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蘭溫順得沒有任何多余的表情，走到皇帝身邊，掩上殿門。殿中十分幽暗，更兼掛滿了素白的布縵，好像一個個服喪的沒有表情的面孔，看起來更是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死氣沉沉?；实勰樕系暮嗳瘴垂瘟?，一張臉瘦削如刀，十分憔悴。

    永琪與海蘭跟著皇帝進了暖閣，見桌上鋪著一幅字，墨汁淋漓，想來是新寫的。海蘭柔聲道：“皇上，殿中這樣暗，你要寫字，臣妾替你點著燈吧。”

    皇帝啞聲道：“不必了。大行皇后在時十分節(jié)儉，這樣的天氣，她是斷不會點燈費燭火的。”

    海蘭道了“是”便安靜守在一旁：“皇上寫的這幅字是給大行皇后的么？”

    皇帝頷首：“是給大行皇后的《述悲賦》，一盡朕哀思?！被实劭粗犁?，“你說這參湯是你給朕燉的，那你告訴朕，里頭有什么？”

    永琪掰著手指頭，認真道：“這道參湯叫四參湯。四參者，紫丹參、南沙參、北沙參、玄參也。配黃芪、玉竹、大麥冬、知母、川連、大棗、生甘草，入口甜苦醇厚，有降火寧神、益氣補中之效?！?/br>
    皇帝奇道：“入口甜苦醇厚？你替皇阿瑪喝過？”

    永琪仰著天真的臉，拼命點頭道：“是啊?！抖男ⅰ分姓f漢文帝侍奉生母薄太后至孝，湯藥非口親嘗弗進。兒臣不敢自比漢文帝，只是敬慕文帝孝心，所以兒臣準備給皇阿瑪?shù)膮?，也嘗了嘗，怕太苦了皇阿瑪不愿意喝?！?/br>
    皇帝頗為欣慰：“好孩子，朕果然沒有白疼你?！被实塾芍Ｌm伺候著盛了一碗?yún)鰜砺院攘藘煽冢啊抖男ⅰ返墓适履阋呀?jīng)讀得很通了，是個有孝心的孩子?！?/br>
    永琪坐在皇帝身邊，懵懵懂懂道：“皇阿瑪，《二十四孝》兒子都明白了，可今天大哥說了一個什么典故，兒子還不大懂，正要打算明天去書房問師傅呢?！?/br>
    皇帝漫不經(jīng)心，隨口道：“你大哥都忙成這樣了，還有心思給你講典故？說給朕聽聽?！?/br>
    海蘭忙道：“是啊，有什么不懂的，盡管問你皇阿瑪。你皇阿瑪學(xué)貫古今，有什么不知道的，哪里像額娘，一問三不知的。”

    永琪便道：“今日兒臣在長春宮向皇額娘盡哀禮，后來咳嗽了想找水喝，誰知經(jīng)過偏殿，聽見大哥很傷心地說什么明神宗寵愛鄭貴妃的兒子朱常洵，不喜歡恭妃的兒子朱常洛，還說什么明朝有忠臣，所以才有國本之爭，自己卻連朱常洛都不如。兒臣不知道大哥為什么這樣傷心，朱常洛又是誰，大哥怎么拿他和自己比呢？不過兒臣還聽見大哥跟大嫂說話呢，不敢多聽就走了?！?/br>
    皇帝軒眉一皺：“既是在給你皇額娘盡哀禮，他們夫妻倆又竊竊私語什么？”

    永琪掰著手指頭，稚聲稚氣道：“不是竊竊私語。大哥說：皇額娘薨逝，弟兄之中唯我居長，自然要多擔當些。兒臣覺得大哥說得沒錯呀！”

    皇帝緘默不語，面孔漸漸發(fā)青下去，如青瓦冷霜，望之生寒。永琪有些害怕起來，看了看愉妃，又看了看皇帝，搖了搖皇帝的手道：“皇阿瑪，您怎么了？是不是兒臣說錯了什么？”

    海蘭愈發(fā)惶恐，忙跪下道：“皇上，永琪年幼無知，若說錯了什么，您別怪他。臣妾替永琪向您請罪了?！?/br>
    皇帝瞟了海蘭一眼，口氣淡漠如云煙靄靄：“你起身吧。朕知道你不看書，不懂得這些。便是如懿，詩文雖通，這些前明的史書也是不會去看的。永琪還小，這些話只能是聽來的?！?/br>
    海蘭誠惶誠恐地起身，拉過永琪在身邊。皇帝的手緊緊地握成拳，臉上含了一絲冷漠的笑意，顯得格外古怪而可怖：“呵，永璜果然是朕的好兒子，可以自比朱常洛了。那么永璋，是不是也有朱常洵的樣子，敢有他不該有的心思了，也是仗著生母的緣故么？”

    海蘭一臉憂懼，小心翼翼道：“皇上說什么仗著生母？臣妾只知道，純貴妃是要繼立為皇后的呀！”

    皇帝意外，不覺瞬目道：“什么？”

    海蘭睜著無辜而驚惶的眼眸：“皇上還不知么？宮中人人傳言，大行皇后臨死前向皇上舉薦純貴妃為繼后?。　?/br>
    皇帝臉色更寒，沉思片刻，含著笑意看著永琪：“原來如此啊。永琪，參湯朕會喝完的，你和愉妃先退下吧?！?/br>
    海蘭忙帶著永琪告退了，直到走得很遠，永琪才低低道：“額娘，兒子沒說漏什么吧？”

    “說得很好。真是額娘和嫻額娘的好孩子，不枉額娘翻了這些天的書教你?！彼銎鹉?，一任冰涼的雨絲拂上面頰，露出傷感而隱忍的笑意，“jiejie，我終究沒聽你的?！?/br>
    京城三月的風(fēng)頗有涼意，夾雜著雨后的潮濕，膩膩地纏在身上。永璜只帶了一個小太監(jiān)小樂子，瞅著人不防，悄悄轉(zhuǎn)到寶華殿偏殿來。

    小樂子殷勤道：“奴才一應(yīng)都安排好了，阿哥上了香行了祭禮就好，保準一點兒也不點眼?！?/br>
    永璜嘆口氣：“每年都是你安排的，我很放心。只是今年委屈了額娘，正逢孝賢皇后喪禮，也不能好好祭拜?？傆幸惶欤乙欢〞轭~娘爭氣，讓她和孝賢皇后一樣享有身后榮光?！?/br>
    二人正說著，便進了院落。偏殿外頭靜悄悄的，一應(yīng)侍奉的僧人也散了。永璜正要邁步進去，忽聽得里頭似有人聲，不覺站住了腳細聽。

    里頭一個女子的聲音凄惶惶道：“諸瑛jiejie，自你去后meimei日夜不安，逢你生辰死忌，便是不能親來拜祭，也必在房內(nèi)焚香禱告。jiejie走得糊涂，meimei有口難言，所以夜夜魂夢不安?？扇缃衲侨俗冯Sjiejie到地下，jiejie再有什么冤屈，問她便是?！?/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