著。

    “打開天窗說亮話,選舉有好處,誰不想來?不過當時沖動,拂袖而去,如今重新回京,面子上磨不開,所以得給他們找個借口,開條路子?!眳蔷板サ靡獾卣f,“這條路子,我找到了?!?/br>
    原來國會議員的任期即將屆滿,對于這個切身問題,不管是留京還是南下的議員們,無不關(guān)心。吳景濂即是針對這一點,想出了一個解決辦法,準備策動議員提出國會組織法的修正案,在第七條“眾議員任期三年”下,增加一項但書規(guī)定:“議員職務(wù)應(yīng)俟下次選舉完成,依法開會之前一日解除之。”這就是說,下屆議員未曾選出,并依法集會以前,本屆議員的任期,無限期延長。為了不使法統(tǒng)中斷,事實上亦非如此不可。

    但國會組織的修正案,需要開會才能通過。這就是一個借口,一條路子。讓南下的議員可以振振有詞地說:“我回北京開會,不是去選總統(tǒng),是為我們自己爭取合法的地位?!?/br>
    黎元洪在天津待不下去了。最初,除了外交團以外,沒有人當他是現(xiàn)任的大總統(tǒng)。以后外交團也厭煩了,因為他給外交團領(lǐng)袖葡萄牙公使符德禮的公文太多了,內(nèi)容則與外交團毫不相干,照譯照轉(zhuǎn),不勝其煩,而且出于饒漢祥的手筆,在外交團的中文秘書看來,有不知所云之感。為此,符德禮在一次餐會上向各國公使、領(lǐng)事宣布:黎元洪的文件,以后不再轉(zhuǎn)發(fā),因為無此必要。

    于是黎元洪的智囊,加上新由段系中轉(zhuǎn)過來的“盟友”李思浩、姚震,還有黎元洪的同鄉(xiāng)、氣死“袁皇帝”的陳二庵,都贊成他去上海?!跋⒂啊碧旖虻亩戊魅穑嗾J為黎元洪在天津難有作為。既然眾議僉同,即令浙江軍務(wù)督辦及淞滬護軍使何豐林尚無表示,也顧不得了。

    但走要走得秘密。因為第一,事先一宣揚,而火車站冷冷清清,無人送行,未免難堪;其次,秘密成行,大有遭受直系迫害,不能不出亡的意味,亦足以增長聲價。

    于是隨從先行,黎元洪第二批走,一行六人,都是比較陌生的面孔,李根源、陳二庵、曾任駐日代辦的福建人莊景珂及兩名日本醫(yī)生,搭的是日本郵輪,在九月十一那天,悄悄到達上海。

    一到便有通電,是先到上海的饒漢祥早就擬好了的:

    “元洪忝受國民付托,待罪公仆,德薄能鮮,致有六月十三日之禍。惟念紀綱不可不立,責(zé)任不可不盡,業(yè)于九月十一日到滬,勉從國人之后,力圖請獻,謹此奉聞。”

    接著又招待記者,少不得仍是一派冠冕堂皇的官樣文章,直到邀請各省代表開會,才透露了真意。

    黎元洪的真意是想組織政府,改派唐紹儀為內(nèi)閣總理。他的說法是,要阻止曹錕上臺,就須拆他的臺,而要拆人家的臺,先須自己搭臺,要求各省贊成他的辦法。

    各省代表愿意跟黎元洪會議,是希望組織一個合法合理的全國性政府,并沒有打算支持始終“妾身不分明”的黎大總統(tǒng),因此推由一向善于辭令的廣東代表汪精衛(wèi)發(fā)言答復(fù):

    “各省對黎公個人都極欽佩,去年直系擁黎公上臺,各省所以不一致贊成者,是由于法律上的見解不同,而且也深知直系并無誠意。因此,今年六月十三日之事,早在意料之中。現(xiàn)在黎公跋涉南來,為國宣勞,不勝感動。至于組織政府,茲事體大,各代表事先毫不知情,倉猝之間,亦無從表達意見。不過各代表一定會慎重考慮,報告本省,請示可否。等有了復(fù)電,再來奉復(fù)?!?/br>
    這一套“太極拳”,將一大難題,輕易地推開了,以后當然不會再有答復(fù)。但黎元洪的真意既露,卻引起了意外的不良反應(yīng)。

    原來這時江浙當?shù)澜粣?,頗有兵戎相見之勢。浙江督軍盧永祥是皖系僅存的實力派,他在未到浙江以前,本是第十師師長兼淞滬護軍使,升任浙督以后,便保薦他的學(xué)生何豐林接充遺職。淞滬護軍使由上海、松江兩鎮(zhèn)守使合并而成,直隸中央。但畢竟是在江蘇地方,因此當李純由江西調(diào)江蘇時,便打算更動何豐林,改派私人接替,后來由于李純“自殺”,此事擱了下來。

    及至齊燮元接任蘇督,他是不折不扣的直系,而皖系一向與直系為敵,因此,齊燮元與盧永祥明爭暗斗,已非一日。

    而爭斗的焦點,便在上海這個地盤。

    江浙兩省百姓,自然怕打仗,便由八國聯(lián)軍之役中,發(fā)起“東南自?!钡哪贤钤獜堝?,聯(lián)絡(luò)兩省有力士紳,發(fā)起《江浙和平公約》,請齊燮元、盧永祥及何豐林分別簽字信守。《和約》有一條:“對于兩省境內(nèi)保持和平,凡足以引起軍事行動之政治運動,雙方須避免之。”恰好黎元洪在這時候到了上海,發(fā)起組織政府,要拆曹錕的臺,而又有皖系的李思浩、姚震贊助,就極可能引起“軍事行動”。

    因此,盡管文名滿天下的章太炎是最欣賞、也最傾服黎元洪的,但也看出他此舉會使浙江百姓遭池魚之殃,所以無法表示支持。而張謇則更直截了當?shù)赜赡贤▽3痰缴虾?,登門拜訪黎元洪,力言江浙和平,關(guān)系重大,民命如絲,東南若有戰(zhàn)火,必將斬傷國脈。請他千萬不要輕舉妄動。

    這種勸告不過使黎元洪掃興而已。論到政治,當仁不讓,上海既有個“制憲國會”在,不妨利用。因此,他決定提出兩道咨文,一道是準李根源辭職,一道是派唐紹儀組閣。

    所謂“制憲國會”,設(shè)在上??h西城的湖北會館,黎元洪趁這天南下議員開談話會的機會,派人通知,他要出席報告。照他的想法,民主政治有國會不能沒有總統(tǒng),也不能沒有內(nèi)閣總理,所以他的出席和提出咨文,必受歡迎。誰知適得其反。

    發(fā)難的是國民黨中有名的“霹靂火”張繼,他是河北滄州人,生得人高馬大,故而實大聲宏,在黎元洪未到之前,聲色俱厲地指責(zé)黎元洪依附軍閥,專圖私利。鄭重宣布,中華民國已經(jīng)沒有大總統(tǒng)了,他不能承認黎元洪在國會中的身份。

    這一來有跟黎元洪相熟的議員,趕緊打電話擋駕。哪知沒興一齊來,淞滬護軍使出了一張布告,明眼人一望而知是針對黎元洪而發(fā)。

    布告照例用“照得”開頭。第一段說:“照得近來時局不靖,謠諑繁興,滬上為華洋薈萃之區(qū),中外觀瞻所系,本使負有地方責(zé)任,早經(jīng)迭次宣言,抱定保境安民宗旨,始終不渝?!?/br>
    下面是說“流言傳播,搖惑人心,市虎杯弓,為患滋大”,因而提出警告:“倘有破壞秩序,擾亂治安之行為,無論何人,概予拿辦?!边@“無論何人”四字,自然意有所指?!案庞枘棉k”則完全是不承認黎元洪為大總統(tǒng),所以與平民同例。

    當然,他左右的人,不會將這件事去告訴他,但僅就“制憲國會”不歡迎他去報告這一點,就足以使得他抑郁不歡了。

    幸好,還有個雪中送炭的人,就是正崛起申江的杜月笙。聽說堂堂大總統(tǒng)窮途末路,以致何豐林竟準備著要“拿辦”他,不免動了俠義心腸,特地聯(lián)絡(luò)黃金榮、張嘯林,恭具全帖,在八仙橋寓所邀宴。屆時衣冠恭迎,照古禮安席,口口聲聲大總統(tǒng)。宴后又有進獻,隨行人員亦無不有豐厚的饋贈,特別是對饒漢祥,特道敬仰之意,知道饒漢祥有鴉片大癮,送了四個“大土”。饒漢祥感于義氣,吞云吐霧之際,靈思大來,作了一副楹聯(lián),上聯(lián)是“春申門下三千客”,將杜月笙比作春申君黃歇;下聯(lián)用唐朝長安韋、杜兩家的典故:“小杜城南尺五天”。切地、切姓、切人、切事,倒是難得的佳構(gòu),加以用黎元洪的名義書贈,真是上海打話“捧足輸贏”。好排場的杜月笙自然喜不勝言,送了極厚的一封潤筆,饒漢祥確是不虛此行。

    再有一件使黎元洪不無快意之感的是,北京的“選舉總統(tǒng)預(yù)備會”出了大新聞,有個眾議院的秘書,派在議事科服務(wù)的孫曜,居然也發(fā)了通電。開頭的幾句話是:“九月十日,曜呈眾院議長文一件,其文曰”,下面就是他給吳景濂的呈文。這是很流行的一種通電格式,等于公開質(zhì)問。

    他說:“曜前蒙委為本院秘書,任事以來,夙夜警惕,惟恐奉職不力,上累知遇。對于議事法科定職守范圍以內(nèi),從不敢有所荒忽,當蒙鑒察?!?/br>
    這一段帽子是個“金鐘罩”,是跟吳景濂搗亂,而先堵住吳景濂的嘴。以下敘入本題:“本日大選預(yù)備會,曜出席議場,稽核議員人數(shù)。查是日在場人數(shù),據(jù)分路查點人報告,總數(shù)實為四百三十一,當時三次檢查之所得,不可謂不精確。惟秘書長訓(xùn)令再三,使書四百三十六人。曜以此事關(guān)系過大,未敢從命,秘書長乃轉(zhuǎn)令其他秘書,遂以湊成是日之會。此當日實在情形,本科科長,實所目睹?!北究瓶崎L是指議事科科長,拉出證人,更見得捏報人數(shù),確鑿無疑。

    下面是抒述見解:“伏思國會為立法機關(guān),職員系法定職守,在議場莊嚴之地,而行此詭道,預(yù)備會如此,正式選舉可知。瞻念前途,不寒而栗?!?/br>
    再下來是表明立場:“曜一介書生,只知守法,供職議會十余年,從未見此千古創(chuàng)聞之惡例。倘常此茍同,上有負議長知人之明,下亦貶損一己之人格,謹將當日實在情形,繕呈鈞鑒。”

    最后卻還有幾句皮里陽秋、綿里藏針的話:“倘不蒙察諒下情,以為愚戇不堪任使,則竊知罪矣。言盡于此,惟退唯命?!?/br>
    通電是發(fā)了,報紙的冷嘲熱諷也接二連三地出現(xiàn)了,但吳景濂毫不在乎。甚至對于議員的書面質(zhì)問亦置之不理,照常發(fā)出通知,定在九月十二日召開第一次選舉會。

    這次會議由于人數(shù)不足而流產(chǎn)了。這一下津保派才起恐慌,深夜召開緊急會議,議定了六項辦法,其中最主要的一項是:“分派代表秘密南下,運動反直派中堅人物,予以特別待遇之條件,除金錢承諾外,并許以政治上的優(yōu)缺?!弊詈笠豁検牵骸叭绻笆鑫妩c均無效果,則出以最后一途修改大總統(tǒng)選舉法?!狈凑ㄒ坏脑瓌t,是將曹錕捧上臺為止。

    事實上人數(shù)是可以湊得起來的,只是條件問題;條件亦好說,彼此所不放心的是,如何能夠保證對方確實履行條件。

    說得明白些,一方面是怕拿了錢不投票,所以最好是投過票再付錢;一方面怕投票以后,來個不認賬,所以堅持先拿錢再投票。就為了這個各顧自己的立場,形成僵持不下的局面。

    其時議會中出現(xiàn)了各式各樣的小組織,三五成群,推一個為頭的人。小組織既無宗旨,更無章程,甚至名稱亦只用地名代表,譬如“三龍坑一號”之類。這種雨后春筍般的小組織,實際上就是賄選的交易團體,為頭的便等于是經(jīng)紀人,此輩每天跟津保派的核心分子都有接觸,談行情,講交易。就這樣逐步解決,慢慢有了具體的結(jié)果。

    首先是“票價”,每票最少五千元,但經(jīng)紀人的那一票,則視其所能掌握的票數(shù)而定,至少八千,高則兩萬。其中有特殊關(guān)系,或者特別出力的,甚至金錢以外,另有各種的酬庸。

    至于付款的方式,亦已達成協(xié)議。原來津保派提出的辦法是,每人發(fā)給一個存折,但須將印鑒送交甘石橋“俱樂部”保管,等大選過后,由“俱樂部”將印鑒式樣送交銀行,那時存折方能生效。許多議員覺得這個辦法缺乏保障,紛紛表示不感興趣。

    以后改正的辦法是,每人發(fā)給支票一紙,但日期不填,要到大選之后,填上日期并加蓋出票人印鑒,方能兌現(xiàn)。換句話說,大總統(tǒng)如果沒有選出,這張支票就跟廢紙一樣。

    設(shè)身處地想一想,亦只能爭到這樣一個條件,因此好些議員,以個人或者集體去領(lǐng)支票。打磨廠大有銀的支票最多,出票人“潔記”,知道是直隸省議員邊守靖的戶頭,因為他別號“潔卿”;此外還有鹽業(yè)銀行、墾業(yè)銀行的支票,出票人有“秋記”,是吳毓麟,有“效記”,是王承斌。拿了支票去照票的也有,當然答復(fù)是肯定的?!皼]有問題。只要選出大總統(tǒng),支票一定兌現(xiàn)。我們銀行的信譽也是要緊的?!弊詈筮@句話尤見效力,照票的人,都如吃了一顆定心丸。

    就在九月下旬那幾天,甘石橋“俱樂部”熱鬧非凡,南下的議員,見獵心喜,被說動了回京的亦復(fù)不少。有個議員反直出名,居然亦坐火車到了北京。記者在車站截住,做了訪問,問得相當率直:“議員先生,你回京是否為了貪圖票價,來做豬仔議員?”

    美國修橫貫大陸的鐵路時,利用少數(shù)不肖華僑到廣東臺山一帶招募華工,事實上是販賣人頭,當時稱被販賣的華工為“豬仔”,以此名詞移用于議員是極大的侮辱,但居然有人坦承不以為忤。

    這個議員姓陳,未當選議員以前是律師,辯才無礙。他答復(fù)記者說:“我此來確是為了五千元的票價,這件事亦不必忌諱。那班人歷年貪污,宦囊甚豐,這樣的倘來之物,如果不是有此絕無僅有的機會,哪里能拔他一毛?”

    “這樣說,你是甘心做豬仔?”

    “不然。”陳議員雖不以記者的話太質(zhì)直而不悅,卻否認愿做豬仔,“金錢可以要,豬仔不可做。這是我要特別聲明的?!?/br>
    “拿了錢就是賣身,賣身就是豬仔?!庇浾哌瓦捅迫说貑?,“既然要錢,何能不做豬仔?”

    “老弟,”陳議員拍拍記者的肩說,“戲法人人會變,巧妙各有不同。你已經(jīng)知道,所謂豬仔因為甘于賣身而得名。如果得了錢而不賣身,自然就不是豬仔。這是‘理論學(xué)’上的最簡單的法則,你當然了解?!?/br>
    “是的。不過我不了解,如何得了錢而可以不賣身?”

    “錢不能不要,出席投票則萬萬不可能。這就是不賣身,也就是不做豬仔?!标愖h員又說,“照這個樣子,似乎有過河拆橋之嫌,不過取之于盜,不為傷廉?!?/br>
    這名記者大為詫異?!白h員先生,你不是過河拆橋,是在打如意算盤。”他問,“這是一筆交易,你講明了不交貨,人家肯給你錢嗎?”

    陳議員笑了,“我又要叫你老弟了?!彼f,“如談交易,你知有個千金市骨的典故嗎?”

    這是很熟的典故,有人愿出重金想買駿馬,久無反應(yīng),后來此人聽說某處有一匹千里馬,可惜老病而斃,他立趕了去,以千金買此馬的骸骨。這個故事一傳,代州、西域的馬販子聞風(fēng)而集,終于讓他買到了最好的馬。

    “議員先生,你的意思是津保派為了招攬起見,明知你不會投票,也愿意付錢給你?”

    “可以這么說?!标愖h員點點頭。

    “事實上恐怕不這么容易?!蹦怯浾吆眯奶岢鼍?,“你剛剛到京,恐怕對津保派部署賄選的情形不太清楚。他們的辦法是責(zé)成各小組的負責(zé)人,到那天召集屬下議員,一起行動,吃飯拉屎都在一起,直到同車進議院為止。到時候你恐怕逃不了?!?/br>
    “我不到時候就要走了,錢一到手,立刻遷眷南下,即或暫時不能脫身,六國飯店、法國醫(yī)院都可以住。將來仍舊要南下,貫徹先修憲、后選舉的政治主張。老弟,我索性跟你說個明白,我的辦法,反直派是完全諒解的,此即所謂‘資糧于敵’。經(jīng)過天津時,我曾跟反直派的中堅分子談過,他亦很贊成?!?/br>
    那記者認為這是奇聞,亦不免將信將疑,但還是據(jù)實報道了。到得第二天消息一見報,津保派大為緊張,因為這個陳議員創(chuàng)造一套拿錢不投票的理論,倘或人人學(xué)他的樣,豈非“賠了夫人又折兵”。

    但要澄清只拿錢、不投票是辦不到之事這一點,光靠口頭上說,不會有多大效果,必須有行動上的表現(xiàn),才夠力量。

    然而采取什么行動呢?解鈴還須系鈴人,最好由陳議員自己來說明,他的想法是如意盤算,他的做法是失敗了。

    陳議員是山東人,因而由山東省省長熊炳琦找得他的一個好朋友——財政部的王科長,專誠到六國飯店跟他展開談判。

    “老兄,”王科長說,“你這個玩笑開大了,簡直是放野火嘛!熊省長特為托我來問問你,到底作何打算?”

    “我說得很清楚了,直系那班軍頭,荷包太肥了,肥到想買個大總統(tǒng)來玩玩。既然如此,我亦不妨開開玩笑?!?/br>
    “你是真的開玩笑,還是假的開玩笑?”

    陳議員深深點頭,“你這真假二字問得好,”他說,“我倒要請教,真又如何?假又如何?”

    “你是真的開玩笑,預(yù)備來拆臺的,那就無話可說。如果是假的開玩笑,那么真意又是如何?彼此多年至好,盡管直說。熊省長為人厚道,你是知道的,一定有以報命?!?/br>
    聽他說得很懇切,陳議員便老實答說:“《官場現(xiàn)形記》上常用一句話,‘千里為官只為財’,如今要改作‘千里開會只為財’。聽說這一次的‘票價’高下懸殊,有這話沒有?”

    聽他這一問,王科長肚子里雪亮,“你的話對了一半。”他說,“高下是有的,卻不甚懸殊,大致在五千到八千之間,至多一萬。至于老兄的事,例外之例外。我跟熊省長去說,送你‘兩草’,夠意思了吧?”

    陳議員沉吟了一會兒說:“這樣吧,你叫他再加‘半草’。難得承你來看我,這‘半草’我承認而不收,是你的好處?!?/br>
    “承情之至?!蓖蹩崎L說,“不過,打開天窗說亮話,人家肯這樣遷就你,自然是有所圖的?!?/br>
    “我知道。你說,是何條件?只要辦得到,我說一是一,說二是二。”

    于是王科長提出兩個條件:一是招待記者,或者發(fā)布書面聲明,說他的想法錯了;二是參加投票,并遷出六國飯店,住到指定的旅館。

    “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可不行!”陳議員問,“住到指定的旅館,是不是你們招待?”

    “那是小事?!?/br>
    “好吧!我住到你們指定的旅館。”

    “投票呢?”王科長緊盯著問,“怎么樣?”

    “既然住你們的地方,行動受你們控制,那也就不必去說它了。”

    王科長亦是玲瓏剔透的人,心知他不愿投票,但選舉那天一定會出席。反正只要湊足法定人數(shù),他投不投票,問題不大。不過有句話,一定要問清楚。

    “老兄,你捧直系也好,反直系也好,我都不管。現(xiàn)在縮小范圍,只談我們兩個人之間的關(guān)系。你的條件我盡力替你去做到,不過,你無論如何不可害我將來不好交代?!?/br>
    “當然當然?!标愖h員說,“到那天,我一定出席簽名。這樣,你能交代了嗎?”

    “能交代了?!?/br>
    “好,一言為定?!标愖h員說,“我還不致為兩萬元出賣朋友。”

    這一說,王科長放心了。第二天就取來一張匯豐銀行的兩萬元支票。陳議員倒也很漂亮,愿將支票由王科長保管,直到大選過后,再行交付。

    “不必,不必!我相信你?!?/br>
    “不要那么說。”陳議員搖搖頭,“換了我,心里也會嘀咕,勢必影響情緒,你先收著,晚上好睡得著覺?!?/br>
    “既然如此,我就暫且保管?!蓖蹩崎L又說,“旅館替你預(yù)備好了,在櫻桃斜街,‘逛胡同’也方便些?!?/br>
    十月三日晚上,甘石橋“俱樂部”統(tǒng)計,領(lǐng)支票的,已有五百六十多人,另外有一批南下而尚逗留在天津的議員,派代表跟王承斌接頭,愿意“合作”,條件是當天早車到北京,一出車站便去投票,投了票領(lǐng)款,領(lǐng)了款上車回天津,不得宣布姓名。王承斌欣然同意。這一批約二十名,加上已領(lǐng)款的人,總數(shù)超過大總統(tǒng)當選所需的五百八十票。因此,吳景濂連夜發(fā)出通知,定在第二天上午十時,舉行憲法會議。

    這是一次試探。憲法會議須有五分之三的議員,亦即五百二十二人出席,方能開議。結(jié)果是流會了四十四次的憲法會議,終于開成了,到會的人在五百五十人以上。大選派奔走相告,欣然色喜,都認為選大總統(tǒng)有把握了。

    但吳景濂雖已發(fā)出定在十月五日上午舉行大總統(tǒng)選舉會的通知,卻絲毫不敢怠慢。最要緊的是安全問題,怕反對派搗亂,決定調(diào)集大批軍警保安隊,在象房橋國會所在地一帶布崗;同時規(guī)定,入場旁聽,一律搜身,對有問題的議員,則采取嚴密監(jiān)視的措施。

    這一夜,甘石橋的“俱樂部”通宵達旦,熱鬧異常,五間大廳擠得水泄不通。支票一共發(fā)出六百零五張,會應(yīng)該可以開得成了,但仍舊需要盯緊。吳景濂在這天一清早到院,第一件事就是查問有沒有請假的議員,如有其人,立即派人用專車去迎接,言明只要投了票,立即可以回家。

    旁聽的人,從九點鐘開始,陸續(xù)都到了,但大部分無法進場,因為規(guī)定旁聽須有議員介紹,而且要請介紹議員到大門口來認人。有些議員尚未到院,就只好等了。

    這樣擾擾攘攘,直到十一點五十二分,方由吳景濂宣布開會。

    首先報告人數(shù),簽名報到的參議員一百五十二名,眾議員四百四十一名,總計五百九十三人,已足法定人數(shù)。

    “主席,主席!”

    有人舉手高叫,不待吳景濂準許,便已站起身來,預(yù)備發(fā)言。坐在他旁邊的一個議員,便使勁拉著他的衣袖,要他坐下來。

    “你干什么?”想發(fā)言的議員,用力一甩衣袖,大聲說道,“我發(fā)現(xiàn)許多陌生面孔,請主席裁定,要驗明正身?!?/br>
    “混蛋!”另有個議員站起來,戟指怒斥,“又不是綁上法場,要驗什么正身?”

    “當然要驗!”被斥的議員臉都氣白了,“你什么東西,直系走狗!王八蛋!”

    “老子要揍你!”

    相隔既遠,又有人拉架,當然打不起來。擾攘之中,“驗明正身”的事,也就不提了。

    “現(xiàn)在,”吳景濂大敲議事槌,“要推定檢票員十六位。預(yù)備用掣簽的辦法,大家同意不同意?”

    他的第二個“同意”尚未出口,席次中已有多人高聲響應(yīng):“同意,同意?!?/br>
    于是吳景濂喊一聲:“鄭秘書長,請你主持掣簽?!?/br>
    鄭秘書長名叫林皋,派人抱出一個makou鐵的大圓筒,擼起衣袖一掏,掣出一支簽來,高聲唱名:“參議員呂志伊!”

    “不在北京?!庇腥私涌?,“重新掣?!?/br>
    這一回掣出來一名大選派議員,再掣又是。說也奇怪,中簽的都是與直系有密切關(guān)系的大選派。倘為反對派,則多不在京,重新再掣又是大選派。

    十六名檢票員產(chǎn)生,主席宣布:“下午二時投票?!?/br>
    于是議員一哄而散,但不能離開議院——無論議員還是旁聽者,一律準入不準出。旁聽者更為苦惱,因為臨時規(guī)定,未投票完畢,不準入場,在院子里枯守,發(fā)給兩個面包充饑。深悔不該來此擠熱鬧的,大有其人。

    議員的待遇自然要好得多,有午餐、茶點,免費享用;有鴉片煙癮的議員,另制一份名冊,冊上有名,可以請準議長,發(fā)給臨時通行證,由警察護送出場,過癮之處在議院左側(cè)的大中公寓。這個公寓已由直系包了下來,作為臨時指揮的總機關(guān),由高凌霨、吳毓麟、邊守靖坐鎮(zhèn),每人手邊一本名冊、一支筆,翻來覆去地檢點人數(shù)。

    “江蘇方面的情形不妙?!眳蔷板プ邅?,悄悄向高凌霨說,“浦口上專車的,一共四十二個,車到天津,走散了一大半,只到了十五個人?!?/br>
    “不要緊,不要緊。”高凌蔚安慰他說,“一定可以湊足?!?/br>
    “王幼山呢?”邊守靖插進來問說,“有沒有消息?”

    “沒有。凡是他會去的地方,都找到了,不知道他躲在哪里。”吳景濂憤憤地說,“出爾反爾,太不夠意思了?!?/br>
    王幼山就是現(xiàn)任參議院議長王家襄,他是浙江紹興人,留日專攻警政,回國后創(chuàng)辦浙江高等巡警學(xué)堂,為人精明強干,熟于法制,因而加入?yún)⒆h院,被選為議長。他在派系中雖屬于梁啟超、湯化龍的“憲法研究會”,但身為議長,對各派各系都有接觸。直系要捧曹錕,當然非拉他不可。他原來亦曾答應(yīng)幫忙,只是各方攻擊,越來越烈,他又不像吳景濂那樣不惜羽毛,結(jié)果只好躲了起來。

    可是直系卻認為非找到他不可。因為他一出現(xiàn),不但可以號召好些個雖拿了錢,托病托故不出席的議員,而且曹錕之當選,若說連參議院議長都未投票,顯然不夠光彩。

    無奈九陌紅塵,茫茫人海,倉猝之間要把他找出來,實在不容易。不過,好消息也還是有,安福系的十幾個人,由天津分乘五輛汽車,已經(jīng)趕到——此輩就是約定一到領(lǐng)錢、領(lǐng)錢投票、投票離京的人,坐來的汽車就停在大中公寓門前,只當十幾分鐘即可畢事,原車回津。哪知人數(shù)還是不夠——宣布開會時,可以馬馬虎虎虛招,正式領(lǐng)選票時,可不能假冒,否則一鬧開來,后果極其嚴重。

    到了午后一點鐘,檢點人數(shù)還只有五百六十二名,依法定人數(shù),尚差十八人。于是,高凌蔚與吳景濂聯(lián)合召集緊急會議,商討最后對策。

    “十八個人,只要不離開北京,一定湊得齊?!眳蔷板フf,“現(xiàn)在寄望在一點半鐘往南開的火車,大概總可以截幾個人回來?!?/br>
    “請病假的是哪幾位?”吳毓麟說,“也要看看真請病假、假請病假?!?/br>
    “查過了。有四個是真的病了?!?/br>
    “哪四個?”

    “名冊上注的有。”

    查名冊是張佩紳、廖宗北、梁善濟、易宗夔,最后一名下面注著“病甚重”三字。

    “只要他有口氣,就要他來投票?!眳秦棍胝f,“不過費點手腳而已?!?/br>
    這一說,提醒了吳景濂,立即找了總務(wù)科長來,要他接頭醫(yī)院,派醫(yī)生、護士,將生病的議員,用擔(dān)架抬到議院來投票。

    “報告好消息?!本炜偙O(jiān)薛之珩興沖沖地跑了來說,“前門車站截回來五位,其中兩位,說什么也不肯走,只好用強了。這得吳議長派人去講幾句好話才行?!?/br>
    原來薛之珩派了“便衣”在前門車站守候,發(fā)現(xiàn)“臨陣脫逃”的議員,先是低聲留駕,倘或不聽,便扭在一起,假裝打架,由穿制服的警察,將兩造帶至局內(nèi),好言慰勸;如果連打架這一著也失效,掙脫了往火車上走,“便衣”就立即大喊“抓小偷”,誣指那議員是扒手,立即被捕,押到局中。薛之珩那里就有這么兩名假扒手在。

    “好!我馬上派人去?!?/br>
    派的是眾議院的一名交際秘書,與議員個個熟悉,人緣極好。到了局里,千不是、萬不是地打躬作揖,到底把那兩名議員的氣平下去了。

    “你們押我到這里來也沒有用,我不投票!”

    正談到這里,聽得議院那面?zhèn)鱽硪黄鷩蹋渲羞€夾著清晰可聞的笑聲,似乎出現(xiàn)了很有趣的情景,令人忍不住走到窗前去張望。

    這一望,好笑是好笑,可也不免羞慚。原來為了拉票,直系與吳景濂等人,無所不用其極,有人獻計,還應(yīng)該走內(nèi)線,凡是懼內(nèi)、姨太太當家、在八大胡同有相好的議員,倘有不馴服的跡象,都列入“內(nèi)線監(jiān)視”之列。辦法很簡單,一部分票款之外,另送衣料化妝品、名貴食物之類,拜托到了投票那天,務(wù)必把你們“老爺”押了來。

    此刻就是“內(nèi)線”發(fā)生作用的時候,不過上了年紀的太太,絕無僅有,因為一則好好出身的“官太太”,畢竟忌憚禮法,不愿也不敢如此拋頭露面;再則既說“閫令森嚴”,只要嚴厲告誡,亦不怕丈夫會臨陣脫逃。有些當家而能干的姨太太,亦可收到這樣的效果。唯獨在八大胡同有相好的議員,不致連自己的政治行為都要受窯姐兒支配,所以無不唯唯否否,口頭敷衍。議院中承辦此事的職員,當然再清楚不過,所以千叮萬囑:“你不要聽他說得天花亂墜,甚至于跟你起誓,一定會來投票,那都是騙你的。到時候你替他上上勁,陪了他一起來,等他一進議院大門,你馬上到大中公寓來,把送你的大紅包帶回去?!?/br>
    如此說辭,沒有一個受托的姑娘不愿聽的,此刻紛紛“押”到。有些議員不肯下車,有些議員說面子不好看,要相好不必下車,讓他自己進議院。結(jié)果都失敗了,不肯下車的,被硬拖了下來;不叫她下車的,偏要下車,而且虎視眈眈,非要眼看著垂頭喪氣的議員進場不可。這就是引起轟然嘩笑的緣故。

    “行了!”吳毓麟說,“法定人數(shù)夠了。”

    其時正是鐘鳴兩下,吳景濂登上主席臺,宣布投票開始,請檢票員上臺,執(zhí)行任務(wù)。

    于是十六名檢票員,從會場各方集中到主席臺,彼此心照不宣,守住了兩只大票匭。

    接下來便是點名發(fā)票。四名病者已用擔(dān)架抬到,其中三個勉強可以扶進場,易宗夔則病得連坐起來都辦不到。于是議長裁定,請兩位檢票員將選票拿到擺在休息室的擔(dān)架前面,請易宗夔填寫。

    “是不是秘密投票?”

    “是的,無記名投票?!睓z票員回答。

    “那么,請你們回避?!?/br>
    兩個檢票員便都背轉(zhuǎn)身去。易宗夔持筆的手顫巍巍地寫了三個字,將選票折好交回檢票員。

    “可以請回府了。請多保重?!睓z票員之一交代議院職員,“小心護送?!焙芤笄诘貛椭樟?,借以遮人耳目。

    另一個檢票員便乘大家看護病人時,很快地將折好的選票掀開一角,但“五千元”三字赫然在目,是一張廢票。

    但是到了投入票匭,易宗夔的一票,三個字變成只有兩個字:曹錕。當然是調(diào)包了。

    到得三點半鐘,投票完畢,主席宣布四點鐘開票,有半個小時的工夫,放旁聽者入場,同時也要做一番必要的準備。

    當然,票匭最要緊,由吳景濂親自貼上封條,并推檢票員八人,會同軍警,嚴密看守,然后趕到大中公寓。捧曹的要角高凌霨、吳毓麟、程克、熊炳琦、王毓芝、邊守靖、劉夢庚都在。

    “情況如何?”吳毓麟首先發(fā)問。

    “還不錯。”吳景濂答說,“搗蛋的人不多。今天最大的勝利是,檢票員都為理想推出,開票應(yīng)該沒有問題?!?/br>
    “蓮伯兄,”高凌霨立刻提出警告,“不能說‘應(yīng)該’,要絕對沒有問題?!?/br>
    “一點不錯?!蓖踟怪ジ胶椭f,“一開了票,如果出了問題,再無補救之道,趁這時候,還可以做最后檢點,籌一條萬全之計。”

    “不要緊,不要緊!只要檢票員得力,我預(yù)備了一個人在那里,保險做得漂亮?!?/br>
    “是個怎么樣的人?”

    “此刻沒工夫說??偠灾豢脆嵜貢L掣簽,不出岔子,諸公就大可信任我了?!?/br>
    這一個實例說明很有力,大家都放心了?!安贿^,”高凌霨說,“票子要盡量多爭取?!?/br>
    “我想能‘爭’到四百七十票以上?!?/br>
    照大總統(tǒng)選舉規(guī)定,須全體議員三分之二,始可舉行選舉;得票四分之三,才算當選。這天實際到會人數(shù)五百九十人,已超過議員總數(shù)三分之二。五百九十人的四分之三是四百四十二,能“爭”到四百七十票,亦可算是相當“漂亮”的。

    因此,大家都表示滿意,對吳景濂少不得慰勞幾句,以為激勵。其實吳景濂本人,比誰都來得開心,因為他后半世的功名富貴,即系于未來開票的個把鐘頭之中,王毓芝所說的“萬全之計”,他早就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