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晌無言，昏暗幽悶的室內(nèi)，茍延殘喘的燭火下，嬿婉保養(yǎng)得宜的雪嫩指上，一枚紅寶石粉的戒指，閃著幽暗枯澀的微光。連它也自慚形穢，仿佛配不上那水蔥似的手指的柔嫩尊貴。

    云徹?zé)o言，只是慢慢地攤開雙手，“我此生所有，唯有此物。我當年雖然微薄，卻傾盡全力相贈予我曾心愛的女子。如今物是人非，這枚戒指與她已不匹配，不如由我?guī)ё?，相隨黃土之下，也讓我不致寂寞。”

    嬿婉的淚，險險從眼眶里逼落。她仰著臉，望著霉?jié)竦奶旎ò澹破戎约?，忍一忍，再忍一忍，將眼淚逼了回去。那戒指像是長在了她指上，一味發(fā)澀難以滑落。

    她使勁地拔著，忍著氣，忍著痛，忍著不舍，啞聲道：“這枚戒指，對你那么重要么？”

    他眼底有深情相許，“數(shù)十年滄桑，唯有此物不變，怎能不珍重再珍重！”

    有那么一絲溫情，在心底最柔軟的地方輕輕蔓延。兩小無猜的青澀，青梅竹馬的甜蜜，都成了時光磨礪下不堪回首的過往，每一次想起，都是模糊的觸痛。可只有她知道，那是怎樣歡悅著滑過的日子，溫柔地彈跳在她的心房。(花.霏.雪.整.理)

    她不肯回頭，叫他看見自己神傷的不舍，只是拼命攥著戒指，哪怕弄痛了手指，仍是狠狠地，狠狠地，像對自己撒著氣一般扯落了下來，重重拋到地上，沉聲道：“本宮不在乎！皇上自有好的賞給本宮！本宮要什么寶石戒指沒有，便成全你了！”

    凌云徹吃力地彎下腰，從霉爛的稻草堆里拾起那枚暗紅戒指，含了一縷淡薄至詭的笑意，鄭重行禮，“令貴妃成全，我可以無怨而死。凌云徹，在此謝過令貴妃大恩?！?/br>
    他的話，終究成了一根根細碎而銳利的芒刺，生生扎進她偶爾柔軟得會疼痛的心上。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在明知凌云徹會走向死亡的一刻，在她親手推他墜落地獄萬劫不復(fù)的一刻，她會這般心痛，痛得整顆心都像被放在刀鋒上一寸一寸鉸過。

    她扶著灰頹的墻壁，仿佛再度被扯回晦澀無光的少女時代。那樣窘迫的家境，家徒四壁，偏偏還有對自己可有可無的額娘。她便那樣瑟縮在墻角，看著阿瑪冷青色的僵硬的尸身，茫然不知前路何處。

    可這一刻，她是高高在上的貴妃，獲盡君王眷寵的目光，卻對自己周身侵襲而來的傷心無可抵御。

    甬道的風(fēng)呼啦出來，透骨徹寒，她蜷縮在墻壁，回望慎刑司內(nèi)一燈如豆，殘焰搖曳，忍了又忍的淚，終于無聲無息地洶涌而出。

    嬿婉淚色潸潸，狹長的甬道內(nèi)月色如霜，清冷冷地透骨刺入。她受不住似的打了個寒噤，緊了緊身上的暗紫色碎花斗篷，無聲離去。

    海蘭攜了三寶，靜靜望著嬿婉離去的背影，眼底閃過一絲陰鷙，冷冷道：“你可得牢牢記著，凌云徹死前，令貴妃還來看過他。”

    三寶滿臉憤色，用力點了點頭。海蘭身姿微揚，望著瓦檐積著的雪色寒霜，淡漠得沒有一絲表情，“走吧?！?/br>
    方行至慎刑司門前，那犯困的兩個守衛(wèi)見了海蘭卻又不識，只見她這般華貴清麗，也唬了一跳，忙強打精神點頭哈腰，“您是……”

    三寶朗聲道：“這是愉妃娘娘?！?/br>
    那倆侍衛(wèi)忙不迭請安道：“愉妃娘娘萬安。您貴步怎么到這腌臜地方？”

    海蘭垂著眼皮，捧著手里的鎏金垂花手爐，淡淡道：“凌云徹在么？”

    一侍衛(wèi)賠笑道：“在！在！只今兒什么日子，剛永壽宮的宮女來瞧過他，愉妃娘娘也勞動尊駕了?！?/br>
    一語未落，那侍衛(wèi)臉上已經(jīng)挨了一掌，三寶啐道：“你什么身份，也敢過問愉妃娘娘的事兒！”

    那侍衛(wèi)挨了打，拼命哈著腰，苦著臉道：“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海蘭眼皮微抬，金絲點翡翠甲落在手爐上玎然有聲，她的聲音雖輕，卻字字清晰入耳，“本宮是奉皇后娘娘之命前來。牢牢記住了，不許多言?！?/br>
    那侍衛(wèi)哪里還敢作聲，忙讓著海蘭進去了。

    獄中潮濕，海蘭扶著三寶的手步步穩(wěn)當，渾不在意地上穢物。凌云徹經(jīng)了方才一番，已然牽動渾身傷處，正坐在草垛上歇息。

    他的呼吸微長濁重，帶著瀕死的氣息，讓人心頭發(fā)酸。須臾，他覺得眼前一亮，一個翠玉紫衫的女子滿頭珠光華耀，立在欄外靜靜不語。

    他微微一怔，瞬目辨了片刻，似有些不敢相信，“愉妃娘娘？”他很快淡然含笑，“愉妃娘娘甚少這般嚴妝麗服，夜行而來，只怕就為點眼些要人記得?！?/br>
    海蘭淺淺一笑，“臨死還不糊涂，也不枉我為你走這一遭?！彼h(huán)視四周，“令貴妃肯為了你來這污穢之地，也算是紆尊降貴，也是她對你的一份心?！?/br>
    云徹支著身軀，“愉妃娘娘所言，是為皇后娘娘抱不平。明明當年與我有私的是令貴妃，到頭來卻污了皇后娘娘清譽?！?/br>
    海蘭銀牙微咬，“清譽既污，哪怕不能洗去全部污言穢語，也要盡力一試，掃去大半?！彼?，望著凌云徹，“你懂么？”

    云徹定定回望，坦然無驚，“微臣懂得。宮刑不過是皇上最初的憤怒而已，并未能宣泄殆盡。我知道的，唯有我一死，皇后娘娘才能無恙?！?/br>
    海蘭輕輕吐出幾個字，“算你聰明。原來我關(guān)切jiejie的心，你也是一樣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