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見李玉和太醫(yī)這般鄭重其事，也知道皇帝的病不大好，便沉著臉由著李玉帶進去。

    寢殿內(nèi)，一重重通天落地的明黃色赤龍祥云帷帳低低地垂著，將白日籠得如黃昏一般。皇帝睡榻前的紫銅獸爐口中緩緩地吐出白色的裊裊香煙，越發(fā)加重了殿內(nèi)沉郁至靜的氛圍。偶爾，皇帝發(fā)出一兩聲呻吟，又沉默了下去。

    兩個侍女跪在皇帝榻前，戴著重重白綃手套，替皇帝輕輕地撓著癢處。太后見皇帝昏睡，示意李玉掀開被子，撩起皇帝的手臂和腿上的衣物，觸目所及之處，皆是大片的紅色水皰，在昏暗的天光下閃爍著幽異的光澤，更有甚者，一起成了大片紅色飽滿的突起的癤狀物?；实酆磺宓厣胍髦骸鞍W……癢……”

    皇后情難自禁，淚便落了下來。太后到底有些心疼，輕輕喚了幾句：“皇帝，皇帝！”

    皇帝并沒有清醒地回應(yīng)，只是昏昏沉沉地呢喃：“額娘，額娘，癢……”

    太后的面色略沉了沉：“皇后，你聽見皇帝說什么？”

    皇后知道皇帝的呼喚犯了太后的大忌，這“額娘”二字，指的未必是在慈寧宮頤養(yǎng)天年的皇太后。然而她也知道這話說不得，勉強笑道：“皇上一直尊稱您為皇額娘，如今病中虛弱，感念太后親來看望，所以格外親熱，只稱呼為額娘了?！?/br>
    太后唇邊的笑意淡薄得如同遠處縹緲的山嵐：“難為皇帝的孝心了。”她的口氣再不如方才熱切，“齊魯，給皇上和嫻貴妃用的是什么藥？可有起色？”

    齊魯忙道：“回太后，微臣每日用清熱化濕的黃連解毒湯給皇上服用，另用芫花、馬齒莧、蒲公英、如意草和白礬熬好的藥水擦拭全身。飲食上多用新鮮蔬果，再輔以白鴿煲綠豆、北芪生地煲瘦rou兩味湯羹給皇上調(diào)治。嫻貴妃得的病癥晚，雖然發(fā)熱較多，但不比皇上這樣嚴重，這些藥外敷內(nèi)服，已然見效了?！?/br>
    太后扶了扶鬢邊的瑤池清供鬢花，頷首道：“你是太醫(yī)院之首，用藥謹慎妥當，哀家很放心，就好好為皇上治著吧。一應(yīng)湯藥，你必得親自看著。”齊魯答應(yīng)出去了。太后回轉(zhuǎn)頭，見皇后只是無聲落淚，不覺皺眉道：“皇后，你是六宮之主，很該知道這時候掉眼淚是沒有用處的。若是你哭皇上便能痊愈，哀家便坐下來和你一起哭?！?/br>
    皇后忙忍了淚道：“是?！?/br>
    太后皺眉道：“皇上的病不是什么大癥候，眼淚珠子這么不值錢地掉下來，晦氣不晦氣？若是嫻貴妃也跟你一樣，她還能伺候皇帝伺候到自己也病了？早哭昏過去了?！?/br>
    皇后見太后這般說，少不得硬生生擦了眼淚：“兒臣但憑皇額娘吩咐?！?/br>
    太后嘆口氣道：“你這樣溫溫柔柔的性子，也只得哀家來吩咐了。既然嫻貴妃已經(jīng)病著，宮中其他妃嬪可以輪侍，純貴妃剛有了身孕，嘉妃要撫養(yǎng)皇子，都不必過來。余者玫嬪、舒嬪是皇帝最愛，可以多多侍奉，愉妃、慶常在、秀答應(yīng)也可隨侍。你是皇后，調(diào)度上用心些便是?！?/br>
    太后一一吩咐完，皇后跪下道：“皇額娘圣明，臣妾原本不該駁皇額娘的話，但是皇上的病會傳染，若是六宮輪侍，萬一都染上了病癥，恐怕一發(fā)不可收拾。若是皇額娘覺得兒臣還妥當，兒臣自請照顧皇上，必定日夜侍奉，不離半步?！?/br>
    太后雙眸微睜，眸底清亮：“是么？皇后與皇帝如此恩愛之心，哀家怎忍心分離。便由著皇后吧。只是皇后，你也是人，若到支撐不住時，哀家自會許人來幫你。”說罷，太后便又囑咐了李玉幾句，才往殿外去。

    因皇帝病著，寢殿內(nèi)本就窒悶，太后坐了一路的輦轎，一直到了慈寧宮前，才深吸一口氣，揉著額頭道：“福珈，哀家覺得心口悶悶的，回頭叫太醫(yī)來瞧瞧?！?/br>
    福珈正答應(yīng)著，轉(zhuǎn)頭見齊魯正站在廊下抱柱之后，不覺笑道：“正說著太醫(yī)呢，可不齊太醫(yī)就跟來這兒了呢?！?/br>
    太后聞聲望去，見齊魯依禮請安，卻是一臉惶惶之色，不由得皺眉道：“怎么了？皇帝病著，你這一臉慌張不安，也不怕犯了忌諱？”

    齊魯這才回過神來，忙不迭拿袖子擦了臉道：“微臣有罪。微臣有罪?！?/br>
    這告罪甚是沒有來由，太后與福珈對視一眼，旋即明白，便道：“起來吧。哀家正要再細問你皇帝的病情?！?/br>
    齊魯上前幾步，跟著太后進了暖閣，見左右再無外人伺候，方才緩和些神色。太后扶了福珈的手坐下，穩(wěn)穩(wěn)一笑，睨著他道：“三魂丟了兩魄，是知道了慧賢皇貴妃臨死前狠狠告了你一狀吧？”

    齊魯趕緊跪下：“回太后的話，微臣在宮里當差，主子的吩咐無一不盡心盡力做到，實在不敢得罪了誰??！”

    福珈替太后斟了茶擺上，看著齊魯抿嘴笑道：“齊太醫(yī)久在宮中，左右逢源，不是不敢得罪了誰，是實在太能分清誰能得罪誰不能得罪了。您怕慧賢皇貴妃知道了您對她做的那些事，教皇上怪您做事不謹慎？那可真真是沒有的事。您是皇上最得力的人，皇上有的是要用您的地方，有什么可怕的，您前途無量呢。”

    齊魯慌不迭擺手道：“姑姑的夸獎，微臣愧不敢當?！?/br>
    太后輕輕一嗤，取過手邊一卷佛經(jīng)信手翻閱，漫不經(jīng)心道：“你要仔細些，皇帝來日若要怪罪你，不會是因為你替他做的那些事，只會是知道了你也在為哀家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