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四章再逢
從姚家被一頂花轎抬過來,一路顛簸,沉朝顏差點在轎子里就吐了。 落地的那一刻,胃腹里還是翻涌陣陣,她扶著前來引路的喜娘,險些連團扇都打不住。 許是人在不舒服的時候,意識會格外脆弱,沉朝顏扶著喜娘的手,沒來由就想起年初時的那一場婚禮。 按照郡主的規(guī)制,那一日她乘的是四馬華輦而非喜轎。車身漆金,四角雕獸,馬車轔轔地駛過灃京最熱鬧的朱雀大街,沿途圍滿了前來觀禮的百姓。 彼時,她是風(fēng)頭無兩的沉氏之女,夫婿是謝國公世子、大理寺卿謝景熙。 而再次念到這個名字的時候,沉朝顏才驚覺,自己已經(jīng)很久沒有想起過這個人了。 離開灃京的一個月里,她日夜兼程,精力全都用在了趕路和查案上,自是沒有心思分給這段已經(jīng)了結(jié)的短暫感情。 可如今舊日重現(xiàn),盡管不想承認,心里莫名的波瀾卻讓沉朝顏覺出點心煩,甚至覺得第一排坐在陸衡身邊的那個背影,越瞧越像謝景熙。 她想得走了神,邁進喜堂的時候步子微絆,滿頭的珠翠步搖晃蕩,引得在座賓客紛紛往她的方向看來。 她抓緊了喜娘的手,穩(wěn)了穩(wěn)心神,收回目光,難得覺出一點心虛,連抓著扇柄的掌心都出了層薄汗。 “小夫人當心?!毕材镄÷曁嵝?,扶著她的手往上提了提。 執(zhí)著團扇的手被掀開一角,一雙瀲滟的水杏眼冷不防從遮面的團扇后露了出來。 現(xiàn)場響起賓客們輕微的抽吸,“哐啷”一聲,陸衡也掉了手中杯盞。他抬頭望著新娘的方向,方才還一本正色的眼睛,如今黏在女子手持的團扇之上,一眨不眨,仿佛生了根。 謝景熙這才放下手里的杯盞,轉(zhuǎn)頭朝陸衡看去。 同為男人,他自是知道陸衡的反應(yīng)意味著什么。 這些天高皇帝遠的地方,官員一手遮天,后宅里的陰私本就只多不少。而陸衡早有懼內(nèi)名聲在外,多年無所出卻也不敢納妾,便是因著家里那位名聲在外的陸夫人。如今這一招說是道長交代的升官之法,誰又知不是他偷腥不成,才想出的迂回之計。 謝景熙心頭不屑,冷呲一聲,掀眼瞥了瞥那名身著紅衣的女子。 身姿婀娜,楚腰玲瓏,饒是被一把花開并蒂的繡金團扇擋去面容,眾人亦可從那截執(zhí)扇的皓腕上窺得其一隅姿色。 只是…… 目光落在那只執(zhí)扇的素手,瑩白如玉、指如削蔥,因著未染蔻丹,反而能看清她根根粉白、保養(yǎng)得宜的指甲。 莫說是豐州的普通農(nóng)家,就算是在灃京,也只有不沾陽春水的貴胄小姐才能養(yǎng)出這樣的一雙纖纖玉手。 謝景熙心中生疑,看一眼身邊色迷了心竅的陸衡,又覺這場婚禮不像是對方給自己使的一招請君入甕,便也只好耐著性子,安靜地觀完了禮。 一聲“禮成”,全程垂眸的沉朝顏被喜娘扶著進了內(nèi)房。 折騰了大半日,沉朝顏早已餓得前胸貼后背。房門閉合,沉朝顏聽著門外漸遠的腳步,終于如釋重負地將手里團扇一扔,往身后的床褥上躺了下去。 如愿混進了司馬府,算是為調(diào)查開了個好頭,往后就是穩(wěn)住對方不讓陸衡起疑,見縫插針地找出陸衡的“上家”。 計劃聽起來簡單,可具體要如何入手,沉朝顏目前還只有一個大致的想法。 她撫著空空的肚子從床上翻起來,行去祭臺上摸了塊糕點。 今晚穆秋會以鬼市殷氏的身份見到陸衡,兩人說好由穆秋拖住他,沉朝顏好趁這段時間,先摸去他的書房看看。 “唔……呸呸!” 糕點甜膩味濃,沉朝顏咬了一口就皺著臉全吐了,她將手里剩下的一半扔進博古架上的花瓶,動手拆起頭上的珠釵。 * 子時,前院酒席正到高點。 陸衡既然在晚上宴請,自是做好了通宵達旦的準備。管樂絲竹不能有,各色美酒卻是供應(yīng)充足,對那些玩得放縱的富商,陸衡更是準備了助興用的阿芙蓉。 幾口煙霧下肚,賓客們便魂游天外、飄飄欲仙。 禮成之后陸衡便不知去向,前院的晚宴也留給了幾個信得過的家仆和手下照看。 謝景熙將自己的酒都倒進一旁趙參軍的壺里,而后往桌上一趴,假作爛醉不省人事。陸府管事見狀并未起疑,只派了兩名家仆將謝景熙架起,扶去了府里的客房。 屋里的燭火晃了晃,滅了,家仆一前一后出了客房,叩上了謝景熙的房門。 漸遠的腳步聲中,謝景熙緩緩睜開雙眼,翻身從榻上坐了起來。 原本今日赴約,他只想先試一試陸衡,方才見到滿府賓客醉生夢死,時機正好,便起了夜探陸府的心思。 他悄然行至窗邊,觀察片刻廊外情況。只見月色照野,內(nèi)院空無一人,遠處不斷有人聲傳來,宴席似乎短時內(nèi)還不會結(jié)束。 心中有了底,謝景熙回身從屋里尋了張干凈的巾子,蒙臉在腦后打了個死結(jié)。 方才跟著趙參軍進門的時候,他便有留意陸府的布局,除開正堂和用來宴請的東院,謝景熙推測陸衡的書室當是在正堂通往后院的某處。 他將身形隱在陰影中,一路順著墻角,很快便尋了過去。 如料想的一致,今夜家仆都被抽調(diào)去了宴席上幫忙,書室只是關(guān)窗鎖門,并未留有看守,這倒方便了他行事。 謝景熙背身貼著隔扇窗,從短靴里摸出把匕首,幾下不緊不慢的劃拉,“啪嗒”一聲,面前的窗牖應(yīng)聲而開。 他撐臂便翻了進去。 今夜月色皎皎,門外廊檐下又掛了幾盞大紅的燈籠,饒是不點燈,屋內(nèi)情景也能看清一二。 書室擺設(shè)并不繁復(fù),幾排一人多高的書架、一排矮柜、兩個博古架,還有一個書案和幾個蒲團,甚至都找不到一件帶鎖的家具。 謝景熙忖了片刻,將書室的墻壁查了一遍,并未發(fā)現(xiàn)什么暗室或者通道。而后,他又行至幾排書架前,正當他查看上面書籍的時候,原本靜謐的房間倏地響起匕首劃拉窗栓的聲音。 這個時辰,什么人來書室不走正門卻要翻窗戶? 謝景熙心中一凜,側(cè)身避閃,不動聲色地躲進了身后林立的書架。 朦朧月色下,窗牗被人悄然推開,一個模糊的黑影緊跟著便從外撐臂跳了進來。 來人身量不高,梳的也不是男子發(fā)髻,而她翻身躍入的剎那,腳下袍裾被窗臺一掛,散出一片飄逸的薄紗。 很明顯,來者竟是一個女子。 謝景熙蹙起了眉,如他方才所想,半夜叁更翻窗而入的既不會是主人,便只能是其他別有目的的不速之客了。 思及此,微凜的后背松下來,心里有一個荒唐卻又合理的念頭滋長,如落入枯草的余燼,很快就熏騰出一片暗動的熱意。 手心出了汗,謝景熙屏住呼吸,仍是壓抑不住胸中心跳怦然。他悄無聲息地往書架后退了一步,仿若害怕驚擾當下夢境。 許是過于無措,這一退謝景熙失了分寸,腳步挪動間碰到書架底格的書卷,發(fā)出一聲幾若不察的微響。 果不其然,還在四處查看的黑影怔了怔,停了手上翻找的動作,側(cè)頭往他的方向看過來。謝景熙心頭一驚,閃身躲進了書架和梁柱之間的空隙。 黑夜里響起窸窣的腳步,停了,緊接著又是一聲輕動,好在聲音是從與謝景熙位置相對的角落里發(fā)出來的——想是來人排查后并未發(fā)現(xiàn)異常,轉(zhuǎn)而向別的方向去了。 謝景熙松了口氣。 不等他平復(fù)呼吸,身后的書架一側(cè)傳來幾聲輕響,他心中一凜,轉(zhuǎn)身正欲開口,只見月色下黑影一閃,一團不知為何物的東西倏地在他面前散開。 謝景熙躲閃不及,被迎頭灑了滿臉,幸而他帶了面巾,遮擋去一部分粉塵,可饒是如此,當下他也覺一股熱癢由喉嚨擴散,讓他一時間難以出聲。 謝景熙當即退了兩步,一個晃神,脖子上便多了只涼沁沁的手。有什么冷硬的東西刺破他的衣袍,死死地釘在了謝景熙的后腰,帶來尖銳的刺癢。 是她手里的匕首。 謝景熙怔忡,一時也不知該喜還是該愁。 喜的是脖子上那只手柔軟纖細,與他記憶中的那只別無二致;愁的是那只匕首所抵之處乃腰腎,但凡再進一寸,后果不堪設(shè)想…… 而一擊制敵的沉朝顏此刻也不敢大意。 看身量,這人應(yīng)是習(xí)武的男子。他半夜暗闖陸府書室,便絕不會是這座府邸的主人。那么除開前來調(diào)查的朝廷欽差,這人難說是與陸衡有所勾結(jié)的“生意伙伴”,想趁此機會金盆洗手消滅罪證也未可知…… 思及此,沉朝顏握緊手中匕首,出師不利,當務(wù)之急應(yīng)是全身而退,萬不可暴露自己身份。 那只扣住男人脖子的手悄然松了,她控制著匕首的力道往前一送。 “嗯……” 屋內(nèi)響起男子的隱忍悶哼,沉朝顏隨即收手,轉(zhuǎn)身準備后撤。 然而那人在后腰被劃破后,并沒有如她所預(yù)料的那樣避閃開去,反而跟她同時轉(zhuǎn)身,伸手便精準地扣住了她握著匕首的那只腕子! 這一刻,沉朝顏只覺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論身量和力氣,她自然不能和對方一個男子相比。況且就是方才那么轉(zhuǎn)身的一抓,那人動作之快、出手之準,若是沒有猜錯,對方的武功也一定是在她之上。 可對方既跟自己無仇,也沒有暴露身份,當下自是全身而退才為上策,怎么會有人傻到以身犯險,非要跟她過不去? 沉朝顏想不明白,當下也不能深究。于是身體反應(yīng)快過意識,在那人將她往前一拽的同時,她抬腿便朝著對方的某處要害頂去。 好在習(xí)武之人覺知敏銳,在沉朝顏起腿的剎那,謝景熙就猜到了她的用意。 他當下只覺有苦難言,若不是周遭昏暗,他都要懷疑沉朝顏怕是識破他的身份,故意招招攻他要害了。 一個旋身,謝景熙將沉朝顏調(diào)了個方向,下一刻,他將人從身后制住,牢牢地鎖在了自己身前。 “你!你放開!”懷里的人顯然氣急敗壞,終是忍不住開口道:“你我萍水相逢互不相犯,別說我沒提醒你,我要是出了事,無論你是誰、能躲到何處,你!你這輩子都別想安生!” 呵……倒也不傻,知道硬拼不行就嘗試智取,只是…… 謝景熙微微俯身,往她耳后和脖頸的地方嗅了嗅。 若是沒有記錯的話,沉朝顏是不喜在身上用香的??伤袢詹粌H熏了味道溫甜的香氣,似乎……就連發(fā)髻都梳得是更為精致且繁復(fù)的樣式。 謝景熙蹙眉,但很快便想起李冕之前告訴過他的——昭平郡主此番前往豐州并不是孤軍深入,除開有霍家的十萬振武軍作后盾,更有京兆少尹穆秋同行護航。 所以,才一月不見而已,這人又是熏香又是理鬢,難道是因為穆秋? 心里像是被什么重重地擊了一下,謝景熙只覺整個胃腹一擰,緊跟著便沉沉地往下墜去。 而也是在此時,一道晃蕩的燈火由遠及近,是陸府夜巡的守衛(wèi)往這邊來了。 —————— 謝大黃:嗚嗚嗚嗚嗚說!你身上這么香,是不是在外面有其他狗了? 顏顏:其他狗倒是沒有,香是因為今天我成親啊。 謝大黃:????(吐血jpg.