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西昆和太學(xué)
這是一座修竹掩映中的唐式建筑,在室內(nèi)見不到任何時興的座椅家具。地板是木質(zhì)的,所有人都坐在蒲團上,面前擺著矮幾。 中巖書院的山長王方,是一位峨冠博帶、面容高古、長須飄飄的儒者。他坐北朝南,望著二十名新進來的年青士子。士子們?nèi)脊蜃?,身體微微前傾,以唐禮拜見山長。 “爾等乃諸試官特薦之人,蓋體夫子‘因材施教’之訓(xùn)。”王方的話語,帶有雅致的古韻:“今rì本座親試,若實非常人,則無需按部就班,直入‘智、信’堂,由吾親教之?!?/br> 說完他點點頭,便有助教將試卷分發(fā)下去,待每張小機上,都擺好一張試卷。助教便點上線香,宣布考試開始。 學(xué)子們這才身體前傾,看試卷上的題目,只見上面有十道題。分別為經(jīng)義兩道、試題帖詩兩首、賦兩篇、史論兩道、數(shù)術(shù)兩道……別說一炷香功夫,就是到天黑也答不完。 顯然要選自己最拿手的了。陳恪大體一掃,毫不猶豫的開始做兩道數(shù)術(shù)題。第一道是‘竹原高一丈,末折著地,去本三尺,竹還高幾何?’,不就是勾股定理解一個直角三角形么?這對學(xué)過幾何的人毫無難度,陳恪轉(zhuǎn)眼算出答案:‘四尺五寸五’。 第二道,陳恪一看就笑了,乃是著名的雞兔同籠題,他知道八種解法,能算出雞和兔的數(shù)量。 做完這兩道題,那線香剛剛燒了個頭。再看兩首試帖詩,題目已經(jīng)給定了,只需應(yīng)試排律即可。這種詩,由于題材、格律的限制,很少能出真正的佳作。但這也正是陳恪所擅長的……在掌握了聲韻、訓(xùn)詁之后,他押韻用典游刃有余,很快便寫就五言六韻兩首。 這時,線香已經(jīng)燃了一半。 陳恪一鼓作氣,又將兩道史論完成……在對歷史問題上,陳恪怕自己的看法過于驚世駭俗,便用了取巧的法子--照搬《資治通鑒》上的觀點。想那司馬公既然能得‘文正’謚,自然是這個年代又紅又專的典范,絕對錯不了。 很快,兩道史論也答完了,線香還剩下三分之一。 陳恪立即去做兩道經(jīng)義……上午時,他被考過口義,口義是墨義的一種,要求絲毫不差的用前人注疏來解釋經(jīng)文,而經(jīng)義的要求更高一層,不僅要用注疏來解,而且還要求闡發(fā)微言大義……這對擁有成年人維的陳恪來說,一點不是問題。 待線香燃盡時,他堪堪做完一道。 一炷香,七道題。陳恪輕嘆口氣,本以為能作完八道呢。 命眾人擱筆后,將試卷吹干。助教便把卷子收上去,王方當(dāng)堂批閱。 ~~~~~~~~~~~~~~~~~~~~~~~~~~~~~~ 一炷香大概是一刻鐘,想在這么短時間內(nèi),做完十道頗具難度、亦頗費時間的試題,是根本不可能的。 王方之所以這樣出題,一是可以測試出,這些孩子的特長所在,好因材施教……在時間緊迫的情況下,人一定會從最擅長的方面下手。二是測試這些孩子的心理素質(zhì)……一層層科舉考試,能把人磨成鬼,沒有強大的抗壓能力,是無法堅持到底的。 在他看來,只要中規(guī)中矩的答出兩道題,就算才智尚可的。他根本不奢望,有人能給自己什么驚喜。 然而把試卷瀏覽下來,老先生的下巴都快驚掉了。心里直呼不得了,不得了……今年來了一幫怎樣的妖孽? 二十個考生,全都答出了兩道以上的題目,其中答出三道以上者十五人,四道以上者五人,五道以上者三人,還有一人答出了七道…… 老夫子有些頭暈。定定神,心說,不會是來了些孟浪子,胡『亂』答題湊數(shù)吧?便一份份的閱看起來,越看臉上表情便愈加飄忽不定,一會兒揪著胡子,一會兒嘖嘖有聲,將辛苦營造出來的高深形象毀于一旦。 時間飛快的流逝,轉(zhuǎn)眼一個時辰,老先生才看完了最后一份試卷,他看看已經(jīng)快等崩潰的學(xué)生們,什么也沒說,起身出去了。 袁執(zhí)事也跟著出去。 兩人到茅房里,痛快的放了個水,見老先生眉飛『sè』舞,水花飛濺。袁執(zhí)事好奇問道:“這批學(xué)生到底如何?” “老夫名垂千古,中巖書院躋身四大之列,”老先生笑得胡子直顫道:“全都寄托在他們身上了!” “評價如此高?”袁執(zhí)事咋舌道,他知道王方在教學(xué)是個很苛刻的人,你很難從這種人嘴里,聽到幾句贊美的話。 “只怕評價太低哩?!蓖醴綋u頭晃腦道:“看來這步棋走對了,只有變成官學(xué),才能招攬到全州的英才?!逼鋵崳瑔螒{水平來說,十幾歲的孩子,是無法打動這位飽學(xué)宿儒的,他看到的是希望,是苗子,是璞玉!是一群前程遠(yuǎn)大的千里駒! “山長,不能讓他們太驕傲啊。”袁執(zhí)事看王方都『尿』到褲子上了,不禁擔(dān)憂的提醒道:“滿則溢出啊……” “嗯。”王方點點頭,扎好褲帶,袁執(zhí)事用水瓢,舀一勺清水為他凈手后,便板起來臉,想重回高人模樣。但還是忍不住咧嘴笑道:“真是造化啊……” “……”袁執(zhí)事徹底無語。 ~~~~~~~~~~~~~~~~~~~~~~~~~~~~~~~~~ 聽到腳步聲響起,趁機活動酸麻兩腿的士子們,趕緊重新坐好。 王方回到蒲團上坐定,已經(jīng)面沉似水,只是下襟的一塊水漬破壞了高人形象。 “此次考試,表現(xiàn)的都很糟糕?!蓖醴揭痪湓?,把所有士子澆了個透心涼:“統(tǒng)統(tǒng)都浮躁、淺薄、幼稚。一味的求快、一味的標(biāo)新立異,真叫人失望?!?/br> “……”在學(xué)術(shù)權(quán)威面前,就連陳恪都以為,自己真的錯了,別說其余的學(xué)子了,全都成了霜打的茄子。 “嗯。”王方感覺說的有些過了,便話頭一轉(zhuǎn)道:“但總還有些可取之處,下面便矮子里拔將軍,說幾個強點的?!闭f著,他拿起幾份試卷道:“哪個叫陳?。俊?/br> “學(xué)生在?!标愩≮s緊直起身子。 “嗯,一炷香里能答出七道題。看得出你所學(xué)甚廣,頗有捷才。”王方緩緩道:“某最欣慰的,是你的史論,觀點老辣方正,頗有大家風(fēng)范,可拔得頭籌……”頓一下道:“但是要并列,因為你的兩首應(yīng)試詩,雖然格律用典都頗有功底,但比起另一位,還是差距不小?!?/br> “另一位叫……”說著他拿起第二份試卷:“哪個是蘇軾?” “學(xué)生在?!碧K軾連忙直起身子。 “詩以言志,你做得很好,勤加練習(xí),必成為有名的詩人。”王方笑笑道:“但這不是你并列第一的原因。某最欣賞的,也是你的史論。雖然從想上要差陳恪一籌,但用語平實卻文采飛揚,寥寥數(shù)語便可見風(fēng)云之勢!所以你是文第一,”又轉(zhuǎn)向陳恪道:“你是理第一,不覺得委屈吧?” “不委屈,不委屈?!标愩『喼毙﹂_了花,哎呦媽呀,第一次考試,就跟蘇軾并列第一,光宗耀祖啊…… “嗯,胸懷夠?qū)挕!蓖醴劫澰S的捻須道:“這樣才能成大器?!闭f完拿起第三份卷子道:“第三名,蘇轍?!?/br> “學(xué)生在?!碧K轍趕緊直起身子。 “你做出五道題,且道道合規(guī)合距,頗為難得,再接再厲,爭取追上他兩個。”老先生不愧是教育名家,這才一開始,就在學(xué)生內(nèi)部制造競爭了。 “第四名,陳慵。”王方望著陳四郎道:“雖然只答出三題,但道道結(jié)實、頗有古意,因此拔為第四?!?/br> 然后又說了第五、第六,第七名,宋端平是第八名,一直說到第十名,都沒有程之才的名字。 程之才的一張俊臉,已經(jīng)快要yīn出水了。出生十七年來,他還從沒這樣屈辱過……程之才天分極高,連他那進士出身的父親,亦稱贊此子必定出于藍(lán)而勝于藍(lán)。從蒙學(xué)到壽昌書院,哪次考試他都是魁首,從來就沒當(dāng)過第二名。 這次因為考制改革的緣故,他必須要來中巖書院走一遭,本以為必定穩(wěn)坐鰲頭,誰知被打落到十名開外……這讓他無比憤怒,終于忍不住低聲道:“請問山長,為何將我打落十名開外?我答出了五道題!” “你叫程之才吧?”王方笑道:“你頗有文采,經(jīng)史也很扎實,在二十人里,算是頂尖;但是你的詩用西昆體,文用太學(xué)體,某最是反感……”他本想說,以后改了,名次自然上來。 “原來是老師的個人喜好?!闭l知程之才一臉不忿道:“但學(xué)生研習(xí)過近二十年的科舉卷,詩用西昆,文用太學(xué),這是『cháo』流,不用,就沒法高中!” “詩以言志,不是一味的堆砌典故,追求華麗,那樣只會讓詩,變成你炫耀辭藻的工具,做一萬首也沒有任何意義;至于太學(xué)體,更是一味求新,不知所云……”王方嘆口氣道:“比方你的史論里有一句……‘周公伻圖,禹『cāo』畚鍤,傅說負(fù)版筑,來筑太平之基’。根本用不著這么拗口,你這都是故意的!文章寫出來,是為了讓人看懂的,應(yīng)該在這基礎(chǔ)上,追求文字的美感。而不是舍本逐末,專門讓人看不懂!” 分割 兩更求票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