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珮知她心意，見她印了一杯，便又在添上一杯：“娘娘今日是傷感了?！彼穆曇舾?，同情而不服，“今兒這么多人，太后也是委屈您了。”

    如懿仰起臉將酒倒進(jìn)喉中，擦了擦唇邊流下的酒液，哧哧笑道：“不是太后委屈本宮，是本宮自己不爭氣。太后讓本宮去蟲斯門下站著，本宮一點兒也不覺得那是懲罰！若是能有一個自己的孩子，讓本宮在蟲斯門下站成一塊石頭，本宮也愿意！”她眼巴巴地望著容珮，眼里閃過蒙眬的晶亮，“真的，本宮都愿意！舒妃入宮這么多年，喝了這么多年的坐胎藥，如今多聽了幾回，便也懷上了。到底是上蒼眷顧，不曾斷了她的念想?？墒潜緦m呢？本宮已經(jīng)三十三歲了，三十三歲的女人，從來沒有過自己的孩子，那算什么女人？！”

    容珮難過道：“娘娘，你還年輕！不信，您照照鏡子，看起來和舒妃。慶貴人她們也差不多呢?！?/br>
    如懿帶著幾分醉意，摸著自己的臉，凄然含淚：“是么？沒有生養(yǎng)過的女人，看起來或許年輕些?？墒悄贻p有什么用？！這么些年，本宮做夢都盼著有自己的孩子?！彼莴樀氖滞约旱男「股习?，“你摸摸看，本宮的肚子扁的，它從來沒有鼓起來過。容珮，本宮是真心不喜歡嘉貴妃，可是也打心眼兒里羨慕她。她的肚子一次又一次鼓起來，鼓得多好看，像個石榴似的飽滿。她們都說懷了孕的女人不經(jīng)看，可是本宮眼里，那是最好看的！”

    容珮眼里沁出了淚水：“娘娘，從奴婢第一次看到您，奴婢就打心眼兒里服您。宮里那么多小主娘娘，可您的眼睛和別人不一樣，人家的眼睛是流著眼淚珠子的，您的眼睛在愁苦也是忍著淚的。奴婢佩服您這樣的硬氣，也擔(dān)心您這樣的硬氣。不愛哭的人都是傷了心的了。奴婢的額娘也是，她生了那么多孩子，還是挨我阿瑪?shù)拇?。我阿瑪打她就像打沙袋似的，一點兒都不懂的心疼。最后奴婢的額娘是一邊生著孩子一邊挨著我那醉鬼阿瑪?shù)拇蛩廊サ?。那時候奴婢就想，做人就的硬氣些，憑什么受那樣人的挫磨。可是娘娘，現(xiàn)在奴婢看您哭，奴婢還是心疼，奴婢求求老天爺，讓一個孩子來您的肚子里吧！”

    如懿伏在桌上，俏色蓮蓬繡成的八寶瑞獸桌布扎在臉上yingying地發(fā)刺，她伸著手茫然地摩挲著：“還有純貴妃，這輩子她的恩寵是淡了，可是她什么都不比怕，兒女雙全，來日還能含飴弄孫。公里活得最自在最安穩(wěn)的人就是她?！?/br>
    容珮從未見過如懿這般傷心，只得替她披上了一件絳紅色的廿金大氅：“娘娘，您是皇后，不管誰的孩子，您都是嫡母，她們的子孫，也都是您的子孫。”

    如懿凄然搖首：“容珮，那是不一樣的，人家流的是一樣的血，是骨rou至深。而你呢，不過是神廟上的一座神像，受著香火受著敬拜，卻都是敷衍著的。”

    容珮實在無法，只得道：“娘娘，好歹您還有五阿哥啊，五阿哥多爭氣，被您調(diào)教的文武雙全，小小年紀(jì)已經(jīng)學(xué)會了滿蒙漢三語，皇上不知道多喜歡他呢！來日五阿哥若是得皇上器重，您固然是母后皇太后，愉妃娘娘是圣母皇太后，一家子在一塊兒也極好呢?！?/br>
    如懿帶著眼淚的臉在明艷灼灼的燭光下顯出一種蒼白的嬌美，如同夜間一朵白色的優(yōu)曇，獨自含著清露綻放：“永琪自然是個孝順的好孩子?？墒侨莴槪恳淮闻瓮?，本宮都恨極了。恨極了自己當(dāng)年那么蠢鈍，被人算計多年也不自知，恨極了孝賢皇后的心思歹毒。所以，本宮一點兒都不后悔，旁人是怎樣害得本宮絕了子嗣的希望，本宮便也要絕了她所有的希望。可是容珮，再怎么樣，本宮的孩子都來不了了！”

    迷蒙的淚眼里，翊坤宮是這般熱鬧，新封的皇后，金粉細(xì)細(xì)描繪的人生，怎么看都是姹紫嫣紅，一路韶華繁盛下去?？墒侵挥腥畿沧约褐溃切┒鲪蹣s華之后，她是如何孤獨。夜靜人散之后，宮里只剩下她。闊大的紫檀蓮花雕花床上鋪著一對馥香花團(tuán)紋鴛鴦軟枕，上面是金紅和銀綠兩床蘇織華絲鳳棲梧桐被，皇帝在時，那自然是如雙如對的合歡欣意?？墒腔实鄄辉诘娜兆樱闱宄匾庾R到，那才是她未來真正的日子。她會老，會失寵，會有“紅顏未老恩先斷，斜倚熏籠坐到明”的日子。那種日子的寂寞里，她連一點兒可以依靠可以寄托的骨血都沒有。只能嗅著陳舊而金貴的古舊器皿發(fā)出陳年的郁郁的暗香，淡淡地，像沉浸在水里發(fā)黃的舊蠶絲，一絲一縷地裹纏著自己，直到老，直到死。

    那就是她的未來，一個皇后的未來，和一個答應(yīng)，一個常在，沒有任何區(qū)別。

    容珮自知是勸不得了。她只能任由如懿發(fā)泄著她從未肯這般宣之于口的哀傷與疼痛，任由酒液一杯杯傾入愁腸，代替一切的話語與動作安慰著她。

    過了片刻，蕓枝進(jìn)來低聲道：“容jiejie，令嬪小主來了，想求見皇后娘娘了。”

    容珮有些為難地看著醉得不省人事的如懿，輕聲道：“娘娘酒醉，怕是不能見人了，這樣吧，你去好生回了令嬪小主，請她先回去吧?！?/br>
    蕓枝答應(yīng)著到了外頭，見了嬿婉道：“令嬪小主，皇后娘娘方才從儲秀宮回來，此刻醉滿了，怕是不能見小主了?！?/br>
    嬿婉想著暖閣的方向望了一眼，道：“方才看娘娘從儲秀宮回來有些薄醉，所以特意回宮拿了些醒酒湯來，怎么此刻就醉倒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