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朱達來說，這樣的嘔吐就是失態(tài)了，他在同伴和家丁們的印象里，就是個長著十幾歲少年模樣的成年人，還是那種沉穩(wěn)、殺伐果斷的出色成年人。

    誰也想不到深夜外出后，進了院子居然嘔吐，是受傷了？還是受了刺激？到底外面發(fā)生了什么，居然讓朱達也這個樣子。

    就連周青云都停下了收拾的動作，皺眉看了過來，朱達嘔吐之后喘息幾聲，擦擦嘴擺手說道：“跑的急了，吃得又不好，所以肚子翻騰，打兩桶熱水來，再把這灘埋掉?！?/br>
    他做出這等無謂的樣子，其他人也都放松下來，急忙著去張羅，家丁們倒是對朱達和周青云的深夜外出有種種猜測，回來時候渾身的血腥氣以及縣城內(nèi)的兩處火頭，也能讓他們坐實猜想，不過沒有人去問，憨實的覺得不該問，聰明的覺得早晚能知道，反正這些事不是出城去做，只有周青云緊鎖的眉頭沒有松開。

    到這個時候，深夜的懷仁縣城已經(jīng)沒那么安靜，特別是方家距離這里還很近，能聽到救火聲、哭聲、怒罵聲和慘叫聲，家丁們都加強了戒備，連睡下的人都被喊起來，現(xiàn)在不光是要防著對方打過來，還要擔心火燒過來。

    朱達就坐在院內(nèi)的大車上，他和周青云都在熱水桶里洗過了手，主要是手上迸濺血跡，要洗干凈，現(xiàn)在則是把沾了血的匕首和刀在水桶里泡一下，然后拿出來擦干凈晾干。

    到這個時候，外人看起來朱達已經(jīng)輕松了許多，喝著熱茶笑道：“這救火聲，哭聲、罵聲都能想到，怎么現(xiàn)在還有慘叫，難不成還有從火場里跑不出去的？”

    周青云沉默了會，卻是答非所問：“殺正主之外的人，你受不了？”

    “怎么受不了，看著是無辜，可那方銘和楊守文作孽作惡的時候，這些人肯定不干凈，那方銘的婆娘可能沒親手殺人，但”朱達下意識滔滔不絕的回答，可看到周青云的表情，他停住了說話。

    兩個人在這里聊著的時候，披著衣服的秦琴從內(nèi)院走了出來，秦琴也沒說話，就這么爬上了大車，抱膝坐在了兩人后面。

    朱達和周青云回頭看了眼，沒有驅(qū)趕，沒有談話，只是沉默著坐在那里，女孩也是沉默。

    “他們可能不是無辜的，可能是無辜的，如果我們做得心些，有幾個人可以不殺的，他們不是那些亡命兇徒，是不一樣的，殺了他們，我的確很不舒服?！敝爝_突然開口說道。

    周青云沒有應聲，繼續(xù)沉默，但能看出他在仔細傾聽，朱達說完這句之后深吸了一口氣，環(huán)視院內(nèi)，家丁們正認真的執(zhí)行警戒，王井拎著鐵鍬帶著人出門走了幾趟，說是要去看看路上有無臟污血跡之類好去鏟掉，朱達和周青云當然不會犯這樣的錯誤，不過能想到這點的王井倒是讓人高看了些。

    沒人催促朱達，也沒有人要他一定要說什么，坐在車上的秦琴居然睡著了，此時的懷仁夜間很冷，但女孩睡得很沉，朱達回頭看了眼，起身去喊人在這邊搭個火堆，可以讓秦琴暖和不少，不至于感冒。

    搭建柴禾堆，點火引燃，這少不了動靜，而且外面救火救人的吵鬧聲勢越來越大，可秦琴始終沒有被驚醒，睡得很實。

    “她這幾天擔驚受怕，看到我們回來了才能睡安穩(wěn)”朱達看著秦琴說了句。

    說完這句之后，朱達臉上的虛弱和彷徨消退許多，轉(zhuǎn)過頭來說道：“我要是不去殺那些人，我們做不成事的可能就會大很多，被攔在那邊只能逃跑，甚至被困在那邊被人抓住，結(jié)局都是凄慘，如果我們不殺，留了后患，落了痕跡，這次非但沒有起效，反倒會招來更大的禍患，殺了之后，這次才算圓滿?！?/br>
    周青云并沒有用心傾聽，朱達說這些話的時候，他已經(jīng)開始整理保養(yǎng)弓箭，也忍不住打了幾個哈欠，應當是放松下來了。

    朱達說完這些后，又是沉默片刻，看著火堆失笑說道：“殺了就是殺了，我何苦給自己找這么多道理?！?/br>
    “想通了嗎？”周青云頭也不抬的問了句。

    朱達沒有立刻回答，盯著火堆看了會才說道：“沒想通，可我知道再遇到這樣的事，我還是會殺！”

    周青云點點頭，沒有說話，等他將弓箭整理完成，又去屋子里拽了兩條棉被出來，就這么躺在大車上蓋上一條，閉上眼睛看著好似睡了。

    朱達笑了笑，拿起另外一條棉被卻給身邊的秦琴圍上，女孩這幾天應該是缺覺缺的厲害，等棉被圍好了之后，才睡眼惺忪的半睜開眼睛，迷迷糊糊的看著朱達，朱達笑了笑說道：“這是個人吃人的世道，想不被人吃，就得吃人。”

    秦琴沒有做出回應，睜眼之后又是閉上，繼續(xù)沉睡，朱達沒有繼續(xù)說什么感慨，只是跳下大車，開始去檢查家丁們防備。

    凌晨前后，整個縣城重新恢復了安靜，或許是蒙古入寇，縣內(nèi)民壯百姓緊繃的那根線還沒有完全松弛，所以深夜起火，居然能動員起很多人手來滅火，加上方家和楊家所在的區(qū)域都不差，各家人手眾多，及時撲救之下，火勢沒有蔓延。

    滅火之后，方家還是喧鬧了一陣，冰冷黑夜，大伙都不愿意在外面耽擱太久，最后還是安靜下來，該誰的人都睡著了。

    天亮時朱達正在火堆前添柴，身后周青云醒來，扭頭看到他說道：“你去歇著，換我來?！?/br>
    “等太陽出來，咱們的日子就好過了。”

    “萬一打過來呢？”

    “有這個膽色，那鄭家集就不會被鄭家把持那么多年了?！?/br>
    周青云還想再說，卻聽到身后傳來鼾聲，回頭瞥了眼，發(fā)現(xiàn)朱達裹著棉被已經(jīng)睡著了，倒是一旁的秦琴睜開了眼睛，迷迷糊糊的到處張望。

    等太陽出來之后，懷仁縣城的安靜變回了喧鬧，就算朱達他們所住的這等地方，也開始人聲喧嘩起來。

    家丁們白日里的戒備就比晚上要松，只有一人在屋頂瞭望，其他的就是正常在門口街道上放哨值守，也看不出太多異常，除了大家都不從朱家門前過之外，要知道附近街道不多，周圍人家若是不從門前過，就得多繞些路，一家兩家還是正常，畢竟在縣城內(nèi)繞路也沒多遠，可人人如此就不對了。

    “有人過來了，兩個，不對，是六個，前面兩個看著像是差役，后面四個都挑著擔子。”門口家丁吆喝著說道。

    昨晚盡管家丁們只在守衛(wèi)，可火起和喧鬧卻讓他們情不自禁的繃緊了，一看到官差過來，門前值守的兩個家丁立刻抄起了投槍。

    他們這架勢嚇得那兩個差役急忙停住，臉上堆著的笑，后面四個挑夫險些剎不住腳步撞到他們身上，弄得手忙腳亂一團。

    “兩位兄弟，我們可是快班的，當時放你們進城的就是我們，這次來，是想看看你們在城里住的習慣還是不習慣，送點家用的東西上門，絕沒什么惡意?！辈钜壅驹谀沁叢粍樱阈χf話。

    他們這態(tài)度讓身后的幾個挑夫瞪大了眼睛，心說衙門里這些混貨從來都是鼻孔朝天，什么時候?qū)θ诉@么客氣過，不過看看眼前這宅院倒是恍然，差役對這樣的富貴人家從來都是這個樣子。

    “先等等，我去問老爺?！币幻叶】囍樥f道，他們對官差多少還存著畏懼，卻沒想到對方如此的彎腰低頭，也只能繃著，繃不住怕是會露出笑或者尷尬。

    朱達和周青云也不進屋子，巡視后就還在前院的大車上坐著，倒是車把式家的孩童們已經(jīng)開始里里外外的亂跑，他們早飯吃得飽吃得好，又在陌生的環(huán)境里，各個興奮。

    問過后得了同意，外面兩名差役和挑夫被引著進來了，從進了院子之后，兩名差役的腰板就沒有挺直過，一直是半躬的狀態(tài)，看著家丁們各個手持兵器，頗為肅殺的值守巡視，更扎眼的是那兩位年輕人，很隨便的坐在車上，刀弓放在一旁，可不知怎么，這兩個差役就想起偶爾見過的幾個大盜，有的是在公堂上，有的是在別處，那種亡命兇悍之氣讓人戰(zhàn)栗，眼前這兩位年輕人就有類似的氣質(zhì)，但又有所不同。

    只是這類似的氣質(zhì)加上昨夜里發(fā)生的事和種種傳聞，兩名差役都覺得腿都軟了，心想今日里這么倒霉，幾十號人抽簽輪到了自己。

    “朱老爺，周老爺，這是快班送來的一些心意，你們剛搬來縣城，吃穿用度一時置辦不齊，我們林班頭就說要幫幫，二位老爺，我們快班可從來都是向著二位老爺?shù)?，從進城到辦貨，從沒有過歪心，二位老爺明鑒?。　庇腥伺阈χf道。

    “別動手，別動手，我們是皂班的，過來探望二位老爺，還備下些薄禮?！蓖饷嬗新曇魝鞯搅死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