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的燭火越來越暗，終于只剩了一雙花燭如雙如對的影子，守夜的太監(jiān)在廊下打開了蒲團(tuán)和被鋪守著，李玉打了個哈欠道：“皇上和皇后都睡下了，你們也都散了吧?！北阌行√O(jiān)將檐下懸掛的水紅絹紗燈摘下了一半，守在養(yǎng)心殿外的是為也散去了兩列。凌云徹亦在其中。

    李玉拱手道：“這一日辛苦了。凌大人早些回去歇息吧。”

    凌云徹道：“哪里比得上李公公的辛勞，皇上大婚，一刻也離不開您上上下下打點(diǎn)著?！倍撕蚜T，便也各自散了。

    八月初的天氣，即便是夜深，也有些許殘留的署意。這幾日的喧鬧下來，此刻只覺得紫禁城中安寧的恍若無人之境。凌云徹說不出自己此刻的心情是喜是愁，倒像是汪著一腔子冰冷的月光倒在了心里，似乎是分明的照著什么，卻又是稀里糊涂的。

    他這樣想著，腳也不知邁去了哪里，并非是自己平日休息起居的侍衛(wèi)房，抬頭一看，卻是到了坤寧宮。他想了想，左右趙九霄也在這里當(dāng)差，便進(jìn)去他所住的廡房。趙九霄見了他來十分歡喜，二人倒了一杯酒，撥了幾個菜，相對而飲。趙九霄拿胳膊撞了撞他，道：“你在皇上跟前挺得器重的，今兒又是皇上大喜的日子，你怎么不高興？是不是看著皇上娶親，自己也想娶親了？”

    凌云徹笑道：“你自己這樣想罷，別扯上我?！?/br>
    趙九霄搓著手道：“你還別說，我倒真為了一個姑娘朝思暮想呢！”

    凌云徹好奇：“誰？是宮里的宮女嗎？”

    趙九霄湊近了道：“就是令嬪娘娘宮里的瀾翠，那模樣那身段兒，我……”

    凌云徹橫了他一眼，道：“別人也就罷了，要是永壽宮，想都別想?！?/br>
    趙九霄嘖嘖道：'你這個人也太小心眼兒了。人望高處走嘛，也不能都說她不對，你就這么嫉恨令嬪娘娘？“凌云徹冷冷不言，趙九霄也無趣了：”弄了半天，你不高興也不是為了令嬪娘娘？我還當(dāng)皇上立后，你是心疼她被冷落了呢。“凌云徹喝了幾大杯酒，那是關(guān)外的燒刀子，入口燙喉，一陣陣熱到腸子里，卻也容易上頭。他有些昏昏沉沉：”皇后？你以為立了皇后就好么？從前的孝賢皇后出身名門，還不是活的戰(zhàn)戰(zhàn)兢兢？我是心疼，心疼坐到這個位子上的人會受苦?！摆w九霄也有些暈了，往他胸口戳了一拳，道：”誰的婆娘誰心疼！你心疼個什么勁兒？這個年紀(jì)了，也不成個家，孤零零的什么意思？“凌云徹按著自己的胸口：‘我也不知道，孤零零的是為了什么；我更不知道，她是什么時候在我心里落了個影兒。這么個只能遠(yuǎn)不能近的影兒。她傷心的時候我只能遠(yuǎn)遠(yuǎn)的看著她?？墒撬膫?，我都明白。如今見她好，我自然高興，可是高興了還是擔(dān)心她來日還會遇到什么?！?/br>
    趙九霄吃了筷牛rou，伏在桌上昏昏沉沉道：“你看，你看，你還想著令嬪娘娘不是？”

    凌云徹苦笑了一刻，仰起頭，把酒澆入了喉中。任由酒氣殺烈，彌漫心間。

    福珈回到慈寧宮時已是夜深，她悄然入內(nèi)，卻見閣內(nèi)燈火通明，太后托腮凝神，雙眼微閉，聽得她來，太后只是輕聲詢問：“回來了？”

    福珈吃了一驚，忙道：“太后怎么還不安置？時辰不早了?！?/br>
    太后淡淡一笑，睜開眼道：“知道，只是喧鬧了這兩日，總覺得喜悅聲還聒噪在耳邊，嗡嗡的，讓人不想睡。”

    福珈忙道：“那奴婢去點(diǎn)安神香吧?！?/br>
    太后擺 了擺手，直起身，道：“人老了就是心事多，不容易睡著。你陪哀家說說話。”

    福珈應(yīng)了聲“是”，在太后膝邊坐下。太后出神片刻，似是自言自語：“養(yǎng)心殿那兒都好了？”

    福珈嘴角不覺多了一絲笑意：’都好了，這個時辰，怕已經(jīng)安置了。洞房花燭，皇上對皇后真是有心了。“太后頷首道：”皇帝肯用心，真是難得?！八哪抗饴湓谶h(yuǎn)處空茫茫的一點(diǎn)，隱隱多了一絲沉溺的微笑，"肯被人這樣用心相待，又能用心待之，真好，烏拉那拉如懿到底是有福的?！?/br>
    如懿睡在皇帝身側(cè)，一夜都做著繁迷的夢。夢里，有皇帝的執(zhí)手相看兩不厭，有瑯華的淚眼哀怨，亦有云徹與海藍(lán)的相伴在側(cè)。但是夢見最多的，居然是姑母唇邊不退的微笑。姑母穿著與自己一樣的皇后冠服，神色悲喜交加，更是欣慰。那聲音似遠(yuǎn)忽近，是姑母的叮囑：“烏拉那拉氏不可出廢后！如懿，烏拉那拉氏不能再有棄婦了?！?/br>
    她終于松一口氣，原來只與自己有數(shù)面之緣的姑母，是那樣深刻的活在自己的記憶里，又深遠(yuǎn)的影響著今時今日的自己。

    她從夢中醒來，隱隱覺得夜涼如水，似游弋浮動在身側(cè)?；实廴栽谑焖夹膸е嬲沟男σ?，大約是個好夢。她披衣坐起，才發(fā)覺寢殿的窗扇不知何時已微微開了一隙，涼風(fēng)徐徐穿入。她正要起身關(guān)窗，忽然周身的血液一涼，竟呆住了。

    案幾上所供的龍鳳花燭，不知何時，那支鳳燭上的火焰依然湮滅，只余一卷燒焦了的燭心，映著累累燭淚，似一只流淚至盲的眼睛?！靶闹械目謶煮E然冰裂灌入，不是沒有聽說過，龍鳳花燭要在大婚之夜亮至天明，若有一只先滅，便是夫妻中有一人早亡，或是半路分折恩愛斷絕。民間傳聞雖然有些無稽，誰能保證夫妻能白首到老，又同年同月逝去，只是這樣夜半熄滅一支，卻也實(shí)在不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