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這樣想著，忽而笑出了聲，清脆的，冷冽的，是冰珠落在堅石上的冷脆。

    皇帝古怪地看著她，“你真是瘋了?！?/br>
    如懿笑了片刻，拈著銀針對著光，慢慢地繼續(xù)著手中的繡紋，連皇帝離開，也未起身相送。

    殿中，唯有一縷梅香，幽幽動人。如懿渾然不覺，那銀針何時戳進了rou里，沁出暗紅的血。

    殿外天寒地凍，殿內(nèi)串著地龍，供著火盆。宮苑里人都不知跑哪里去了，暖閣里只有容珮蹲在地上，拿火筷子撥著火盆里燒得將熄的炭。她手勢輕巧，眼看著炭火一芒一芒的紅星漸漸褪成暗銀色的灰燼，又翻出幾點猩紅的火星。

    京城嚴寒，但從未有哪一日如今日這般冷過。雪化了又下，反反復(fù)復(fù)，一層冷意覆了另一層，將紫禁城內(nèi)外凍了個透透的。窗外雪子飄得有些急。敲在凍住的瓦檐上，打出“咝咝”的微響。那聲音雖輕，卻亂，且汪樣一片，沙沙地?zé)┬摹Ｈ畿裁寄块g有幾分神傷，聽著那紛紛落落的聲音出神。

    容珮撥了炭凈了手，端過一碗煨好的粟子薯蓉羹奉上，“雖說天暖心冷，但娘娘也別自己xiele氣。”如懿接過來嘗了一口，溫?zé)岬奶鹗匙屓嗽诠录疟嘀猩陨杂兴沙诘牧α?。可惜，她并沒有胃口。

    容珮也不多勸，只道：“這些日子內(nèi)務(wù)府撥了不少宮里的人走，說是伺候娘娘不周，卻也不說什么時候再撥人來?！彼匆谎廴畿玻皟?nèi)務(wù)府不敢這樣做，多半是皇上的意思?！?/br>
    如懿緩緩道：“皇上原要本宮靜心，人少些也好?；噬舷朐趺醋觯傻盟??！彼跉怆m閑，但到底幽怨太深。容珮知道此事于如懿傷得太深，想要釋然也是不能。且那日之后，凌云徹便再無消息，慎刑司里瞞得滴水不漏，誰也打聽不出什么。

    如懿煩亂地擺弄著窗前長幾上的蜜蠟琥珀攢花盆景，如一般的嫩黃，潤澤鮮妍。那還是海蘭送來的，告訴她蜜蠟可以寧神靜氣，定痛壓驚.

    她的驚與痛，還算少么？再好的蜜蠟，亦不過是外物，聊作安慰。

    隱隱聽得軟簾掀動窸窣有聲，她不必猜，也知道是誰來了。

    自從那日皇帝離開，嬪妃中唯一肯來看望的，也唯有海蘭了。 然而對著海蘭問詢而關(guān)切的目光，她亦不知從何答起。

    幸好，海蘭亦不多問。

    如懿聞聲抬首，果然是海蘭進來。葉心幫海蘭解下杏子綠羽鍛大毛斗篷，海蘭便含笑迎上來，“永琪和他福晉送了好些府里制的點心來，倒比宮里的新巧些，也不那么甜，便拿來與jiejie嘗嘗?！?/br>
    如懿心神不定，“永琪有心，時時送東西來?！?/br>
    海蘭欣慰，“咱們悉心教導(dǎo)出來的孩子，知曉進退之道，必定青出于藍?！?/br>
    如懿看她一眼，“你是覺得我這個長輩，不如晩輩懂得進退？”

    海蘭撿過如懿手邊的那只荷包，自從凌云徹離開，如懿也無心再繡。如何繼續(xù)呢？蘭萱忘憂，她根本深陷憂愁，不知如何脫離。海蘭低首道: “皇上執(zhí)意要處置凌云徹，jiejie若只是不聞不問，或許還不能解去皇上疑心?！?/br>
    “不該是他的錯，不該由他來承擔(dān)。而且，皇上不會到此為止，他一定會讓凌云徹死的。一定會?！?/br>
    海蘭的口氣發(fā)沉，帶著寒霜氣，“死便死，與jiejie有什么相干？不過jiejie光袖手旁觀還不夠，要解出困局，保住無虞，最好的法子，便是由jiejie要凌云徹死?！?/br>
    如懿的目光一跳，幾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我做不到。你也知道，哪怕我這樣做了，也只是暫保無虞。不知道什么時候，為了什么事，皇上又要疑心！狂潮迭起，我快受不住了。”

    海蘭盯著她，死死抓著她的手，決絕道：“jiejie，受不住也得受。就像走不動了，爬也要繼續(xù)爬下去。jiejie，咱們已經(jīng)熬了這么多年，不能半途廢棄，更不能為了一個不相干的男人來影響你的未來?！?/br>
    如懿狂熱地喊起來，她極力克制著自己的聲音，仿佛如此，才能克制住滿心的傷痛，“己經(jīng)夠了！夠了！凌云徹犯了什么彌天大錯，皇上要對他施以宮刑讓他受奇恥大辱，還非要他的性命不可？”

    “凌云徹沒有錯，jiejie也沒有錯?？芍灰噬嫌X得你們有錯，錯也是錯，無錯也是錯。但話說回來，皇上的心思其實很好猜。凌云徹對jiejie照拂，比照出他這個夫君的冷漠。凌云徹對jiejie的安慰，比照出他這個夫君的無情。無人可比，無情無義也不算明顯，可有人比照，上下立見，皇上如何能忍？”海蘭搖頭，惋惜不已，“凌云徹，真是可憐?！?/br>
    “可憐？”如懿失意地笑，“海蘭，這些日子，我總夢到那些死去了的人，富察瑯劍高晞月，金玉妍，白蕊姫。那些和我們斗了一輩子，斗得命都沒了的，也不過是些可憐人。但是，誰來可憐可憐她們，誰來可憐可憐我們呢？”

    海蘭分明有一絲神傷，卻絲毫不肯示弱，“若說可憐，誰不可憐？誰叫我們是生在這里的人。jiejie，你若是可憐他，那么你只會比他更可憐。所以，由jiejie下令殺了凌云徹，是最好不過的?！?/br>
    身體的深處，有某種不知名的痛，劇烈地磨扯著她。如懿的手一顫，推開海蘭的手，冷然道：“這件事，我不會做?！彼钗豢跉猓傲柙茝?，是一個好人?！?/br>
    海蘭的聲音陡地尖銳，像劃破蒼穹的亮藍色的電，“凌云徹是很好。jiejie若不進宮，若不是皇后，嫁得這樣一個夫君，門楣雖然低些，但這一生也不枉了！但世事不可扭轉(zhuǎn)，jiejie既是皇后，就得保得住自己，也犧牲得了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