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鬻拳之死
深夜,一道蒼老的身影隱沒在長長的出宮隊伍中,回首遙望著夜雨朦朧中燈火籠罩的渚宮,恍惚間,他仿佛憶起很多年前與死去的若敖子文,成得臣,鬻拳,老司徒,還有活著的潘崇等人一起,昂首闊步,走進這座富麗堂皇的宮闕。 當時都是那般年輕氣盛,齊齊跪倒在那九級玉階上的王座之下,旦求聞達于諸侯……可是這些年下來,他們一個個在那赫赫的金殿之上要不是熬死了,要不是熬成了老不死的老家伙。 寬大的馬車外,夜雨淅瀝瀝地下著,一個暗惱的聲音突然打斷了一車的寂靜,“李老,今日之事實在蹊蹺,明明我都安排好了,怎么會突然跑出來一個鬻拳?壞了我等的好事?” “是?。 ?/br> 看著增加了近兩倍軍隊的都城,一滴雨珠碎裂在車簾之上,暈染開一片小水花,李老移開落在車簾上的目光,回神問道,“會是誰要破壞今日的一切?” “當所有人都在大肆慶祝的時候,有人卻無聲無息間借了鬻拳這條賤命,挑撥了女王與駙馬的關(guān)系,破壞了這一次的政治結(jié)盟,在整個都城里平地里引爆了一顆天雷。” 一想到鬻拳那自鳴得意的家伙對他的謾罵和侮辱,李老就恨得牙癢癢。 一切也太巧了! 前腳他們才進了郢都,后腳他就出現(xiàn),破壞了這場政治和談后的第一場盛大狂歡,直接讓整個都城的氣氛又將至冰點,王室與若敖氏關(guān)系破裂,整個郢都內(nèi)外更是皇皇不安。 一切就像是一場陰謀。 和談是假。 兵變恐怕是真。 “這一幕,是如此的似曾相識?!?/br> “就和二十年前,成王最后一年的那個春天,萬分相似?!?/br> 他看著車內(nèi)沉默的同僚,感慨說道:“只不過那一年發(fā)生的是轟動整個大楚的大王弒父案,若敖氏兵諫,政變,助大王登上了王位,殺了成王,建立了新的王權(quán),驅(qū)逐了支持公子職的一干反對力量,而今天這場兵諫,看似把茅頭對準了女王,實則隱隱有要把若敖氏陰謀拉下馬來的意思?!?/br> 王尹滿臉俱驚。 “會是誰想要這樣做?” “會不會是殿下自己不滿這次講和,還要被我等變相相逼前往若敖氏首先祭拜令尹大人,所以故意安排了這一場苦rou戲?” 趙侯看著他們,目色一片深沉地沉吟道。 “如若那樣,這新女王可比大王厲害太多了!” “若善忍,善謀,又能狠下心腸?!?/br> 李老低頭輕輕撥了撥茶湯沫子,目光中倒映著一片漣漪,冷哼道,“若敖六部如今全部駐扎在城外,駙馬只帶了少許人馬,孤身入城,這要是一出請君入甕之計,你們說駙馬今晚能平安度過嗎?!” 眾人聞言心有余悸。 都不禁想起成王死的那一晚。 今晚,只怕他們回家了也不敢好好睡覺了,再回想剛剛回宮后的羋凰,那神色也是陰暗莫名難測,“殿下不會真的想殺駙馬一族吧?” “難說……” 李老嘴里只有兩個字。 但是他又搖了搖頭,“但是我看今日這未必全是她的主意,不然殺了鬻拳,豈非打草驚蛇?我要是她必會小心安撫住駙馬,然后出其不意,動手殺人。” “那會是誰?” 眾臣驚慌不定。 “成氏嗎?” 王尹想到一種可能,“如今想來只有他們最見不得若敖氏再次做大,畢竟大王可是先許了一個令尹之位給成氏,而女王又把令尹之位給了若敖氏,這必然讓他們心中不服。” 昏暗的華蓋馬車中,有人聞言道,“這令尹之位如今到底算哪家的?如果有人提及此事,我們當站在哪一邊為好?” “這還用說,肯定是駙馬這邊。此次駙馬兵諫,我們都在場看見了,就連殿下也十分忌憚駙馬手中兵馬,所以成氏就算立再大的功勞也及不上若敖氏手中的軍權(quán),我要是他們這個時候至少得找女王要一個司馬之位回來?!摆w侯拍著大腿替成氏萬分惋惜道,“否則如何心甘?” 對于眾人心底的猜測,李老輕輕抿了抿唇角,不言,目光卻落在銅案上的諭旨,眉尖微蹙地摸了摸光滑的絲絹質(zhì)地,戲謔地看著王尹道,“不過今夜這份諭旨可是指給王尹你的,你到現(xiàn)在還沒有什么打算不成?明后日休沐,等再上朝時怕是要你回話呢!” 王尹剛剛灌了幾口茶湯壓驚,聞言立即嗆得口鼻里都是水,滿身狼狽地擦衣拭手,搖頭苦笑道:“如今殿下叫我承辦登基大典,可現(xiàn)在我都不知道這次的登基大典應(yīng)該以何種規(guī)模,何種形制來舉辦了?” “大典上,駙馬應(yīng)該以什么身份?” “大王先前發(fā)出過封爵詔書,只要駙馬贏了晉陳衛(wèi)宋四國,就要封駙馬一等公爵,如今駙馬大勝北方,那我們還要不要繼續(xù)為駙馬請功,為我等自己表功?” 李老側(cè)身看著他狼狽地擦衣拭面的模樣,稍一停頓后,倚在軟靠上,腆著個大腹便便,卻笑呵呵地拍了拍他的肩頭道:“你啊都快四十的人了,還這般急躁,怎么得行?” “李老,在您和趙侯面前,我是最小的一輩了,唯有您穩(wěn)如泰山,我才好跟著您馬首是瞻……” 如今沒有了令尹子般,他自是沒有了倚仗,聞言,王尹面色一曬,順勢在眾人當中低頭伏小,遇到這般大事,尤其又是落在他一人身上的,他哪里有李老歷經(jīng)三朝那樣心不跳眼不急的? 萬一他被人又拿此事再當作攻訐的對象。 那可如何是好? 今日,駙馬和殿下的雙重怒氣已經(jīng)叫他驚心,拍馬屁,最后都拍到兩條馬腿上去了,蹬了他一鼻子灰。 李老瞇眼一笑,緩緩坐直了,心知肚明地又喝了口茶,看著望來的同僚眼中的驚懼不安,想了想道,“好了,經(jīng)這若敖越椒,若敖子克兄弟一通鬧騰,大伙也累了好些時日,也沒睡過一個安心覺,都安安心,回去且歇息幾日,到時看看,這鬻拳之死是否會在京中引發(fā)些什么亂子……要還是各自相安無事,那我們自然該干什么,就干什么?!?/br> 眾年輕的臣子聞聲應(yīng)是。 “那若真是亂了呢?” 王尹猶自擔心地望向他。 一雙眼悄然間又落回到銅案上的諭旨,一絲犀利的光自李老那雙堆滿魚尾紋的細眼中,如電射出,他笑地別有深意地幽幽道:“亂中才有我們這些人的機會!” “不亂,我們還圖什么?” “不過又勞心勞力白干了幾年……”李老輕笑道。 這一話出,眾人都露出一臉思量的表情,可是他們各自在思量的是什么,就不得為知了,等到了南城大街上,車隊一順地將各位大人放在各家門上,可是有驚見自己府中遭了叛軍洗劫又不驚大罵若敖越椒,心里也對若敖氏暗生怨氣,可還是按捺著脾氣彼此笑著告辭,回府,閉門兩日不出。 …… 成大心,陳晃等成氏子弟也順著這回府的車隊,顛簸了這些時日終于輾轉(zhuǎn)回到了家中,可是此時府上空空蕩蕩的,安靜無人,所有來不及帶走的財物都被洗劫一空,趙夫人她們也沒有回來。 因為這場大戰(zhàn),各府里情況差不多,百廢待興,成氏和潘氏最糟,一切怕都要重新收拾一遍,門前臨時有一批分配的奴仆和侍從,而且個個眼生,叫不上名字,說話都不大方便。 他與陳晃一路撐著油布傘行走在夜雨中,向府里深處走去,待回了房,屋中無人了,陳晃拉著他議起今日之事,“大哥,我看我們還是晚點接母親,大嫂她們回來吧!不說這城外還鬧著瘟疫,就說這十幾萬大軍駐扎在城外,我總感覺都城不太安寧?!?/br> “嗯,就讓母親她們在外面再多待些日子,就當出去散散心……”成大心頷首,原先以為大戰(zhàn)結(jié)束就可以把她們平安接回,可是他有一種直覺這都城里怕是還會再亂上一陣子。 只是會亂成什么樣,亂多久。 他心里沒有個底。 也從未經(jīng)歷過。 “那今日之事,明日我可要修書一封派個人告知二哥?”陳晃又問。 “先等等……二弟的身體,我很擔心……”成大心想了想道,“讓他先靜心養(yǎng)病,我們自己先看看情況,想想辦法。” 陳晃應(yīng)下,正要離開,又被成大心叫住說道,“對了,這次蘇從他們護送小公子去北方,一路辛苦了,你也給他們安排個住處先歇下?!?/br> “是!” 當蘇從他們被安排在偏院住下,屋子里,蘇從以家臣之禮謝過陳晃的安排,“蘇從多謝大公子,四姑爺?shù)牡胗洝!?/br> 陳晃拍了拍他的肩膀,輕笑道,“你我都是寒門出身,從前又都是在二哥身邊一起當差,就不用那些虛禮了?!?/br> “如若這樣,蘇從有一話實在不知道當講不當講?!把垡娺@偏院無人,蘇從一臉遲疑道。 陳晃讓他直言不諱,“這都回到成氏,還有什么話是在家中不能講的,你我知交一場,有什么不好講的?!?/br> 蘇從緊緊抿著唇,好一會,看著他才說道,“如今殿下將令尹之位又還給了若敖氏,蘇從在想,我成氏接下來當如何自處?不知兩位大人可曾想過?!?/br> “這個……” 陳晃一怔神。 這一天發(fā)生的事情太多,要處理的事情也太多,他那還有心思想這些朝庭上的爭斗,更沒有想過這些接下來的事情。 蘇從聲音微揚,神色憤慨地拱手道,“恕蘇從替右徒大人,替我成氏,抱一聲不平!右徒大人身染惡疫,都是因此一戰(zhàn),而這一戰(zhàn),我成氏付出最多,東郊被毀,我成氏部曲死傷近萬,大人還生死不知,為平定越椒之亂付出一切,殿下總要給我們成氏和右徒大人一個說法吧?……” “否則他人眼中,我們成氏成了什么?” “是不是沒了成老,右徒大人,我們成氏就可以任若敖氏任意欺負,息事寧人將右徒大人的令尹之位拱手相讓?誠如鬻拳所言,他若敖氏里出了亂國篡權(quán)之輩,難道就一點代價都不用付出嗎?” “那國法何存?” 屋外夜雨如簾卷西風,陳晃一陣窘迫猶如被鬻拳相逼的羋凰,立在屋中局促不安。 他居然還不如蘇從一個外人替成氏,替二哥打算的多,但是一想到如今難得的安寧,陳晃才找到了自己的口舌,拉著他二人就著圓桌坐下說話,“蘇從,你說的我都明白,我也替二哥不值,可是這個時候我們要以大局為重?!?/br> “可是蘇從在此想問一句,一國安寧重要,我成氏利益就不重要了嗎?“蘇從看著他不認同道,“如若下次若敖氏還要我們繼續(xù)讓步,我們成氏是否又要依命讓步?” “凡事有一就會有二?!?/br> “人欲,無窮!” 蘇從的堅持和逼人的態(tài)度都讓陳晃對令尹之位的退讓決定產(chǎn)生動搖,但是此事系關(guān)成氏未來,他身為外氏姑爺自然還無法做主,承諾蘇從明日必會詢問成大心的意思,二人才道別各自回屋休息。 當?shù)诙仗烀鞣徘?,成大心醒來聽說了此事,便將蘇從又叫來問話已是后話。 “你為何這般想?” “蘇從曾聽聞這朝堂上的重臣一個個都是欺軟怕硬之輩?!?/br> “若我成氏今日因此事而示弱,他日,右徒大人就算病愈回朝也必會被人看輕,所以蘇從認為就算我們?yōu)榱祟櫲缶肿尦隽钜?,至少殿下?yīng)該對我們有所補償,并讓若敖氏把司馬和司徒之位都為我們騰讓出來,否則若敖氏依舊做大,不僅顯得我成氏無能,更為難的還是殿下。而唯有我成氏勢力壯大,也能讓若敖氏知道殿下背后也是有人支持的,才有所忌憚?!?/br> “所以我們成氏不能就此善罷甘休,至少要表達我們的不滿,向整個朝堂釋放出一種強硬的態(tài)度。” 陳晃怕成大心責怪蘇從心直口快,“大哥,蘇從以前一直跟著二哥,所以這脾氣沒有在這官場中歷練過,有點直?!?/br> “無妨,我成氏正是用人之跡,蘇從所言皆為我等及殿下考慮,我又怎會怪他。“成大心不僅沒有多加責怪的意思,反而對成嘉這個主簿另眼相看,并詢問他此事可想過應(yīng)對之法。 當聽完蘇從的意思,成大心站在窗前,看著窗外遠處的鳳凰山,良久一拍窗臺,回身道,“好,蘇從,你這兩日就以我的名意為二弟及我成氏各子弟擬一個請功的折子,順便把你的名字也寫上?!?/br> “是,左尹大人?!?/br> 蘇從連忙曲膝應(yīng)下此事,成大心此言無異于承諾會為他舉薦仕途,他算是半只腳終于摸到了渚宮金殿的門檻。 只是這些都是后面之事,這一夜還很漫長,夜雨濃稠如墨,敲打著華屋宮室如夜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