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二章 同病相憐也是苦
陳沐是真的油盡燈枯了。 每一次呼吸,都仿佛吸進(jìn)一條鐵蜈蚣,刮擦著他的氣道,要將他的身體從中撕裂一般。 相較之下,小指被削去,也就顯得沒那么痛苦了。 面對提著血淋淋長刀的黑瘦倭賊,陳沐也無力再抵抗。 “你要如何,才能不殺我?” 陳沐沒有羅嗦,沒有問他身份,也沒有問他為何要?dú)⒆约海鼪]有問他受雇于何人,因?yàn)樗枰?jié)省力氣。 海閻羅從未見過如此堅韌的年輕人,更何況陳沐還不滿二十歲,這個獵物贏得了他的敬意,他決定讓他死得體面一些。 于是,他搖了搖頭“道上都叫我海閻羅,閻羅叫你三更死,又豈能讓你活過五更?” “海閻羅么……”陳沐喃喃自語道。 他不是道上的人,也不是徐官熙那種層面的人物,自是沒有聽說過海閻羅的名號。 似唐庭芳這樣的洋行買辦,時常出海,都不曾見過海閻羅,就漫提陳沐這樣的居家公子哥了。 陳沐已經(jīng)無力再抵抗,即便出聲呼救,也等不到杜星武和孫幼麟,只怕此人一刀下來,陳沐就要人頭落地了。 杜星武是個很警覺的人,適才打斗如此激烈,動靜也不小,他應(yīng)該很快會趕過來,所以陳沐必須要拖延時間! 也沒有多想,陳沐便開口道。 “我雖然不是什么大人物,但也是個守信用的,我也不管你受雇于何人,今日我是死定在你手里了。” “但我想請你寬容我一日,只需要一日!” “便是監(jiān)獄里的死囚,死前還有一頓好吃好喝,還能見見家人,給父母磕個響頭……” 海閻羅被滅門,最嫉恨的便是有父有母的完美家庭,聽得此言,當(dāng)即怒道。 “不是每個人都有父母可以磕頭的!” 陳沐微微一愕,尋思著這海閻羅該是沒了父母,當(dāng)即開口道。 “是,但父母的墳塋,總需要去上柱香吧?父母的血海深仇,終歸需要去報吧?” “我陳沐年不過二十,父母兄長慘死于jian人之手,幫中叔伯爭權(quán)奪利,巴不得將我掃地出門,我忍辱負(fù)重,只為報仇雪恨,卻苦無幫手,只能一人獨(dú)撐,明日便是我報仇雪恨之時,我歷經(jīng)千辛萬苦,嘗盡人間苦楚,就是為了這一天!” 陳沐不是個喜歡賣慘的人,但眼下情勢所迫,他也只能傾吐家門。 只是他自己也沒想到,說出這些實(shí)話來,自己也忍不住情緒,眼眶頓時濕潤了起來。 是啊,似何胡勇和徐官熙這樣的叔伯,非但不支持他陳沐,反而耍弄各種jian計,讓他陳沐變得孑然一身。 若不是陳沐靠自己,不斷壯大力量,早不知死了多少回了! “你是陳其右的兒子?”海閻羅也有些訝異,海上的商路大半是洪順堂在把持,他能夠縱橫海上,又怎會不知道陳其右。 女伯爵號的案子發(fā)生之后,他也聽說了陳家的遭遇,只是沒想到,竟然還有陳沐這么個遺孤! 陳沐的經(jīng)歷與他何其相似,雖說陳家是洋人搞垮的,但陳沐適才所言,那些叔伯對他的態(tài)度,同樣讓人心寒。 陳沐見得海閻羅認(rèn)得自家父親,也是驚喜萬分。 “是,我是陳家的兒子,為了報仇,只能隱姓埋名,后來又改了名字,但我的骨血,都烙印著陳家的血仇之種!” “我父親是個仁義之人,施恩與人,從不求報,或許他不曾幫過你,但請你看在父親的面上,寬容我一天,待得明日打擂,我將大仇報了,便自盡于此,不需你再來動手!” “你放心,我陳家人素來說到做到,你若擔(dān)心我會設(shè)伏害你,我便死在新會城頭,絕不麻煩你半根手指!” 陳沐也是無可奈何,一來確實(shí)在爭取生機(jī),二來也是為了拖延時間,等待杜星武和孫幼麟來援。 然而不知為何,杜星武和孫幼麟?yún)s遲遲不見來,這也讓陳沐感到非常的困惑,難道說此人早有準(zhǔn)備,先給其他人下了藥? 如今陳沐是將該說的都說了,能不能打動此人,他心里也沒底,橫豎盡人事聽天命,若老天爺果真要亡了他陳家,連報仇的機(jī)會都不留給陳沐,那也只能是聽天由命了。 海閻羅抬起手中的刀,雙手緊握,高高舉起,眼中沒有半點(diǎn)憐憫! 陳沐只是輕嘆了一聲,在這一刻,他卻是看開了許多。 天命如棋局,凡人如棋子,縱使你再賣力,終究是斗不過這賊老天。 但做人就是這樣,他從來不屈服,便是死,也要昂著頭不是? 陳沐呵呵一笑,用最后一點(diǎn)力氣,昂起頭來,直視著海閻羅,眼中再無半點(diǎn)恐懼,反而帶著一些坦然。 “嘶!” 長刀破空而出,豁口與空氣摩擦,發(fā)出毒蛇吐信一般的嘶嘶聲,然而這刀,卻劈砍在了陳沐背后的屏風(fēng)上! “鐸!” 長刀輕易砍入屏風(fēng)之中,海閻羅撒開刀柄,刀刃仍舊嗡嗡顫抖著。 “我海閻羅要?dú)⒌娜耍瑥牟皇?,你是必然要死在我手里的,但你父親對我有恩,我便寬容你一日,算是報恩?!?/br> “明日這個時辰,我若見不到你死在新會城頭,我便殺光這里所有的人!” 海閻羅沒有再啰嗦,他連刀都沒有拿走,便這么走出了房間。 刀刃便定格在陳沐的臉旁邊,也終于不再顫鳴,陳沐整個人松懈下來,虛弱感便如潮水一般涌了上來。 他閉上眼睛,便睡了一會,恢復(fù)了體力之后,才緩緩站了起來。 這一切發(fā)生得太過突然,海閻羅離開之后,便仿佛所有的事情都沒發(fā)生過一般,但房間里一片狼藉,卻又見證著適才的生死一刻。 陳沐扶著墻,搖搖晃晃走出房間,夜里的凄風(fēng)冷雨拂面而來,陳沐才有了些精神。 整座宅子一片死寂,就仿佛無數(shù)陰兵從中掠過,帶走了所有靈魂一般,唯有屋檐的雨水,落到青石板上,滴滴,答答。 陳沐強(qiáng)忍著劇痛,走向?qū)O幼麟的房間,血水從身上流下,漸漸染紅了院子的地板。 寒冷侵襲,陳沐忍不住顫抖起來,他的嘴唇黑紫,臉色蒼白,只剩下一股意志,在死死支撐。 他終于走到了孫幼麟的房間,房門果真能推開,足見海閻羅果真動了手腳! 以孫幼麟的江湖人習(xí)性,是萬萬不可能睡覺之時不鎖門的,只能是海閻羅悄無聲息地開了門,將孫幼麟給迷倒了! 孫幼麟同樣是雇傭殺手,但卻發(fā)現(xiàn)不了海閻羅,也足見此人的潛入能力是有多恐怖了! 陳沐走到床前,借著外頭的微光,見得孫幼麟正在沉睡,房間之中仍舊彌散著一股很好聞的幽香,該是海閻羅下的藥。 陳沐也顧不得這許多,揮手便將床邊的洗臉盆給打翻了。 洗臉盆里的水早已冰冷,一部分潑灑到了孫幼麟的臉上,后者果是驚醒了! 他下意識摸刀,直指陳沐,中途卻停了下來。 “陳少!這……這是怎么了!” 他也不敢丟刀,先快步走到房門前,掃視了一圈,才走回來扶住了陳沐。 “幼麟,師父……給了我一些……一些療傷藥,放在我床尾的……柜子抽屜里,你取一些來給我服?!?/br> 孫幼麟可不敢停留,眼下陳沐就仿佛吊著半條命,他哪里敢遲疑,當(dāng)即便將藥物給取了過來。 那盒子里十幾個瓶瓶罐罐,他也分不清楚,陳沐又已經(jīng)迷迷糊糊,他高喊了幾聲,卻無人應(yīng)答,只能打開瓶子,嗅聞了氣味,挑了一個稍微好聞一些的,給陳沐服下。 這藥散也果真是有奇效,陳沐很快就醒了過來,但仍舊是神志不清,嘴里也不知在含含糊糊說著些什么。 孫幼麟也不敢放手,只好又挑了一瓶藥,給陳沐服了下去。 吃了藥散之后,陳沐的臉色總算是紅潤了些,孫幼麟這才剪開陳沐的衣服,給他處理傷口。 也好在內(nèi)服的藥都裝在瓶子里,外用的膏藥和藥散,則存在小罐子里,孫幼麟對金創(chuàng)藥還是有些了解,總算是幫陳沐止了血,將傷口都包扎了起來。 陳沐好受了些,終于不再說胡話,嘴巴輕輕動著,就這么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孫幼麟趕忙找到杜星武這邊來,發(fā)現(xiàn)他同樣被人迷了,又用水潑醒,兩人來到陳沐房間,見得那場景,也是一臉的后怕。 杜星武乃是自然門的真?zhèn)鞯茏?,隱居深山,對藥物極其了解,將呂勝無的藥物分辨出來之后,也是驚嘆不已,更慶幸陳沐能得到這些療傷圣藥。 或許連呂勝無自己都沒想到,本想將這些藥給陳沐備用,未曾想這么快就用上了。 若是呂勝無沒有陷入昏迷,他這樣的老狐貍,是絕不可能讓海閻羅給迷了的,可惜啊,這世間根本就沒有“如果”這回事。 陳沐的情況安穩(wěn)下來之后,孫幼麟便讓杜星武照顧著陳沐,自己則去將合伯等人都喚醒過來,又連夜派人去請普魯士敦,畢竟陳沐的傷口需要縫合。 做完這一切之后,孫幼麟才回到了陳沐的房間,走到屏風(fēng)前頭,將那柄鋸子也似的倭刀給摘了下來。 “知道這是誰的刀嗎?”孫幼麟朝蘆屋晴子問道。 蘆屋晴子接過那柄刀,細(xì)細(xì)端詳,臉色也漸漸難看起來。 “這……這是戰(zhàn)國時期大將軍立花宗茂的佩刀,乃是天皇家的御藏之物!后來……后來賜給了陳平井正,再后來……” 孫幼麟聽得此處,也抬起手來,不再聽下去“別多說,去給我查清楚,這個刀是誰在用!” 自打追隨陳沐之后,蘆屋晴子已經(jīng)許久未曾見過孫幼麟這等殺氣騰騰的神態(tài)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