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如懿說話，茂倩只是梗著脖頸不肯言語，雖是默默聽了，卻不甚敬服。待到皇帝出言，她才有些害怕，叩首道：“皇上，奴婢不敢，可奴婢真是委屈…”

    皇帝擺擺手，“好了。今日之事朕也不耐煩，發(fā)落了一個豫妃，當(dāng)是求個清靜。既然你與凌云徹不睦，既是朕賜婚，少不得也是朕來做個惡人?！彼麢M一眼凌云徹，“夫妻不睦，但由頭多在你身上。你的罪過，朕一一替你記著?！?/br>
    凌云徹一凜，想看一眼如懿，卻少不得生生收住了目光，低首道：“是?！?/br>
    皇帝的面色稍稍溫和些許，“也罷，覆水難收，今日回去，你們也再做不得夫妻。便由朕做主，你寫一封放妻書與茂倩，二人就此別過吧?！?/br>
    茂倩大驚失色，險險哭出聲來，只得用力捂住了嘴，別過臉任由淚水潸潸而落。

    凌云徹深深叩首，俯仰三次，只是默然無言，靜靜退了出去。

    皇帝看了看身側(cè)哀哀弱弱的嬿婉，頗有幾分憐惜意味，“你擔(dān)著協(xié)理六宮之責(zé)，卻不能為皇上皇后分憂，連一個豫妃都彈壓不得。”

    皇帝見她嬌弱不勝之態(tài)，愈加憐惜，“你雖是貴妃，但資歷終究淺些，昔日愉妃也掌過協(xié)理六宮的權(quán)責(zé)，不過如今孫子都有了，年紀漸長，難以分身罷了，你有事多問問她便好。”他微抬下頜，嬿婉明白，便道：“多謝皇上指點，那臣妾先帶茂倩回宮梳洗，再著人送出宮去?！?/br>
    如懿見二人喁喁細語，渾不理自己所在，便索性起身，福了一福道：“既然事了，臣妾先行告退?！?/br>
    皇帝微微一笑，竟是無限憐惜之意，密密凝成唇角溫厚的笑色，“方才皇后面上不小心傷了，朕叫人取些清涼祛瘀的膏藥來，替你抹一點兒便也好了?！?/br>
    如懿心中一凜，不知他何意，即刻道：“些微小事，臣妾自己會做，不勞皇上費心。”    皇帝輕嘆道：“你也是，自己這般不當(dāng)心，少不得朕替你留心便是了?！?/br>
    如懿聽他意中所指，似乎有話要說，便也無可無不可，斜簽著坐下，取了一瓤剖好的橙子，蘸了如雪新鹽，吃了一片。

    第十七章 同林鳥

    須臾，人都退盡了。殿中靜得若沉在深潭之底，想著方才的喧鬧，竟像是遙遙望著另一重天際般可笑。外頭的雪點子有些大了，落在琉璃瓦上有細微的沙沙聲。如懿抬起眼望了望那窗格間的一隙，卻是鉛云低垂，要落大雪了。

    如懿不言，將剝下的新橙皮隨手丟進象鼻三足夔沿鎏金琺瑯大火盆里，又順手拿赤銅火夾子夾了幾根松枝進去。那橙皮與松枝被火氣一蒸，殿中濁氣也變得清爽而甘甜。只是那清爽是湃了雪的冷冽，直沖頭頂，沖得她心底一陣陣發(fā)酸，像是小時候一氣吃多了未腌透的梅子，那酸氣從口腔里直沖頂心，復(fù)又墜落五臟六腑，連一口氣也透不過來。

    皇帝緩緩行至她身邊，伸手將她拉起，柔聲道：“地上冷，總蹲著不好。聽太醫(yī)說你這兩年咳疾重了，自己也要好生保養(yǎng)?！?/br>
    如懿不說話，也不看他，取過一枚小銀剪子，慢慢鉸著手指上水蔥似的指甲?；实坌α诵?，“對著朕這般沒話說么，寧可鉸指甲?！?/br>
    如懿木然地揚了揚唇角，算是對著皇帝笑了，“相見無好言，臣妾無話可說?！?/br>
    皇帝輕噓一聲，從李玉手里接過一個杏子大的描金合歡青玉鏤花缽打開，示意他下去，自己拿無名指蘸了點淺青色的膏體，手勢極輕極輕地落在她的面頰上。那藥膏極是清涼，觸手卻綿若無物，仿佛瞬即便融進了肌理之中。她忽而笑意寂寥，“皇上的手勢真好?！?/br>
    皇帝自負一笑，“比之太醫(yī)算是綽綽有余了吧?！?/br>
    如懿笑著搖搖頭，卻不置可否?；实坌χ柚梗瑲庀⑴髟谒嫔?，“別動，仔細朕涂歪了?！?/br>
    他細心替她涂好膏藥，仔細端詳片刻，“方才朕手重了，你可不許怪朕?！?/br>
    如懿的唇角勾起一抹冷冽笑容，含著遙遙不可親近的淡漠，語氣卻是說不出的恭順溫婉，“雷霆雨露，均是皇恩。臣妾自甘承受。”

    皇帝手指上的寒龍石扳指閃著幽綠一線，悠悠晃晃，恍若皇帝略顯失望的口氣，“這話便是和朕賭氣了。”

    如懿淺淺一笑，似含了一絲通透，“有氣可以賭么？一切都由臣妾自己受著，皇上瀟灑來去，才不必賭這份氣?！彼Ｒ煌＃盎噬咸匾饬粝鲁兼?，大約不只是為了說這些無關(guān)痛癢之事吧？”

    皇帝的手指用力一搓，微微凝神，“無關(guān)痛癢？那什么才值得你費神痛心？”他一頓，無味地擺擺手，撩開手中的鏤花缽，任由它骨碌碌滾得遠了，瑟縮在團錦華枕中。他的神色有種難以名狀的邈遠，像是有霧氣氤氳，難以探知底下的情味，“有件事，豫妃的草包腦袋不太夠用，便由朕來問你吧?！?/br>
    那話雖說得簡單尋常，卻隱隱有種山雨欲來的逼仄。如懿不急不緩道：“皇上既然知道豫妃草包，也值得把她的話放在心上？還是其實即便無豫妃與茂倩之事，皇上心中疑根深種，早難以拔去。臣妾真的很想知道，到底是因為什么，皇上會自認比不過小小侍衛(wèi)在臣妾心中的地位？”

    皇帝好看的眉毛深深蹙起，厭倦不已，“那么，你覺得朕在你心目還有地位可言么？自朕立你為后，你事事自專。朕有所寵幸，你便蓄意阻撓。朕有所愛，你也百般為難。容嬪與你固然還算和睦，但朕一想起她不能生育的湯藥便是你親手端去，朕便忍無可忍?！?/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