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倦得很，低聲道：“回宮?！?/br>
    沒有可以覓得溫暖的地方，這樣的痛楚與恥辱也無人可訴，只得回到冰冷的宮苑，哪怕自己蜷縮起來舔舐傷口，也好過在這里再多留片刻?！　∨_階怎的那樣長，總走不到盡頭。迎面而來的，竟是一身華衣的婉嬪，身姿楚楚，下得輦轎來。

    婉嬪瞧見如懿，便有愧色，也不敢避，只得行了莫大的禮數(shù)，當著冷風迎頭跪下，凄凄道：“皇后娘娘萬安?！?/br>
    一股子鮮血涌到喉頭，逼得嗓子眼發(fā)甜。就是眼前這個女子，這個一往情深的女子，將這些悼亡之作，齊齊湊到她眼前，叫她看見。

    深深吸一口氣，定定站住，依舊繃出素來端和的皇后之范，沉著道：“起來！”

    雖然正是當行得令的時候，有難得的寵眷，她也不過是一身煙霞色華云緞穿珠繡雙抱蘭萱袍子。那樣精工繡致的衣裳，落在她身上總有不勝之態(tài)，仿佛撐不起料子的骨架似的，怯怯地叫人憐惜。那領口與袖口滾著水青色的邊，點著一朵一朵暗紅的千葉石榴，是初夏將至的歡喜與茂盛，一簇簇漫漫開著，是點燃的火焰，直直焚進她的心底，焚得都快成了灰燼。

    如懿沉沉打量著她，“很好。聽聞孝賢皇后死忌將至，你倒是想了極好的法子，略表皇上與孝賢皇后恩深義重。”

    婉嬪聽她這般說，早沒了主心骨，更怯了三分，哪里還敢抬頭。她見如懿氣息深長，像是忍著一口怨氣不發(fā)，更兼容珮神色慌亂，早猜到了幾分，慌忙道：“皇后娘娘恕罪?！?/br>
    “恕罪？你何罪之有？”她的聲息微微一抖，很快恢復肅然的平靜，“你不過是告訴了本宮一些本宮一直充耳不聞假裝不曾看見的東西?！彼羧凰梢豢跉猓安皇悄?，也有別人，遲早有人要逼著本宮看清事實，看清自己不如別人?！?/br>
    婉嬪牽著她的袖子，滿臉的惶惑與不安，依依道：“皇后娘娘，臣妾知道不該拿孝賢皇后去邀寵?？墒?，可是……”她咬著唇，想是用力，咬出了深深的印子，“可是皇上從來沒好好看過臣妾一眼，臣妾只是想讓皇上記得，還有臣妾這么一個人?！?/br>
    不能不憐憫她的一腔情意，但若被人利用，又是多么可惜。如懿便問：“是誰教你的？”

    “是令貴妃，她可憐臣妾，所以教了臣妾這個法子，也果然有用，連和敬公主亦贊不絕口?！蓖駤迩由粗畿?，不勝卑弱，一雙手不知該放置何處，淚如雨下，“皇后娘娘，對不住。對不住?！?/br>
    非得被人利用，才得以在所愛之人的眼中有立錐之地，卻又能站多久？婉嬪已然拔得頭籌，可后來人何等聰明，早有晉嬪之流，將皇帝悼亡孝賢皇后的詩詞，刊印出來，流傳天下。到頭來，也不過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如懿凝視著她，長嘆一聲，抽袖而去。

    婉嬪不是一個壞人。甚至，她是一個難得的好人。隱忍、溫婉，連愛意亦深沉低調(diào)，從不輕易傷害人。但，有時好人也會不討人喜歡，壞人也不一定讓人討厭。

    在婉嬪處，她照見的是沉默隱忍的愛意，是無言的企盼與守望，而香見處是盛大的歡悅與渴愛之下令人戰(zhàn)栗避拒的惶恐與掙扎。那么她呢，她的愛，她曾經(jīng)一往情深執(zhí)念不肯放低的愛，都給了誰呢？

    是那個眉目清澈的少年，永遠在她的記憶深處，輕輕喚她一聲：“青櫻。”

    那是一生里最好的年歲了，丟不開，舍不得，忘不掉，卻再也回不去了。

    如懿這般沉寂，便是連容珮也看不過眼了。她思慮再三，還是出言：“皇后娘娘娘，令貴妃如此cao縱婉嬪，討了皇上與和敬公主歡心，您便什么也不做么？”

    如懿望著窗外陰陰欲墜的天氣，沉聲道：“本宮如今的處境，若憑一己之力，那是什么也做不了，你去請毓瑚來一趟吧?！?/br>
    毓瑚來得倒是很快，恭恭敬敬向如懿請了安，便道：“奴婢來之前常聽福珈說起，太后娘娘雖然己經(jīng)不管事了，可眼瞧著令貴妃坐大，也是不喜。唉，說來也是昔年太后過于寬縱，小覷了她，才致如今的地步。太后娘娘偶爾提及，也很是懊悔?！?/br>
    如懿頷首，這些年皇帝與太后的關系和緩不少，加之太后幾乎不理前朝后宮事宜，只安心頤養(yǎng)天年，皇帝更是有心彌合昔日母子情分的嫌隙，不由拿出少年時對太后的敬慕之心，盡天下之力極盡奉養(yǎng)。晨昏定省，節(jié)慶問安。每逢生辰重陽，更是搜羅天下奇珍，以博太后一笑。太后了盡世事，如何不知，于是越發(fā)沉靜，專心于佛道，享兒孫之樂。這般平衡下來，母子之間更見誠篤。所以太后縱使不喜嬿婉，也絕對不會主動出言。

    如懿便道：“諸多子女之中，皇上最疼惜的和敬公主。蓋因孝賢皇后早逝，皇上心中總是痛惜。但公主何等尊貴的身份，總與嬪御親近，也不是正理呀。其中的緣故，還請毓瑚姑姑分曉。畢竟，您是皇上跟前的老人啊?！?/br>
    毓瑚忙忙叩首，起身離去。

    和敬公主因是嫡出，素來自恃身份，矜持高貴，但對毓瑚這樣侍奉皇帝多年的老人，卻很是和顏悅色。和敬一壁吩咐了侍女給毓瑚上茶，一壁讓了坐下，十分客氣。二人傾談良久，和敬漸漸少了言語，只是輕啜茶水。

    半晌，和敬方問：“毓瑚姑姑，您方才說的可都當真？”

    毓瑚了然微笑：“公主若不信，大可去查。當日令貴妃還是花房宮女，因在長春宮失手砸了盆花，才被孝賢皇后撥去淑嘉皇貴妃那兒教導，誰知淑嘉皇貴妃心狠手辣，那些年令貴妃備受折磨，您說她恨不恨淑嘉皇貴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