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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風(fēng)波定(下) 乾隆十五年庚午三月十五日申時,皇長子永璜薨,追封定親王,謚曰安。 如懿進養(yǎng)心殿向皇帝稟報永璜的喪儀時,皇帝正橫躺在暖閣的榻上。金立屏,軟煙綺,枕邊螺鈿幾上供著一尊釉里紅纏枝瓶,瓶中斜斜插著一把姿態(tài)妖嬈的曼陀羅,雪白淺紫的花瓣碎碎流溢下來,蜿蜒成清媚的風(fēng)姿。 一切陳設(shè)一如既往,卻毫無生氣。 春日明媚清澈的陽光透過細雕花紅木格窗。如一片金色的軟紗輕揚起落,無聲覆蓋在他面上,卻亦不能遮去分毫憔悴與神傷之色。 皇帝摩挲著手中一枚子母獅和田青玉佩,聽得她足音輕悄,只是微微抬了抬沉重的眼皮,嘶啞著喉嚨道:“你來了?!被实坜D(zhuǎn)過臉,露出幾日未刮得青青的胡渣,頗有神骨清贏、沉腰潘鬢的支離。 如懿心頭一沉,竟泛起些微酸楚的漣漪。原本在永璜府中處理喪儀,皇帝遲遲不肯露面,她雖然只做了永璜幾日的養(yǎng)母,心中也不免怨怒,皇帝對這長子竟連最后的顏面也不給。但如今見他這般,如懿亦不由得生出一分哀憫,轉(zhuǎn)了低柔的語聲:“皇上放心,一切都料理好了?!?/br> 皇帝將手中的子母獅和田青玉佩遞到如懿眼前。那是一枚rou質(zhì)的青玉佩,玉質(zhì)細膩油潤,幽光沉靜,刀工古樸流暢,包漿熟美,一大一小兩頭獅子神態(tài)親昵,依偎在一起,一看便是積古之物。皇帝的言語間憑空透出幾許悲涼:“朕找了很久,真的很久,你去主持永璜的喪儀,朕就一直在找,想找出一樣諸瑛用過的東西,可以做個念想??呻抟恢闭也坏剑€是毓瑚想起來,從庫房的錦匣里找到了這個。朕記得很清楚,這是諸瑛的陪嫁。雖然都是富察氏,但她遠不比瑯?gòu)?,所以這玉也不算十分名貴,可她戴了很久,一直到死才摘來,朕叫人封存起來?!彼跣醯卣f道,“你看,這對子母獅多親熱,天倫之樂,毫無嫌隙?!?/br> 如懿的瞳孔驀然收緊:“皇上的意思是,天家父子還不如這一對獅子。” 皇帝暼她一眼,并不動怒,只是將那玉佩握在手中,細細撫摸:“這樣的話,只有你會說。如懿,你倒真的不怕?!彼嘈?,聲音像是墊在香爐下的霞色錦緞,星星點點濺著燒糊的焦灰跡子,“朕真的覺得對不住諸瑛。她是朕的第一個女人,若不是那一刻的動心,朕也不會留下她。她是那么天真單純的女子,看見朕就會笑得那么高興。” 如懿凄憫道:“可咱們,終究沒有善待她的孩子?!?/br> 皇帝的眉宇間銜著溫默與疲倦,緩緩地道:“朕不是故意不給永璜臉面,不去她的喪儀?!彼兆∪畿驳氖?,“如懿,朕是真的不敢看,更不敢去面對。永璜病著的那些日子,朕不愿意聽到一點兒他病重的消息,也不愿去看他。朕怕他看朕的眼光只剩下了怨恨。朕更怕,怕自己又一次看見朕的孩子走在了朕的前頭。” 眼中不可抑制地漫上淚光,酸澀之味亦從腔子里慢慢涌上了喉頭。他固然狠心,卻原來也是這樣難。如懿只得柔聲道:“臣妾知道。臣妾把皇上的意思都告訴了永璜府里,所有的阿哥、命婦都去致喪了。” 皇帝挪了挪身子,虛弱地靠在如懿的腿上,頹喪得像個受了傷的孩子?!皬那∪甓嘶厶尤ナ?,十二年七阿哥去世,去年九阿哥去世。如今又是朕的大阿哥。朕登基以來,一直敬慕上天,尊崇佛理,為什么朕的兒子一個個先朕而去,讓朕落得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傷心。朕,到底做錯了什么?” 有淚意模糊地盈上羽睫,仿佛暮靄沉沉?xí)r分欲落的雨水。如懿低低道:“皇上,人哪,吃五谷雜糧的身子有病,經(jīng)不住世事的便是心病。這并不是您的錯?!?/br> 皇帝以手覆額,嘆道:“朕知道你說什么,也只有你會告訴朕,永璜的死是心病。自從孝賢皇后死后,朕知道永璜有奪嫡之心,朕便忌諱著他。他是朕的兒子,他剛剛成年,還那么年輕,朕卻漸漸開始老了。朕不能不忌諱,不能不疑心……” 心中的觸動如潮水上涌,如懿伸出手指,覆住皇帝的口:“皇上,您正當盛年,如日中天……” 皇帝的眼底露出幾分頹喪和陰郁:“如日中天之后便是夕陽西下,哪里比得上冉冉升起的太陽?” 皇帝似是在問,卻無人也無話可以應(yīng)答。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兒子長成自然歡喜,可長大了,無能讓人擔心,有野心又讓人害怕。如懿,有時候連朕自己也覺得,自己寵愛公主比皇子更甚。因為對女兒,不會又愛又怕。從太祖努爾哈赤以來,長子爭權(quán)已經(jīng)成了本朝君王不得不忌憚的事。太祖的長子褚英仗著戰(zhàn)功便心胸狹隘,清算功臣,最后被太祖下令絞殺:太宗皇太極的長子豪格覬覦皇位,屢生事端,結(jié)果死于多爾袞之手:圣祖康熙爺?shù)拈L子胤褆因魘咒太子胤礽,謀奪儲位,被削爵囚禁:先帝雍正的長子,朕的三個弘時,為逆臣進言,被先帝逐出宗籍。如懿,朕是經(jīng)歷過昔年的弘時之亂的,朕更害怕,自己一手養(yǎng)大的孩子會和列祖列宗的長子們一樣,所以朕申飭永璜比對永璋更嚴厲,但朕的心里還是疼愛永璜的,畢竟朕的這些孩子里,他是陪著朕最久的一個??!” 如懿眼中一酸,終于有淚含著溫熱的氣息垂垂而落。她哽咽,極力平復(fù)著氣息,緩緩道來:“皇上,永璜要是明白您的心思,在九泉之下也會有所安慰。臣妾去看過永璜,他臨死前念念不忘他的生母哲憫皇貴妃,深悔自己不能盡孝?!?/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