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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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劉姑太太也發(fā)覺自己強人所難,而又cao之過急,非常不智,因而連連點頭:“不錯,不錯!”接著又對燕紅說:“meimei,我這個人就是性子急。” 這一聲“meimei”讓燕紅相當感動,緊握著劉姑太太的手,雖無言語,但已無芥蒂,卻是很明顯的。 于是,這件事在劉姑太太懷著“事緩則圓”的期待之下,暫且擱起,接下來提出一個要求,倒是十足顯示了她對燕紅的關(guān)愛。 “悟師太,你今天就不要回去了。如果說挑個好日子搬了來,一時或許沒有。我們也不必去看皇歷,俗語說:‘揀日不如撞日?!绕涫怯芯?,馬上就要結(jié)。你的意思怎么樣?” 這個建議太突兀了,燕紅一時茫然,無從決定,以致開不得口。宋嫂知道她的為難,少不得要為她做個緩沖。 “劉姑太太,我看,悟師太只怕要跟龔大少爺商量了,才好定局。” “嗯,嗯!”劉姑太太同意了。 “那么,悟師太我先陪你出去。你問問龔大少爺?shù)囊馑肌!?/br> 其時龔定庵正在庭中閑眺。宋嫂在回廊上望見了,便即停住腳,只將燕紅輕輕推了一下,示意她私下跟龔定庵去談。 燕紅卻不愿這樣做,叫一聲:“璱人,你請過來?!?/br> 龔定庵點點頭,徐步行來,一面不時回顧,走近了問:“劉姑太太呢?我看有兩處地方,還可以添點東西?!?/br> “這,回頭你當面跟她談?!毖嗉t開門見山地說,“劉姑太太要我今天就住在這里,算是已搬進來了?!?/br> “噢,”龔定庵問道,“你的意思呢?” “我,總還要回去收拾、收拾?!?/br> 龔定庵想了一下說:“這樣也好,水流云在,去住無心,了無掛礙。回去還要跟居停作別,一定還會挽留。同時你也很難解釋,何以要搬出白衣庵,牽惹甚多。你想呢?” “說得不錯?!毖嗉t立即做了決定,只問,“我的書籍行李怎么辦?” “我去收拾?!彼紊┳愿鎶^勇。 “那就更省事了。有些什么東西,你仔細交代了宋嫂,一回城,我?guī)紊┑桨滓骡?,收拾好了,仍舊請宋嫂給你送了來?!?/br> “好!就這樣辦?!?/br> 宋嫂是飽覽世態(tài)、世故熟透了的人,當即說道:“這樣吧,我現(xiàn)在陪悟師太跟龔大少爺回船。悟師太行李當中有啥重要的東西,開張單子出來,我照單去收拾,就不會漏掉。等吃了夜飯,我再送悟師太回來?!?/br> 這是她為龔定庵與燕紅安排一個私下相聚的機會,劉姑太太當然也了解,所以并不再留,只說了一句:“悟師太,今天晚上你的床就擺在我房間里,你喜歡住哪間,明天再來挑?!?/br> “好、好!就這么說?!?/br> “那就請吧!” “是,我先到菩薩面前行個禮?!?/br> 佛堂設(shè)在后樓,布置得十分精致。燕紅默默禱祝,忽然覺得口鼻身意,無不恬適,向道之心更堅了。 到告辭時,劉姑太太說:“我有點好茶葉,平常人不配喝它,今天送了給定庵先生?!?/br> 說完,她親自入內(nèi)去取茶葉。等轉(zhuǎn)回來時,除了她手中的一個錫罐以外,跟在后面的阿常,攜著一個粗瓷的罐壇子,與錫罐一起擺在桌上,不知內(nèi)盛何物。 “茶葉不值錢,花的是工夫,現(xiàn)在不必打開,免得走氣。”劉姑太太又說,“這種茶葉怎么來的,宋嫂一定知道,回頭請她說好了?!?/br> “好,多謝,多謝?!?/br> “這一壇,是陳年的雪水。” 雪水還須陳年,燕紅不由得笑道:“劉姑太太真講究。” “不是講究,是無事忙?!眲⒐锰f,“你慢慢就知道了,無事忙的日子,過得也蠻有趣的?!?/br> 龔定庵不由得想到他的好朋友,詩不及他、而詞卻駕而上之的項蓮生說過的兩句話,脫口念了出來:“不作無益之事,何以遣有生之涯?!?/br> 于是再一次道謝以后,龔定庵捧著錫罐,宋嫂拎著雪水,回到船上,第一件事自然是烹雪水沏茶。 一直到水開,龔定庵才將錫罐打開,里面是塞滿了的皮紙小包,形狀倒像餛飩,打開來一看,里面是上好的“明前”——清明之前所采的龍井茶,一片兩葉,一舒一卷,舒者似旗,卷者似槍,所以又名“旗槍”。 龔定庵當然知道這種茶葉的來歷,燕紅卻不明白,便由宋嫂講給她聽。 “悟師太,你聞聞看,有沒有荷花的香味?”她說,“這種茶葉是一包一包先包好,夏天后半夜,趁荷花剛要開的時候,把它塞到花苞里,太陽一出,荷花開了,再拿它收回來,裝錫罐封好。很費工夫,所以值錢。” “東南天下財富之區(qū),才會這么講究。不過,我聞不出來有荷花的香味?!?/br> “心清聞妙香。”龔定庵說,“你如果先存了個有荷花香味的心,就聞不出來了?!?/br> “為什么呢?”燕紅問說,“心有所蔽之故?” “然也!” 這些話,宋嫂自然不懂,找個空隙問道:“龔大少爺,是菜好了就開飯呢?還是等月亮上來了再吃?” 原來這天是“既望”,仍舊是滿月,龔定庵欣然答說:“不錯,不錯,等月亮上來再吃?!?/br> “金陵的傭保都有六朝煙水氣,我看你們杭州倒真是如此!” “什么你們杭州?”龔定庵說,“如今該說我們杭州了。” “真的!”燕紅點點頭,“‘故鄉(xiāng)無此好湖山?!闭f著揭開茶碗蓋喝了一口,驚喜地說:“果然是‘心清聞妙香’,我無意中領(lǐng)略到了?!?/br> “看來跟劉姑太太在一起,日子會過得很舒服?!?/br> “那要多謝你。” “不!我何可居功?”龔定庵說,“幸而邂逅宋嫂,這也是緣?!?/br> “噢!”龔定庵忽然想起,“剛才劉姑太太要我回避,跟你談了些什么?”他緊接著聲明,“如果不能告訴我的,你不必說,我不介意?!?/br> 燕紅本來不想說,反由于他是這種充分諒解的態(tài)度,覺得說比不說好。她在他面前從來沒有隱瞞,只要他問,她一定據(jù)實回答,此刻如果不說,就不算完全以真心相待,這在她的感覺中,是一件可惜的事。 于是她想了一下笑道:“劉姑太太勸我的話,想來你一定贊成?!?/br> 她故意把話停下來,帶一點試探的意味,龔定庵很快地想到劉姑太太會不會是勸她還俗呢?轉(zhuǎn)念到此,不由得興奮了,但看到燕紅的冷眼,心生警惕,便即保持沉默,只用眼色要求她說下去。 “她問我受了戒沒有,我說沒有。她說既未受戒,還是在俗,要我照俗家的打扮?!毖嗉t又說,“她的意思,要我把頭發(fā)留起來。” 劉姑太太的想法,比他人又深一層,是根本不認為燕紅已經(jīng)出家,這比勸她還俗更有力量。龔定庵自然希望她能聽勸,但亦深知燕紅不是那種隨便能改變志向的人,且聽她說下去再做道理。 不過,他沒有想到,燕紅會問他:“你看,我是不是該把頭發(fā)留起來?” 他想說:應(yīng)該。但念頭一動,立即自我否定了,勸將不如激將,但要激得巧妙,也就是不會讓她起反感。 于是他想了一下說:“這要看你這心堅不堅。道心堅,不在乎世相,像道濟和尚,飲酒食rou,一如常人,無礙其為高僧。從前像這種例子很多,譬如有位高僧,人稱‘蝦子和尚’;汴梁大相國寺甚至有‘燒豬院’。世法原非為有慧根的人而設(shè)。如果你對自己的道心沒有把握,不妨仍舊作比丘尼的裝束,留此世相,作為對自己的一種有形的限制?!?/br> 這番說辭,娓娓言來,冷靜而又是為燕紅設(shè)想,而且在根本上是勸她堅定道心,并沒有希望她仍歸塵網(wǎng)的意思,因此說服的力量,比劉姑太太又大得多。 “我要好好想一想?!彼@樣回答,隨即落入沉思之中。 “要不要點燈?”是宋嫂的聲音。 暮色已很濃了,但月亮卻還未上來,龔定庵便說:“先點了燈來再說?!?/br> 燈是一座有敞口明角罩的燈臺,不太明亮,但能防風,所以光焰穩(wěn)定,映在燕紅臉上,顯得十分靜穆。 “我不是怕別的,是怕一留了頭發(fā),又會有謠言?!?/br> “如果你怕謠言,最好少露面?!饼彾ㄢ终f,“我是不怕的。而且我要回京銷假,照舊供職,謠言也不會再落到我頭上。” 燕紅不作聲,顯然,這話她也聽進去了。 “龔大少爺!好開飯了?” “好,開吧!” 于是移桌東舷,開窗待月。龔定庵把杯沉吟,思緒忽然落入少年時代,久久無語。燕紅奇怪地問:“你在想什么?蒸的魚一冷就腥了,還不趁熱吃?” 龔定庵一笑收心,拈了一塊魚放入口中,突然發(fā)覺黑漆的桌面閃閃生光,抬頭看時,云破月來,天上水中皆是一輪清光,水中之月周遭粼粼銀光,逼船而至,另有一番趣味,不由得定睛凝視。 燕紅的視線,也為上下天光吸引住了,但遺憾的是,忽來一陣烏云,月兒又退藏了。 “唉!”她嘆口氣說,“浮云掩月,好景不長?!?/br> 這不是勘破人生的態(tài)度,龔定庵想起剛才所談,便即問說:“劉姑太太勸你的話,你預(yù)備怎么回答她?!?/br> “你是說她勸我留發(fā)那件事?” “是啊!” “還沒有決定?!毖嗉t答說,“你說的話不錯,我得先試試我自己道心堅不堅,道心不堅,還是別留發(fā)的好,免得做出讓人笑話的事來?!?/br> 這話意味很深,也很難測,龔定庵忍不住要問:“什么是讓人笑話的事?” “或者,正就是你所希望的事。” “那不是笑話?!饼彾ㄢ众s緊又寬她的心,“我決不會強人所難的?!?/br> “唉!”燕紅又嘆口氣,“自懺飄零,不信飄零?!?/br> 龔定庵心中一動,凝神想了一會兒,欣然說道:“我念首《丑奴兒令》給你聽?!苯又吐曇鞯溃?/br> “沉思十五年中事,才也縱橫,淚也縱橫,雙負簫心與劍名。 春來沒個關(guān)心夢,自懺飄零,不信飄零,請看床頭金字經(jīng)?!?/br> 原來他將她的那句話,嵌入詞中了,這下半闋,當然是為燕紅代言。初采同意,仿佛是說她為情逃禪,轉(zhuǎn)念又覺不是,迷離惝恍,需要好好去體味。 上半闋是龔定庵自寫,她默念了一遍問道:“十五年前是十六歲不是?” 十五年前龔定庵十六歲,這年讀紀曉嵐的《四庫全書提要》,才知道學海無涯,立志向?qū)W,開始藏書。以后年齡漸長,雄心勃勃,一直想立邊功,但朝中大老,習于承平,而且以高宗開疆拓土,靡費巨額軍餉為戒,所以一聽他高談“籌邊”,無不蹙眉疾首,將他的滿懷豪情壯志折磨凈盡。 聽他談了“沉思十五年中事”,燕紅說道:“‘劍名’就是明白了。何謂‘簫心’?” 龔定庵微笑不答。他生來多愁善感,而簫聲在樂器中,真有萬種凄涼。兒時每聞長巷中傳來賣糖粥的簫聲,一定會發(fā)燒得病,而每病一次。就會覺得自己又成長了許多。因此,他最好洞簫,擬之為霜空鶴唳、巫峽猿啼,心中凄凄惻惻地別有一種滿足之感。這在他便是“簫心”,卻很難將其中窅渺幽微的情思說清楚,所以只好不回答了。 “璱人,”燕紅勸道,“你到底只有卅一歲,古人三十而立,正是發(fā)皇的時候,你不可以如此消沉?!?/br> “你不也是嗎?”龔定庵黯然低語,“如花美眷,似水流年,都付與青燈黃卷,天公亦未免太狠心了?!?/br> “世緣不同?!毖嗉t強掩內(nèi)心的感覺,極力用平靜的聲音說,“璱人,各有因緣莫羨人,但亦不必為他人傷感。” “感從中來,人我莫辨;為他人傷,其實亦是自傷?!?/br> “如此說來,過去亦有過類似的情形?” “什么類似?”龔定庵茫然地問。 “你剛才不是為我傷感嗎?” “噢!有過。” “能不能說給我聽聽?” 龔定庵沉吟了一會兒答說:“我念首詞你聽聽吧,是《臺城路》?!苯又隳睿骸俺俏饕唤桥R官柳,陰陰畫樓低護。冶葉倡條——” “又是個薄命的。”燕紅失聲插嘴。 “你別打岔,一打岔我就不容易記得起來了。‘冶葉倡條,年年慣見,露里風中無數(shù)。誰家怨女,有一種工愁,天然眉嫵。紅燭歡場,惺忪斂袖正無語?!?/br> “這是上半闋。著墨不多,情事如見,白描得好?!毖嗉t問道,“到底何事自怨?” 龔定庵便又念:“相逢縱教遲暮,者春潮別館,牢記迎汝——” “對不起!”燕紅打斷他的話說,“我又要打岔了,到底是相逢嫌晚,還是美人遲暮?” “兼而有之。” “這春潮別館是哪里?” “有人有個別墅,名叫春潮別館。” “‘牢記迎汝’,迎了沒有?” 龔定庵不答,管自己一口氣念道:“我亦頻年,彈琴說劍,憔悴江東風雨。煩卿低訴,怕女伴回眸,曉人心緒。歸去啼痕,夜燈瞧見否?” “看來你是沒有迎!” 龔定庵念了一首詩,作為回答:“春燈如雪浸蘭舟,不載江南半點愁。誰信尋春此狂客,一茶一偈到揚州?!?/br> “一詞一詩合在一起讀,意思便在可解與不可解之間了?!毖嗉t說道,“所可知的是,事情發(fā)生在揚州?!?/br> “不錯?!饼彾ㄢ謫柕?,“你到過揚州沒有?” “沒有。” “揚州是好地方?!彼鞠胝f幾時帶她去逛一逛,但想到她今后行動,不似往時自由,便縮住了口,心頭浮起一絲若有所失的悵惘。 “龔大少爺,吃粥!”人隨聲到,艙門前出現(xiàn)了宋嫂的影子,雙手捧著瓷罐,指間挾著一根紙媒。 點起燭臺,揭開瓷罐,是宋嫂特制的蘆鴨粥,龔定庵一連吃了兩碗。初夏天氣進熱粥,自然滿身大汗,于是走向船頭,披襟當風,月下遙望,遠處錯落燈火,卻不能分辨是否出于劉氏家庵。 “你看,”他回進艙來,為燕紅遙指燈火,“那里就是劉氏家庵,可惜無從確指。白天劉姑太太要我看看,哪里可以加蓋幾間屋子,當時我就想,應(yīng)該建一座高閣,秋來玩賞蘆花,不必出門,現(xiàn)在看來,又多一樣妙處,你倒想一想是何妙處?” “這里地勢低,能夠建一座高閣,遠遠就能望見,自然成為一勝,更可以當作路標,確是一個好主意。” “還有,”龔定庵說,“我希望你住那座高閣,晚上點起一盞燈,扁舟遠來,一望即知,也是一種安慰?!?/br> 說得深情款款,燕紅心中一動。但如照他的意思做,又成魔障,這樣便成了自己的一個矛盾,想要這么辦,卻又害怕。 “要好好題一個閣名?!饼彾ㄢ肿哉Z似的說。 “不!”燕紅決定要他死心,“這座閣要建,也應(yīng)該是佛閣。而且高處不勝寒,孤零零一座閣,四面受風,好比一座危樓,也不宜供佛,更不宜住人。你的想法,看來很好,其實行不通?!?/br> 龔定庵大為掃興,但不能不承認她的話有理。 “悟師太,我們好走了?!彼紊┐叽僦f,“已經(jīng)二更天了?!?/br> “好?!毖嗉t答應(yīng)著,低聲向龔定庵說,“你自己保重?!?/br> 這是臨別分手的話。龔定庵想到她一入劉氏家庵,與在白衣庵行動自如的情形,又自不同,頓時有天涯茫茫、相思不盡之感,低下頭去,凄然無語。 “不要這樣子!”燕紅勸道,“你應(yīng)該為我高興,終于有了一個安身立命的歸宿。至于你自己,我知道你向來善于排遣的,我亦不會太惦記你?!?/br> 故意說這種近乎絕情的話,正顯得她內(nèi)心割舍不下,因而也更使得他惘惘不甘了。 “好吧!”龔定庵沉吟了一會兒說道,“把你先安頓好了再說?!?/br> 于是宋嫂母子送燕紅回劉氏家庵,龔定庵在舟中遙望,看燈籠遠去,忽然一片模糊,搖晃著一點紅焰,同時覺得眼眶發(fā)熱,才知道自己忍不住垂淚了。 “唉!”他嘆息著,不由得想起上一回的一首《無題》,默默念道:“繞枕離懷話未窮,河梁只在此樓中。迎愁月剩三分白,隔淚燈搖一點紅。有霧不曾遮別路,隨風想得過花叢。王昌望里千回首,滿院簾櫳飏曉風。” “繞枕”改“杯酒”,“樓”改為“舟”,這首《無題》的前半首,便宛然是此時光景。他心里在想,“王昌望里千回首,滿院簾櫳飏曉風”,燕紅絕不至于如此,一去不回頭,不會想到王昌遙望,更不會一宵不寐,直到曉風滿院。算了,“一簫一劍平生意,負盡狂名十五年”,正該學一學李義山的“未妨惆悵是輕狂”。 第二天上午,借住在劉氏家庵的宋嫂久久不歸,龔定庵有些放心不下,吩咐阿狗:“你去看看你娘,怎么不回來?” 阿狗一去又是好半天,直到近午時分才發(fā)現(xiàn)他們母子的蹤影,龔定庵便站上前艙等候,等宋嫂一上船,細看她的臉色毫無異狀,方始放心。 “我以為出了什么事,這么晚不回來。” “有啥事情好出?”宋嫂放下手中的菜籃,管自己坐了下來,“悟師太一夜沒有睡,不曉得在寫點啥,害得我也睡不安穩(wěn),到天蒙蒙亮,才看她吹熄了燈上床,一覺睡到阿狗來了,我才醒?!?/br> 龔定庵一聽愣住了,好久才問了一句:“你們昨天去的時候,她是不是一路回頭望船上?” “我不曉得?!彼紊┐鹫f,“悟師太跟在我后面,我看不見?!?/br> “阿狗呢?”龔定庵問,“你看見了沒有?” “我更加看不見了,我在前頭領(lǐng)路。” “一定是‘王昌望里千回首’?!饼彾ㄢ肿哉Z似的說。 “龔大少爺,你在說啥?” “噢,沒有什么,我們開船吧!” “我去弄飯?!彼紊┱f道,“等一下,還有話說?!?/br> “什么話?”龔定庵說,“午飯不忙,我也不餓,你先說吧!” “悟師太要我告訴龔大少爺,你回去了以后,少奶奶一定會問,她為啥忽然之間要搬出白衣庵了,你只要說,這里的劉姑太太本來是相熟的,一定留她,她就答應(yīng)了?!?/br> 這是燕紅怕他們夫婦為她而起誤會,便點點頭說:“我知道了?!?/br> “這個說法蠻好,不是熟人,不會一見面就留她住。龔大少爺,你說是不是呢?” “不錯?!饼彾ㄢ謫?,“她還有啥話?” “還有,要等我到白衣庵去拿了,送到府上?!彼紊┐鹫f,“悟師太告訴我,她有個奇南香手串的盒子,要我揀出來送給龔大少爺。這個盒子要我不許打開,你也只好私下一個人看。” “嗯、嗯?!饼彾ㄢ趾闷嫘拇笃?,興味盎然地微笑著。 “龔大少爺,有這樣要緊東西在那里,我怕?lián)黄鹭熑?。知人知面不知心,白衣庵作興有人把悟師太的東西拿掉一兩樣,將來說不清楚了。所以,龔大少爺,要請你派個人跟我一道去?!?/br> “我叫阿興陪了你去?!饼彾ㄢ终f,“反正總要有人領(lǐng)路的。” “好!今天是來不及了。明天我到府上去接頭。還有,龔大少爺,你替悟師太置田的事,怎么說法?你要交代下來,我才好去辦?!?/br> “我來籌劃一下,回頭告訴你。” 到得吃午飯時,龔定庵已經(jīng)籌劃好了,他預(yù)備湊兩千兩銀子來為燕紅置產(chǎn),這件事不能讓家里知道,因而也就不能向他父親去要錢。他手里有個存在杭州一家大醬園的存折,是他meimei的私房錢四百兩銀子,不妨借來一用,所差一千六百兩,打算賣掉一部分收藏的碑帖古董。當然,他自己不能出面,而且最好不要在上海、杭州兩地脫手,那就只有托顧千里了。 “宋嫂,”想停當了他說,“你不妨馬上替我去物色,我預(yù)備兩千兩銀子置產(chǎn)。田要好,水旱不荒,收益要靠得住?!?/br> “那當然,所以要覓‘西湖田’?!?/br> “貴一點倒不要緊,首尾要清楚?!饼彾ㄢ终f,“萬一有了瓜葛,你曉得的,劉姑太太同她都是‘沒腳蟹’,我人又不在杭州,沒有人替她料理?!?/br> “這一層,龔大少爺盡管請放心,‘有錢不置懊惱產(chǎn)’,我宋嫂做事情,向來清清楚楚,絕不會留個尾巴的?!?/br> “好!我先交四百兩銀子給你做定錢,另外要到一個月以后才有著落?!?/br> “慢慢來!置產(chǎn)急不得?!?/br> “不過,也不能耽擱太久,因為我要進京。”龔定庵又說,“還有這件事不要讓我家里曉得?!?/br> “那么,怎么接頭呢?” 龔定庵想了一下說:“以后逢二逢七,我叫阿興到你那里去聽信息。” “好的。就這么說?!?/br> 黃昏到家,燈下小酌,龔定庵將這兩天西溪之行的經(jīng)過,能說的盡量對吉云都說了,不能說的略而不提。其中只有一段假話,便是照燕紅所授意的,忽遇舊日知交,殷勤相勸,燕紅去住無心,隨緣而安,就此在劉氏家庵住下了。 “這倒是意想不到的機緣?!奔仆A艘幌抡f,“此刻,我倒要說幾句心里的話,你知道我不是妒忌的人,不過當時她那一身裝束,蘇州又有人放不過她,加以老太爺?shù)臒啦惠p,你說,我只是為了博一個賢惠的名聲,把她收留在家,你說,這是做對了,還是做錯了?” “你沒有錯。” “只要你知道我沒有錯,我就安慰了。至于燕紅對我有沒有成見,我不在乎。” “她對你沒有成見?!饼彾ㄢ种挥袨檠嗉t否認。 “不然——”吉云考慮了一下說道,“‘事如春夢了無痕’,她有這樣一個好去處,對什么人來說,都是一個難得結(jié)局。不過,不知道你是不是提得起,放得下?!?/br> 吉云對事理看得很明白,性情是冷靜一點,與龔定庵恰好相反,因此,他對妻子憐愛的成分少,敬畏的成分多。此時聽她的話,把理都占全了,其中毫無情之一字的回旋余地,只好答一句:“放不下也只好放了。” 這句話說得很老實,吉云反而表示滿意?!拔蚁矚g你把心里的話告訴我,只要你說實話,夫婦之間,沒有不可以商量的事?!彼o接著問道,“燕紅跟劉姑太太雖說是舊交,也不能常年依靠人家,再說,燕紅也不是肯寄人籬下的人,這一層,你想過沒有?” 龔定庵突生警惕,怕一說實話,吉云插手干預(yù),對燕紅跟宋嫂的承諾發(fā)生變化,是個很大的麻煩。 因此,他的話只說三分:“想倒是想過,尚無善策?!?/br> “應(yīng)該替她籌一筆款子,或者存在典當里生利,言明動息不動本,或者替她買幾十畝好田,每年收租??偠灾\個久長之計?!?/br> “我想,還是置產(chǎn)比較好。不過,這筆錢,要慢慢來籌。” “你預(yù)備怎么籌法?” “無非拿我收藏的東西變賣?!饼彾ㄢ终f,“這件事問老太爺、老太太總開不出口吧?” “嗯、嗯?!奔茊柕溃澳愦蛩慊I多少?要定個數(shù)目出來,才好想辦法?!?/br> “我想,籌兩千兩銀子。” “這個數(shù)目,也還適中?!闭f著,起身離去。不一會兒取來一個藍皮封套的折子,交了給龔定庵。 封套上有灑金朱箋的標簽,寫著“云記”,龔定庵明知故問:“這是你的存折?” “你打開來看。” 打開來一看,是存在紹興城內(nèi)一家典當?shù)囊磺摄y子,記明嘉慶二十年三月初一的那一年。 “是我娘給我的,到現(xiàn)在七年,沒有結(jié)過息。當初講明的到期不領(lǐng)息轉(zhuǎn)為本金,利上滾利,大約本利一千五百兩銀子是有的?!奔朴旨恿艘痪?,“不夠再想辦法?!?/br> 龔定庵不作聲,在思量吉云的這番好意該不該接受。事情是很明白的,倘或不受而又沒有足夠的理由來解釋,夫婦的感情馬上會出現(xiàn)裂痕。但如接受了呢,會有什么后果? 這就要從燕紅那方面去設(shè)想了。燕紅如果知道置田的價款出自吉云的私房,她一定堅辭不受,當然,可以不必將錢的來源告訴燕紅,卻又怕吉云自己說了出去,輾轉(zhuǎn)傳入燕紅耳中。同時也必須考慮到,有此一重淵源,就應(yīng)該讓吉云跟燕紅往來,消除誤會,言歸于好,而燕紅是否愿意?毫無把握。 “怎么?”吉云看他躊躇久久,未置可否,不由得有些詫異,“莫非連我的錢都燙手嗎?” 這話說得很重,龔定庵不能不找個能消除她不快的說法:“你這筆錢是備緩急所需,這樣花掉了,我實在于心不安。” “現(xiàn)在不就是緩急之際嗎?”吉云又說,“拿這件事料理開了,你了掉一樁心事,不很好嗎?” “好吧!算我跟你暫時借用?!?/br> “還不夠,怎么辦。”吉云說道,“索性我再把首飾借給你?!?/br> “不,不!”龔定庵連連搖手,“那更增我的咎歉。瑟君有四百兩銀子在我這里,我亦可暫時借來一用。” 于是接下來商量細節(jié)。龔定庵首先申明置產(chǎn)之事,要托宋嫂經(jīng)手,讓她賺一筆“中人錢”。吉云自然同意,但心里不免懷疑,仿佛事情都早已說定了似的,豈不奇怪? 第二天一大早宋嫂母子就來了,先拜見了吉云,然后由阿興領(lǐng)著到白衣庵去替燕紅收拾行李。衣物書籍不多,裝了兩只箱子,很快地回來了。 其實是不需要回來的,為的是燕紅有物相贈,交代宋嫂時頗為鄭重,因此她不敢托付阿興,要親手交給龔定庵。但到龔家,她發(fā)覺自己太大意了! 龔定庵與燕紅的情況,宋嫂大致都已明了,像這種“私情表記”必須避人密遞,而又應(yīng)該事先聯(lián)絡(luò)妥當,如今貿(mào)然當著吉云面交龔定庵,一定會惹起極大風波。 虧得事先想到,還來得及補救。她在龔家略坐一坐,作為一種復命的表示,隨即起身告辭。燕紅的兩只箱子,由阿狗作一擔挑了,送到西溪。 “置田的事,你怎么不當面告訴宋嫂?” 龔定庵正在思索,燕紅所贈之物,何以未有下落,因而對吉云的發(fā)問,只神思不屬地唯唯而已。 “我的話你沒有聽見?” “你說什么?”龔定庵茫然地問。 吉云覺得不必再說了?!拔沂菃柲悖彼f,“在想什么?” “不相干的事?!?/br> 倘再追問,會鬧得不愉快,吉云忍在心里。但她對自己的諾言,毫未改變,當天便命阿興渡錢塘江到紹興,向她存款的那家典當去結(jié)息。 “你明天到宋嫂那里去一趟,把買田的事托了她。瑟君的四百兩銀子,可以作為定金,正價我來付?!奔平酉聛碚f,“現(xiàn)銀提出來不方便,叫典當出張收條,讓賣主自己去提好了?!?/br> 龔定庵本來就想去找宋嫂,苦于沒有適當?shù)睦碛?,難得吉云自己提議,正中下懷,所以連聲答應(yīng)。 其實,吉云另有深心,她看出龔定庵與宋嫂會在私下打交道,因而以此試探,照常理來說,宋嫂家住西湖,又開著館子,龔定庵正應(yīng)該借此挈妻攜子,泛舟游湖。倘或他想不到此,便可證明跟宋嫂確是私下有話要說。 果然,龔定庵慮不及此,第二天一個人出門,安步當車到了西湖邊,雇一條杭州人稱為“劃子”的瓜皮艇,容與中流,緩緩劃到麯院風荷去看宋嫂。 “怎么一個人來的?”宋嫂問說,“阿興呢?” “阿興到紹興辦事去了?!饼彾ㄢ謫枺靶欣钏偷轿飨??” “送到了?!彼紊┱f道,“一個奇南香的盒子,我當著大少奶奶不便拿出來,正想托人帶信,龔大少爺你先來了,正好!”說著,轉(zhuǎn)身入內(nèi)去取奇南香盒子。 這是個腰圓形的錫盒子,通常用來置放朝珠,但亦可當作首飾盒,龔定庵正待揭開來,卻為宋嫂出言攔住了。 “龔大少爺,慢慢!悟師太交代過的,只好一個人看,你不要在這里打開,帶回去看?!?/br> “何必帶回去?我私下在這里看,有何不可?” “正是!”宋嫂失笑了,“越老越糊涂。只要我走開,不就是你一個人看了?今天有新鮮的菌,我先去做碗湯來請龔大少爺?!?/br> 等她一走,龔定庵看左右無人,便將錫盒子揭開,頓時異香撲鼻,一掛其色黝黑、其軟如酥的奇南香手串,另外還有一個皮紙包,隱隱透出黑色,打開來一看,有一縷青絲、四片丹甲——用鳳仙花染紅了的指甲。 龔定庵立即明白了,這是燕紅決心遁入空門,先剪下來的頭發(fā)與指甲。以此相贈,仿佛明告他心目中原只有他一個人,而這唯一的一個人也為她所割舍了。 一種惘惘不甘之情,都付與無聲嘆息,龔定庵收拾錫盒,便待離去,宋嫂卻又來了,后面跟著她的媳婦,手提食盒,里面是一碗火腿鮮菌莼菜湯。 “我試過了,沒有毒!”說著,宋嫂從頭上拔下一支銀釵,用干凈手巾擦拭過了,在湯里浸了一會兒,取出來給龔定庵看,毫無異樣,如果有毒,銀釵就會發(fā)黑。 看這碗湯色香味之絕,龔定庵倒被逗起了食欲酒興?!八餍栽谶@里吃飯了。”他說。 “自然是在這里吃飯,還要到哪里去?”宋嫂問道,“想吃啥?” “有菌油沒有?” “馬上熬好了?!?/br> “我想吃碗菌油拌面?!?/br> 菌油拌面以外,宋嫂又親手烹制了幾樣精致的時鮮。龔定庵有心以酒澆愁,喝得酩酊大醉。醒來時涼月在天,燈焰半明,發(fā)覺是睡在自己書房里,回想未醉以前的情事,只記得宋嫂命阿狗送他到家,此外都不記得了。 “那個盒子呢?”他急急下床尋找。錫盒端端正正地放在書桌上,打開來一看,奇南香手串與燕紅的青絲丹甲都在,而且當時是隨手放置,此刻卻包得整整齊齊,放得妥妥帖帖,不用想,吉云已經(jīng)知道了。 但是,由第二天起,吉云卻絕口不提,不過她還是實踐了她的諾言,托宋嫂經(jīng)手,置了四十畝西湖田,以“薛燕記”的名義,稅契完糧,當著劉姑太太的面,交給燕紅管業(yè)。 這是道光二年夏天的事,忽忽四年,綺懷久消,與燕紅成了方外之交,每次回到杭州,總有一兩次見面的機會,但從不告訴吉云。事實上,吉云是知道的,他亦猜想得到吉云會知道,但內(nèi)心坦然,亦就不必再去碰觸舊日創(chuàng)痕,這天——道光六年正月十九,亦復如此。 “今天是特為來辭行的?!饼彾ㄢ窒騽⒐锰c燕紅說,“預(yù)備大后天動身進京?!?/br> “今年一定要中了?!眲⒐锰f,“定庵先生,科名遲早有,今年貴庚?” “卅五?!?/br> “卅五歲走鼻運,一定中。”劉姑太太起身說道,“遠來只怕有點餓了,我交代他們先弄點心來充饑。” 這是托故安排一個機會,讓他可與燕紅單獨相處。禪房的天井中,梅花開得正盛,簾櫳間蕩漾清香,默然相對之際,龔定庵不由得功名之念一消,悄然吟道:“‘幾生修得到梅花!’” “何以忽然之間有出塵之想?”燕紅笑道,“我是很俗氣的,只想到你金榜題名、揚眉吐氣的那一天。” 提到這上面,龔定庵平時總不免牢sao滿腹,而此刻卻能淡然處之?!斑@一別,恐怕得要三四年才能見面,”他說,“不管中不中,我都是當我的內(nèi)閣中書,所以這回我把吉云也帶了去。” “應(yīng)該的。你不善于照料自己,應(yīng)該有賢德夫人在你身邊?!毖嗉t又問,“阿橙呢?怎么不帶了來,讓我也看看他,長得多高了?” “本來是想帶來的,幾家親眷替吉云餞行,叫了一班戲,讓阿橙看戲去了?!?/br> 談了些家常,也吃了點心,龔定庵正待告辭,以便當天趕回城內(nèi)時,燕紅忽然問道:“你的《影事詞》應(yīng)該不止六首吧?” 他有《影事詞》一卷,一共十九首。但道光元年秋天,安排燕紅住劉氏家庵告一段落時,因為讒言與謠言四起,他便選刊了六首,從邂逅燕紅開始時,“一帆冷雨,有吳宮秋柳,留客小住”那首《暗香》起,到安頓燕紅已畢,告慰知好所寫的一首《清平樂》: 萬千名士,慰我傷讒意。憐我平生無好計,劍俠千年已矣。 西溪西去煙霞,茅庵小有梅花。繡佛長齋早早,懺渠燕子無家。 是說他跟燕紅的因緣,已經(jīng)作了歸結(jié)。在此以后,知好中以詩詞相慰的,不知凡幾,其中為龔定庵最稱賞的是一首《齊天樂》,尤其是下半闋:“‘人天何限影事,待邀他天女,同懺同證??癖阏劧U,悲還說夢,不是等閑凄恨。鐘聲梵韻,便修到升天,也須重聽。底怨西窗,佛燈深夜冷?’”真?zhèn)€“不是等閑凄恨”,燕紅讀過這首詞,每一夜想,有不盡可參的情味。如今遠別在即,要他這十九首詞,好在西窗風雨、深夜佛燈之下,重吟細把,聊慰岑寂。 在此六首以外的十三首,有許多不足為外人道的話,同樣地,只會勾起燕紅的回憶與幽恨,所以他一直不愿公開,到現(xiàn)在仍是這樣的想法。 但燕紅自覺道心已堅,不會為往事所動,想讀這些詞,能夠以局外人的心情,譬如讀他人的好句,純?nèi)恍蕾p而已。 經(jīng)過這番解釋,龔定庵不能再婉拒,當下回想了一遍,覺得仍有好幾首寫得過分旖旎,傳出去會生誤會,替燕紅帶來飛短流長的蜚語,仍以保留為妙。 “行李都已經(jīng)裝箱了,稿本不知擱在哪兒,找起來很費事,你拿紙筆來,我念幾首你聽?!?/br> 第一首念的仍是《清平樂》: “人天辛苦,恩怨誰為主?幾點枇杷花下雨,葬送一春心緒。 夢中月射啼痕,卷中燈灺詩痕。一樣嫦娥瞧見,問他誰冷誰溫?” 這首詞的上半闋,是寫他初次到白衣庵去看燕紅,下半闋是他自己記夢,迷離惝恍的情事,事隔數(shù)年,已不甚分明了。 第二首念什么?龔定庵沉吟了好一會兒,突然說道:“我有一首《鶯啼序》,是你定居在此的下一年春天,在京里填的,兼詠落花柳絮。其實,你知道的,別有寄托?!?/br> 這“別有寄托”自然是懷念燕紅,所以她很有興趣地說:“《鶯啼序》二百四十字,是最長的調(diào)子,非大才莫辦。請念吧!” “我是步宋人的韻?!?/br> “那就更難了?!毖嗉t執(zhí)筆在手,“這個調(diào)子,我記得一共四‘片’,先念第一‘片’吧?!?/br> 龔定庵點點頭,一面想,一面念: “殘年半銷金獸,啟朱簾瑣戶。悄凝盼,十里蘅皋,多少心期傷暮。夢回后,半霎憑欄,春煙閣斷天涯樹。仗鶯魂,有力喚起,一天濃絮?!?/br> “怪不得你選《鶯啼序》這個調(diào)子?!毖嗉t寫完了說,“落絮漂泊,須‘仗鶯魂,有力喚起’,這層意思很深,前人未曾道過。第二片呢?” 第二片是: “昨日閑愁,今朝暗恨,似濛云惹霧。拈彩筆,親制紅詞,有人憐賞心素。正沉沉、春深似海,低徊然、年華金縷。作人間病鳳啼鸞,原輸鷗鷺?!?/br> “你這‘有人’是夫子自道?”燕紅問說。 龔定庵微笑不答。這第二片確是描寫燕紅在蘇州的境況。但“低徊然、年華金縷”,用“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的意思,頗有痛悔當時未曾迎娶燕紅,致有后來的變故?!安▲P”是他自喻,“啼鸞”才是指燕紅,雖為鸞鳳,一啼一病,便難尋鷗鷺之盟,這是他強自排遣的話。 “前兩片都詠柳絮,以下該詠落花了?” “是的。不過也不全然是。”龔定庵接下來念第三片: “胭脂含怨,錦瑟生愁,悵春似逆旅。枉二十四番寒暖,次第催完,變了漫空,撲人花雨。釵寒珮瘦,紅敧絳病,惺惺胡蝶誰家宿?況連天香草崇蘭渡。予懷渺渺,靈修尚隔中央,只恐棄我如土。” “‘連天香草崇蘭渡’是何出典?” “這跟‘靈修’都出在《楚辭》上。”龔定庵答說,“‘光風轉(zhuǎn)蕙泛崇蘭’,泛是泛舟,屈原澤畔行吟,則泛舟當是渡河,所以我把崇蘭當作一個渡口的名稱?!?/br> “嗯,嗯。”燕紅忽有領(lǐng)會,“我記得《楚辭》注釋‘靈修’說:‘靈,神也;修,遠也。能神明遠見者,君德也,故以喻君。’你用在詠落花上,靈修是指東皇,‘東風無力百花殘’,以致落紅化作春泥。但仿佛亦有自傷之意在內(nèi),中間有人阻隔,所以你不能為皇帝所用,是有這樣的意思在內(nèi)嗎?” “讓你識破機關(guān)了?!饼彾ㄢ中Φ?,“你聽我念第四片。” “凌波襪懶,繡線裙松,換吳棉白苧。為一種心情無奈,斷送韶顏,憔悴而今,勸君休舞。渾都不管,愁儂怨汝。靈犀一寸分明見,更無須弄入瑤琴柱。紗窗日落無人,獨倚黃昏,有誰省否?” 他念一句,燕紅抄一句,抄完從頭細讀,好久才說了一句:“這幾首詞,盡夠我打發(fā)閑工夫了。以后有新作,讓我先讀為快。你請吧!” 這年會試的房考官中,有個禮部主事,是個大名士,名叫劉逢祿,江蘇常州人。他的祖父是乾隆丙午舉博學鴻詞取中一等第一名,后來官至文淵閣大學士的劉綸,但劉逢祿的學問得自舅氏莊家,他的外祖父莊存與、舅舅莊述祖,都是經(jīng)學名家。嘉慶十九年劉逢祿點了庶吉士,散館試不甚得意,改為部員,分在禮部,那真是為職選才,完全對了路。 原來劉逢祿做學問務(wù)通大義,不在一章一句中下功夫,因而能達到學以致用的理想境界。嘉慶二十五年仁宗駕崩,喪儀自大殮至山陵奉安,由他搜集資料,一手擬訂,可說是自唐朝設(shè)置六部作為中樞最高行政機關(guān)以來,所未有的盛事。 此外還有大大小小屬于禮部的難題,劉逢祿常用經(jīng)義來析疑,每每迎刃而解,最有名的一次是,越南國王的老母有疾,特遣貢使來乞求人參,奉旨賞給,但詔書中有“外夷”一詞,貢使要求改為“外藩”,禮部堂官因為詔書是奉欽定的,難以更改,大傷腦筋,只好請教劉逢祿。 于是劉逢祿擬了一通牒文給越南貢使,牒文中先引《周官》王畿以外的土地分“九服”之說,夷服距王國七千里,藩服去王國九千里,是則藩遠而夷近。意思是越南要改用外藩,反而是疏遠了中朝。 其次解釋“夷”字是美稱,引《說文通訓》的話說:羌從羊、狄從犬、蠻從蟲、貊從豕,皆是“物旁”,惟夷從大、從弓。夷是東方大人之國,那里很重一個仁字,仁者有壽,“東方不死之國”之稱,所以孔子愿居九夷。言外之意,既為圣人所愿居,自然是樂土。 再下來是引乾隆年間的上諭,飭四庫全書館不得將古書中的“夷”改為“彝”,于此可見,出于滿洲的皇族,亦不以“夷”字為嫌,其為美稱,不言可知。結(jié)論是:“舜東夷之人,文王西夷之人,我朝六合一家,盡去漢唐以來拘忌嫌疑之陋,使者無得以此為疑?!痹侥县暿箍戳诉@道霞牒,高高興興回國去了。 又有一回——是三年前的事,有人上奏,請以康熙年間的工部尚書湯斌,從祀文廟。交部議時,由于湯斌在上書房當差,曾獲處分,乾隆年間,亦曾有此議,為高宗所駁。現(xiàn)在舊事重提,如果準如所請,與高宗的意向不符。 但劉逢祿的看法不同。湯斌是理學名臣,清廉方正,古今罕見,在上書房輔導太子二阿哥讀書,由于種種緣故,勞而無功,而且有人進讒,以致獲罪。乾隆朝的駁湯斌從祀文廟之議,是因為世宗奪嫡,上諭中曾反復聲言二阿哥如何不成材,以致太子位號被廢。二阿哥不成材,當然是因為師傅輔導無方,所以湯斌雖在雍正年間入祀賢良祠,乾隆元年且追謚“文正”,但從祀文廟之議,因為有“二阿哥不成材”這個說法在,不能不歸咎湯斌之不足為太子師表,就不能不駁此議?,F(xiàn)在時過境遷,這個不準從祀文廟的原因,早就消失了。 當然高宗的這些隱衷,自不能提的,劉逢祿只拿堯與舜的不肖子丹朱、商均,以及周武王的兩個后來叛國的弟弟管叔、蔡叔來比擬為康熙朝的二阿哥,援筆而書:“后夔典樂,猶有朱、均;呂望陳書,難匡管、蔡?!彼粗t臣后夔,掌管禮樂教化,但并未感化丹朱、商均;太公望呂尚為周文王之師,但像管叔、蔡叔這種,也是教不化的。用這兩個典故來表明湯斌在上書房獲咎,咎實不在湯斌的說法是很有力的。禮部尚書汪廷珍決定照劉逢祿的見解申復,終于奉旨允準。 劉逢祿沒有放過主考,但順天鄉(xiāng)試及會試的房考,幾乎每一科都有份。這年入闈后,焚香祝告,愿上蒼默佑,凡真才實學,而闈中常遇到有眼無珠的房官,以致埋沒的舉人,他們的卷子,都能分到他這一房。因為他自負有衡文巨眼,人才絕不會在他手中錯過。 果然卷子一分來便是一喜。原來會試分省取中,按應(yīng)試人數(shù),欽定名額。本省房考官不能分得本省的卷子,以防作弊。江浙人文薈萃之區(qū),劉逢祿不能分到江蘇的卷子,卻分到浙江的卷子六十本。浙卷七百,除去本省,十七房房官平均分配,每房只得四十一二卷,如今幾乎多出一半,而且龔定庵的卷子,很可能就在這六十卷中——龔定庵中舉后,入京會試落第,曾向他問學。當時“春秋三傳”中,以《公羊傳》最盛,但《公羊傳》向分兩派,董仲舒講讖緯五行,何休則重在闡發(fā)《公羊傳》作者公羊高的微言大義。此派在漢學中屬于今文學派,乾隆以后以常州莊氏為巨擘。劉逢祿之于莊存與,猶如龔定庵之于段玉裁,得外家真?zhèn)鳌}徥先勒f經(jīng),本屬于古文學派,但龔定庵跅弛不羈,師承并非所重。因為佩服劉逢祿,改習今文學派的《公羊傳》,為他的叔叔龔守正視為離經(jīng)叛道,龔闇齋亦頗為不滿。龔定庵不大看得起他的叔叔,但父親不能不敬,所以他對莊、劉一脈相傳的《公羊?qū)W》,雖頗有心得,卻“但開風氣不為師”,表示尊重他的家學,而與劉逢祿的關(guān)系,亦只在師友之間,與通常受業(yè)弟子的親密,大不相同。 當然,劉逢祿很想成為龔定庵名實相符的老師。這一回是個機會,而且這個機會亦真的來了,龔定庵的文章,入眼便知,作得也真出色。當下興沖沖地上堂薦卷。 這一科會試四總裁,居首的是戶部尚書王鼎,此人籍隸陜西蒲城,受仁家特達之知,清cao絕俗,但脾氣方正得近乎執(zhí)拗、剛愎,聽劉逢祿盛贊這一卷如何文質(zhì)并勝,本已愿意取中,不道劉逢祿畫蛇添足,多了一句話,事情變卦了。 “此卷出于杭州龔自珍,足為榜下生色?!?/br> “你說是龔定庵的卷子?” “是?!?/br> “不會看走眼?” “大人請放心,若非龔定庵,抉吾雙目?!?/br> “好、好!我留下來仔細看看?!蓖醵τ终f,“龔闇齋是我會榜同年,我對定庵很熟。” 不道龔定庵是王鼎的“年家子”!劉逢祿心想還有此一重淵源,龔定庵今科必可得意。哪知回去以后,與鄰房的房官陳御史一談,陳御史頓足長嘆:“壞了,壞了!老兄愛之適足以害之?!?/br> “為什么?” “王定老,”王鼎字定九,所以陳御史這樣稱他,“是個規(guī)行矩步的道學先生,最討厭風流自喜的名士,一向討厭定庵,說他不中繩墨。你這一點破,必遭黜落。” “莫非他就不念年誼?” “有年誼更壞?!标愑氛f,“天下原有一輩自負清cao、不近人情的人,王定老即是其中之一?!?/br> “我,我不大相信?!?/br> “那就等著瞧吧!” 這件事談不下去了。劉逢祿換了一個話題問道:“你這里有好卷子沒有?” “有湖南的一本卷子,你倒看看?!?/br> 劉逢祿一看這本密密加圈的“湖南玖肆”號的卷子,不由得驚喜交集:“老兄,老兄,恭喜,恭喜!” “喜從何來?” “你道這是誰的卷子?” “說經(jīng)跟你的路數(shù)很接近。想來你必知其人?” “是的。我可決其為湖南魏默深。” 魏默深是新起的名士,他單名源,湖南邵陽人,精于西北輿地之學,心胸開闊,思想極新,而又講究經(jīng)世實用之學,至于文字的高妙,猶其余事。陳御史本就欣賞這一卷,聽劉逢祿如此推崇,當即上堂薦卷,所得到的答復,與劉逢祿的結(jié)果一樣,要“留下來看一看再說”。 這一看就不知道什么時候才有確實消息了。原來會試考三場,自三月初八頭場進場,至三月十六日三場“放牌”,以后十天便是房官閱卷、薦卷,自三月廿六、七起,房官職司已了,此后一直到四月初五預(yù)定進呈前十本,恭候欽定為止,這十天便都是四總裁定去取的日子。劉逢祿惦念龔定庵、魏默深兩卷,寢食不安,卻又苦于不便打聽。因為試卷彌封謄錄,何以獨獨關(guān)心某省某號卷,可知必有關(guān)節(jié)。言官據(jù)此參奏,劉逢祿如說是憑他的眼力所斷定,這個理由不能成立??茍霭钢袑υ嚬俚奶幹锰貒?,輕則遣戍,重則大辟,是必須非常慎重的事。 到了四月初六,進呈的前十卷發(fā)回,大局已定,可以開始打聽了。不想龔、魏兩卷,雙雙落第。據(jù)說原因不是他們的文章不好,相反的是太好了。尤其是魏默深的王道策論,精警冠場。但四總裁都奉到首輔武英殿大學士曹振鏞的指示,務(wù)必要取錄謹飭安靜之士,文氣恣肆汪洋、不中繩墨的,一定不安分,將來會成為朝廷的大患。而龔定庵、魏默深正就是此輩心目中的“不中繩墨”之士。 劉逢祿的哀痛無可言喻,不獨是為龔、魏一掬傷心之淚,想到他外祖父的往事,暗傷乾嘉盛世絕不可復見,因為當今道光皇帝完全不像他祖父高宗純皇帝。劉逢祿一直記得他祖父跟他談過的一個故事,莊存與在乾隆十年榜眼及第后,四遷而為內(nèi)閣學士,乾隆廿一年外放為直隸學政。 學政管一省的童生與生員,直隸由于有滿洲、蒙古的童生,父祖往往是八旗貴族,所以這些飽飲膏粱的紈绔子弟,桀驁不馴,出了名的難管,怕事的學政,往往忍氣吞聲,任由此輩胡鬧。但莊存與卻毫不姑息,按試時,臨場搜檢,而且嚴禁槍手傳遞,場規(guī)嚴格異常,便有滿蒙的童生,借故起哄鬧場,莊存與為言官所劾,部議革職。 高宗準是準了吏部所議,但內(nèi)心里頗為懷疑。而且一向知道滿蒙童生放縱不法,因而下令親自復試,果然搜到了夾帶的文字。這是犯罪的,尤其是皇帝親試,敢于舞弊,情節(jié)更是非同小可,當下特派大臣審問。 其中有個滿洲的童生,名川海成,平時為父母嬌縱慣了,不知王法為何物,居然在堂上對問官說:“你們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